纪念史铁生:在悬崖边缘,为你唱支歌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那么就让我在悬崖的边缘坐下来, 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那个在悬崖边缘,终其一生与病魔抗争一生的人,21岁双腿瘫痪,47岁身患尿毒症,大半生都与轮椅相伴。 自从在中学课本上与他初识以来,印象里,他却一直是个伟岸的形象,智者的化身。弹拨着命运的三弦琴,哼唱着以文字为音符的歌谣。每个音符都经由生活深深地磨砺和拔节,飘到峡谷上空,将厄运碾作碎尘在无尽的深渊里埋葬。 他的作品先后荣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等殊荣。他的散文质朴深邃,对生命透彻的参悟使他被誉为“中国文坛最美的收获”。 “所有的生活都有深刻的含义。我给自己的写作留下这一条生路,能力的大小已注定,非我后悔所能改善的,只剩努力是我的事。”在一篇书序里,他这样写道。 他是史铁生,那个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却不屈不挠的歌者,灵魂的摆渡人,命运的调琴师。
一、从黄土高原到地坛:“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到一万个精神理由”
18岁就主动要求去陕北延安插队的史铁生,让人看不出那是个生长在北京的知识青年。1951年出生的他,成绩优异、出类拔萃、身强体壮,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进入清华攻读理工科,没有任何迹象能将他与之后数十年人生跌宕起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史铁生扎根在黄土高原上的关家庄,从风和日丽的北海公园到一个终年刮拂着狂风与黄沙的贫瘠之地,艰苦的劳作并未让这个年轻人退缩,反倒锤炼着他吃苦耐劳的品质与乐观积极的性情,成为了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日子。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属于自己,自由与奔放触手可及,直到命运把健康从他身上夺去。 20岁那年,史铁生患脊髓炎返京治疗,短短不到一年,双腿就因病情恶化瘫痪,自此开始了他在轮椅上与病魔抗争一生的故事。 与任何一个突遭命运毒手的普通人无甚分别,在《秋天的怀念》里,我们得以窥探到得病不久的史铁生,焦躁、易怒、满怀绝望。四五年的时间里,斗志昂扬的青年迅速地萎靡下去。如果要诅咒、怨恨生活与命运的不公,他比谁都更有理由。 母亲去世后,史铁生选择了一边打零工一边写作,对他而言,最初的写作只是谋生的需要与生活的排遣,“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点东西。”在这一时期,他的文字风格带有鲜明的“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的烙印。 不过随着写作实践和思考的深入,以及在知名刊物上陆续发表作品,文学这条道路在史铁生眼前愈加开阔。通过写作,他得以拉近与众生万物的距离;通过写作,他得以沉心静气,与自己的思想促膝长谈。 他开始不仅仅满足于将文章当作生存的保障,相反通过写作生存才有价值实现的可能,也就是他口中的“为生存找一个乃至一万个精神理由”。这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静的精神过程”,从以文字为基点,文思可以漫延到宇宙深深处,甚至触碰到个人命运与群体命运的终极命题。生活使他认识到,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浩荡前行,在生存这条道路上,信仰具象成文学的星星火焰。“自打人类保留了火种,寒冷就不再可怕”。他终于从个人的不幸与悲哀中解脱,完成了向“思想上的强者”蜕变的心路历程。
二、合欢树下,绿色的梦:爱是生命的羁绊
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奶奶。 21岁就陷入生活巨大的阴影里,残疾的双腿让史铁生饱受歧视之苦。坐在轮椅上仰望光线泼洒下来的源泉,那其中的一大部分都来自奶奶和母亲,两个影响着他一生的女性形象。 他对爱的感受是敏锐而温和的,写母亲,“北海的菊花泼泼洒洒开得烂漫”;写奶奶,“地上死去了一个人,天上又多了一个星星”。这些爱不知不觉渗透在生命的罅隙里 ,抵抗对死亡的恐惧、对命运的不安,消耗余生的孤独感,使他的精神不在苦难中萎靡,灵魂不在黑夜中沉沦。 两位亲人的相继离世带给了他无以言状的伤痛,就像“海棠树的叶子落了,那上边没有星星,童年也随之而去。”但史铁生的记忆里,留下了一树盛放的海棠和北海似有若无的花香。 他尝试承担起爱自己、也爱别人的责任,在艰辛的与病魔抗争的日子里继续潜心浸淫创作,1981年他结识了笔友陈希米,十年后,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的生命图腾上爱情的空白也得到了完美的填补,这更加激发了他与苦难抗衡的勇气。来自冥冥中的关怀温暖着笔下的文字、激励着他蓬勃的创作灵感,两年之间他写出了代表作《我与地坛》。力图从虚无中重建生命意义的同时,史铁生在文字里告诉我们,有限的生命旅程中,唯有爱才是恒久的羁绊。 无论亲情、爱情、友情,所有击溃困厄的力量都以纯粹的爱为支撑,爱能使人超越结果带来的不确定性,转而将眼光投向过程,专注当下的意义,生命的旅途才能在爱与感恩的浸润下显出光彩异常。 “情真是散文的灵魂,情真与质朴是密不可分的。”宁夏大学中文系教授崔宝国曾这样评价史铁生的文字。随手翻开《合欢树》,对这句话就有了更深的感悟——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母亲的爱是一棵植根在史铁生心里的合欢树,沿途收获的所有关怀与包容亦如是。
