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其的春天(上)
摘自《大宛其的春天》夏立楠

一
去帕提曼医生家的路上,我爸背着我,沿着米吉克那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走,快进塔什伊开克牧场时,又让我骑在他 的肩上。他习惯性地吹着口哨,我则坐在他的肩上看身边绿莹莹的麦田,还有湍湍流淌的溪水。
几乎每周,我们都会去帕提曼医生家一趟。年初的时候, 我得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病,不爱吃饭,面色萎黄,个子也不见长,头发又枯又黄。
帕提曼医生在给老人们量血压,时不时地到药柜前取药, 忙了好一会儿,才轮到我。照帕提曼医生说的,我掀开肚子 上的衣服,她掌着听诊器在我面前听。我爸说:“帕提曼医师, 我儿子的情况怎样?”帕提曼笑笑说:“比以前好些,你看,脸色更光鲜了。”帕提曼医生是个老太太,不管啥时候见她, 都盘着头发,爱笑,穿白大褂。
“给他开了点儿钙片,记得按时吃。还有,不要受凉, 坚持敷盐巴。”“好的。”我爸接过药,谢过帕提曼医生。 我们又顺着塔什伊开克牧场边的羊肠小路往回走,远处的山峦一直绵延到米吉克煤矿。出了牧场,就是柏油马路了。
我爸在米吉克煤矿干活儿,三班倒,白天不干活儿的时 候就会带我来看医生。我妈没工作,光照顾我就挺累,还要 洗衣服做饭。
在米吉克煤矿,我没什么玩伴。怎么说呢,煤矿上小孩少, 人流多,我们家就住在马路边上,车流量大,常常灰尘遍布。 路坎的下方是喀普斯朗河支流,河对岸便是我爸干活儿的煤 矿。很多时候,我都独自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玩儿,我妈叮嘱我不要乱跑,怕出事。我这病就是闹出来的。早先时候,矿上还有几个小孩,他们坐滑轮车,我跟着坐,跌倒后就不知怎的生了病,不怎么爱吃饭,也壮不起来。
回到家时,我妈正在洗衣服。“哥哥嫂嫂们才走,来道 别的,要去库尔勒了。”我妈嘴中的哥哥,是我的大伯,那 个四十多岁的人,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从内地到新疆, 从一个没有鞋穿的小孩到英姿挺拔的军人,大伯在阿克苏兵 团待过几年,转业后,分配到铁热克镇的火电厂工作。他文化不高,给厂长开车,但有编制。
很多时候,伯父和伯娘会开着一辆红色轿车到我们家, 后备厢里装满各种吃食,有些是炸的面疙瘩,还有些是新鲜 的蔬菜,如大白菜、芹菜、大葱等。当然,还有菜油、米、 衣服。我的堂哥比我年长许多,马上读高中了,为了给堂哥 寻找教学条件好的学校,伯父决定搬去库尔勒。
“没交代什么吗?”我爸问。“没有,说到了库尔勒, 安定下来后再联络,他们可能会去客运站工作。要是去客运 站的话,效益会比火电厂差。可能会这样吧,不过都是为了 孩子。”我妈把脏衣服堆在小椅子上,往大盆里倒热水。我 爸的衣服比我的还脏,全是煤灰,丢进盆里后,水都染成了 黑灰色。
“帕提曼医生上次来我们家,建议我们搬去别的地 方。”母亲蹲下,一边搓着衣服一边说道。“今天去卫生 院的时候,没有听她说呢。”我爸说,“估计人多,她忘 记了这茬子事。她上次来怎么讲的?”“说是煤矿上空气 不好,对小夏成长不好,可以的话,换个工作,她可以帮 我们问问。”“要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很麻烦她?”我爸 在一边给自己倒水,“我们麻烦别人的事还少吗?上次她 开给小夏的药都没收钱。”“那不行,这事你没给我讲过, 我们不差这点儿钱,治病花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一天都在忙,哪有空儿给你讲?”“下回我带小夏去卫生院, 得把钱给她补上……”