三、扶轮问路,拨弄命运的琴弦:务虚的文字,自由的心魂
从《我与地坛》到《务虚笔记》,数年时光飞逝,生命的时钟指向不惑之年。 《务虚笔记》是轮椅上的史铁生的首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半自传式的作品。 虚者,虚无也,务虚者,思考虚无也,关心虚无也。务虚不重实,这是时隔多年后他在创作形式上尝试的一次突破,动物的繁殖、植物的生死都成为他描摹的对象,生命的哀艳无常、历史的丰饶短暂,爱情的意义、甚至革命与背叛都可以从中延伸出对虚无的思考。 穿越咫尺的空间与浩瀚的时间,在《务虚笔记》中,所有的人物都只剩下一个代号。史铁生尝试从意识上将他们与现实“剥离”,服务于生命原始的欲望。 他善于为自己的思维编织一个有趣的程序式游戏,碰撞出的火花开启通关之路,而后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务虚笔记》总是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相提并论。米兰昆德拉的反现实主义使他的文字旋律轻灵,史铁生的笔墨之间则掺杂着现实挥之不去的粗重喘息。 尽管如此,他的笔触并不灰暗,从早期的迷惘困顿去到人生的中程,史铁生表示自己“热爱命运”。无论是书写生与死、爱与苦难、还是自由与终极意义等等人类普世的精神难题,他的表达都通俗浅近,幽默明朗,一如自由的心魂在寥阔的穹宇乘风飞旋。 “I WILL ASK I WHEEL ASK”《扶轮问路》的封面上映着这句话。其中收集了史铁生许多随笔,关于爱情又或是学习的种种思索,娓娓道来。如果说,《我与地坛》中有大段可供摘抄回味的描写性文字,《扶轮问路》已是洗尽铅华的结晶。不同于常人执着问路的一生,史铁生正用文字铺就一条更接近人类共同命运的道路。 “尼采那一句‘爱命运’真是对人生态度之最英明的指引。当然不是说仅仅爱好的命运,而是说对一切命运都持爱的态度。”一个人,若能把冷漠的宿命之途,走得激情澎湃、妙趣横生,那么他不仅是“艺术品”,更是“能够创造并欣赏艺术品的艺术家”。
四、关山万里,延安路遥:梦中又见清平湾
1998年,47岁的史铁生被确诊为尿毒症,每周都要做三次透析。尽管如此,他仍在病重期间笔耕不辍,创作出名篇《病隙碎笔》。 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因为当初给史铁生治病的医生们都认为他顶多能活到40岁。 跳出桎梏,从细节处解读意义,这种细节包含但不限于一草一木、春荣秋枯,这是史铁生的拿手之处,与他的文字交流,心灵可以无拘无束,思维可以天马行空。《病隙碎笔》没有故事,没有描写。它足够“琐碎”,却足够鼓舞人心。 “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即残疾与爱情,即原罪与拯救。” “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 “你要是悲哀于这世界终有一天会没有了你,你要是恐惧于那无限的寂灭,你不妨想一想,这世界上曾经也没有你,你曾经就在那无限的寂灭之中。” 对待死亡,史铁生从来就是一个勇者。这种勇气并非因病痛的折磨自暴自弃,而来自于他对死亡是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的解读。 生死命题经过千百年来的反复打磨,早已不是高不可攀的神坛。史铁生把死亡从隐晦的角落里轻飘飘地拽出来,用平静的文字描绘出苦难是两极分化的机制,诞生与存亡是世界存在的基础。盲目地歌颂苦难和抵触苦难都并非与命运言和的最佳方式,站在死中遥望生,天地遽然开阔,生之意义随之明晰。 2010年12月31日,因突发性脑溢血,史铁生在北京病逝。诚如所言,生命的最后九个小时,他选择在等待中捐献器官,践行一个即将熄灭的生命对其他生命的最后一份承诺。 那个在黄土地上空漂游的灵魂落叶归根一般重归故里,而生前他却常常在笔尖怀念黄土高坡的信天游。那段拥有健全体魄和年轻朝气的岁月纤尘不染,用他的话说那是“季节注定的风采,是生命的律令”,是只在午夜梦回时浮现的一生遥远的清平湾。 2011年的春天到来以后,海棠开始陆陆续续地绽放。北海冰雪消融,地坛公园的玉兰花开了一路,“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声”。 那个乘着轮椅的身影,在人们的视线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参考文献:顾林著.救赎的可能——走近史铁生[M].商务印书馆,2019.10. 崔宝国著. 宁夏中青年学者文库 看山集[M]. 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 2010.05. 李朝全主编. 散文百年经典 1917-2015[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6.01. 史铁生著;胡山林编. 史铁生散文精选 增订版[M].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 201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