仲夏的时候,米吉克煤矿变得漂亮些了,喀普斯朗河支 流两岸的柳树绿莹莹的,每天总能看见人们蹚过河流,去柳 树林里采蘑菇,或者捉溪里的鱼。我同往常一样,起床后的 第一件事,就是找来盐巴,撒在炉子里,再用手撑起一块毛 巾,接炉子上的热气,接过后,再把热毛巾敷在肚皮上。这些, 我妈之前教过我,现在我已经能独立完成。
敷完热毛巾,我就得吃钙片以及其他药物。无聊时, 我常常趴在后窗上,看不远处的农庄。家后面的沙柳林里 热闹非凡,这种专门长在沙地里的灌木不怎么高,看着却 有喜感,从后面农庄走来的母鸡,正优哉游哉地领着一群小鸡觅食。
帕提曼医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再次来到我家的,她穿着 白大褂,挎着药箱,一到门口就问我的病情。我妈招呼她 进屋,倒水,她凑到我身边来,按照惯例给我做检查。帕 提曼医生说:“身体比以前好,按照西医的说法就是缺营 养,比如锌和钙,按照中医的说法叫脾虚。”我妈说:“不 是大病吧?”帕提曼医生说:“不算病,但是孩子要长身体, 长期不爱吃饭,面黄肌瘦,那肯定不行。”她还说她在大 宛其牧场有个哥哥叫艾买提,在那里养奶牛,可以的话,我们去那边包片草场,单送牛奶也比干煤矿强,环境也不 错,对我成长有益。听了帕提曼医生的话,我妈有些动心, 觉得可以离开米吉克煤矿了。

二
大宛其牧场的夏夜,似乎更凉爽些。到达大宛其牧场的 那个晚上,我们在艾买提伯伯家住下,风从门口的草场上吹 来,院子里坐着两家人。在铺开的毯子上,我们吃着艾买提 的羊缸子端来的馕。她热情大方,一边招待我们,一边进屋 做拉条子。
我妈帮着做菜,削土豆、剥皮牙子、洗菜。艾买提的羊 缸子揉面,揉好的面放在瓷盆里,浇上少许清油,再切开, 分成块状,两手抻开面,熟练地抽拉、甩打。这样重复几次后, 面被抽成细拇指般粗。
我们都爱吃这个,艾买提的羊缸子端来一盘盘热喷喷的 拉条子时,艾买提让我们不要客气。吃拉条子的间隙,艾买 提和我爸聊到以后的打算,说我们先住下,过些天,就在他 家旁边搭一栋木屋,修两间牛舍,到时候一起养奶牛。
那些日子,我目睹了艾买提一家的日常。艾买提的羊缸子能干,白天喂牛,早晨天不亮就起来挤奶,新鲜的牛奶装 进瓶子里,艾买提把瓶子提上驴车,天不亮就赶着驴车把奶 送到集市。牛奶多的时候,艾买提的羊缸子就找来一口大锅, 把牛奶倒进锅里,烧开,再放到通风的地方吹凉,这样发酵后的牛奶,就成了酸奶子。
风和日丽时,艾买提的羊缸子会把酸奶子盛在大碗里, 用圆形的木盖盖住,摆在柏油路边卖,过往的人喜欢吃这个, 冰凉,爽口。艾买提送完奶,会干些农场常做的活儿,譬如开拖拉机运东西,我们家的木材就是他运的。

艾买提坐在红色的拖拉机上,嗒嗒嗒的,他向我爸招手, “买格赖(过来),买格赖。”我爸拎着一只斧头,朝艾买 提的拖拉机跑去,上了拖拉机,他们就沿着乡间的土路开, 摇摇晃晃,一直摇到河对岸的柳树林。那是木扎尔特河,发源于新疆天山南麓,仲夏的时候,河两岸的杨树和柳树会形 成大片绿荫。本来不是伐木的时节,木质疏松,但为了修房, 也没有法子。说是柳树林,其实树木都不怎么挺直,也不粗壮, 用来做些边角料可以,用来做修房的主材却不行,得去周边 的木材场拉。我没有去过,只听说木材场上到处是解好的木板,各种宽度都有,码得整整齐齐,任你选。
我爸和艾买提修房子,艾买提在下面递木板,我爸在上面钉钉子。锤子不停敲着,嘎当嘎当的,有时候还要解下板子,锯子锯上去,嘎吱嘎吱响。我爱在木材边捡东西, 我爸不许,会吼两声,小孩子家一边去,一会儿掉下木板或者踩到钉子,看不疼死你。
艾买提爱抽烟,锯一会儿木板抽一会儿烟。他抽的烟和我爸的不一样,我爸抽纸烟,盒装的,牧场边的小卖部 有卖。艾买提抽的烟,烟呈颗粒状,蛮硬,随身装在一只 小铁盒里,想抽的时候,就斜着铁盒嘴,往折成均匀条状的报纸上倒,然后把烟粒摊匀,把报纸叠成圆柱状,点上就能抽了。
艾买提不爱用打火机,喜欢用火柴。那几天不知道从哪 里找来一只放大镜,没事的时候就拿着瞄远处,说要是再加 一块,没准儿能做成望远镜。我们都想再找一块,但找不到。 中午太阳大,艾买提不用火柴,只需要把放大镜撑起,透过太阳光,就能慢慢让一支卷好的烟燃起来。
抽了烟,艾买提又继续干活儿。他们干活儿的间隙,我 妈就帮着艾买提的羊缸子喂牛、做饭,有时候会抬衣服到河 边洗。我喜欢坐在河边,把脚伸进河水里,或者捡河里的鹅 卵石。那条经天山流下来的木扎尔特河,哪怕是夏天,水也 透着刺骨的寒。河道宽阔,鹅卵石里,有时候会隐藏着半透 明的石头,分不清是不是玉。各种各样的石头被我捡回来, 摆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在葡萄架下,我还养了一缸鱼,都是木扎尔特河里的冷水鱼。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观察它们, 比如揪点儿馒头,或者丢半条蚯蚓进去,看它们为争食打闹, 在缸里游来窜去。
木屋修好的那天,阳光特别明媚。我爸站在屋顶上,叉 着腰,欣赏眼前的风景。褐色的山、裸露的沙石,还有很多 看不清的矮生植物。山脚下,是大片的柳树林,一眼望去, 沿着河流蔓延至远方,无穷无尽的感觉。“买两头牛吧。” 艾买提说。我爸说:“好呢,不过不懂识别牛的好坏啊。” 艾买提说:“改天我带你去巴扎(集市)上选选。”我爸没 说话,他点燃一支烟,边抽烟边望着远方。我知道,我爸是手头紧,没买牛的钱。艾买提看出我爸的难处,说:“既然 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客人,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帮着先垫付, 等你赚了钱,再还我也不迟。”我爸说:“那怎么行。”艾买提说:“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三
艾买提赶着驴车,我和我爸坐在车上,我们沿着牧场旁 的柏油路行驶,艾买提带我们去大宛其的巴扎上看牛。风景很美,路两边的白杨树绿油油的,叶片在风中摇曳,泛着光,星星点点。
驴子咯噔咯噔地踩在路上,艾买提拎着鞭子,不时抽一 下调整驴车方向。他一边掌驾,一边聊天。“你们来得要是 早点儿,就能看到大宛其牧场的忙碌景象,人们会把家里的 羊粪、牛粪运到地里,然后拖拉机在地里来回犁,褐色的土 壤翻滚着,哗啦哗啦的。”艾买提说他最喜欢看土壤翻滚的 样子,有时候还能在地上翻出隔年的马铃薯,已经熟透了的, 削掉皮就能吃,像水果一样,那叫一个甘甜。
我爸说:“你也种地?”艾买提说:“种了点儿,不多, 夏天可以吃点儿西瓜,还有玉米。”我爸说:“要是明年还有多余的地,我也想租点儿来种。”艾买提说:“那没问题。”
巴扎很热闹,人来人往,喧嚣声此起彼伏,路两边是各 种摊子。很多维吾尔族大叔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是一袋 袋干果,卖核桃的、卖葡萄干的、卖沙枣的,都有。我挨个 儿看,还有人卖毯子、卖衣服、卖帽子、卖瓶子、卖罐子。
艾买提在巴扎上找到一块空地,他把驴车拴了起来,跟 我爸说:“你们才来,生活用品需要买一些,但不必全买, 有些东西家里有,可以一起用,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 和我爸买了些粮油,还买了点儿洗衣粉,买肥皂的时候,艾买提说他给我们介绍。那是一种坨形的肥皂,馒头状,一个一个码在摊位上。我爸说:“这肥皂经用?”艾买提说:“当然经用,我羊缸子都是用这个洗。”我们挑了些肥皂,艾买提说他得去称点儿烟。我跟着他去。烟也是摆在地上,像一 座座小尖山,艾买提抓一把,蹭在鼻子跟前闻。我不太懂。 他说这种颜色黄,硬,质量就好。然后给摊贩老板说:“给我来一公斤。”摆摊的老板拿出杆秤,照着量给他称。
买完日用品,我们把东西绑在驴车上。艾买提带着我爸去逛牛马市场,说是看看奶牛,让我在驴车上等他们。我坐了好一会儿,不见他们回来,有些好奇,想跟着去看看,就溜了过去。
我爸跟着艾买提在牛马市场上转,寻来寻去,相中了一头奶牛。牛挺瘦,站在那里哞哞地叫,不时弯下头,啃食地 上的青草。艾买提说:“这牛咋卖?”卖牛的人比了比指头, 示意金额数量。艾买提说:“我得好好瞧瞧。”然后艾买提凑到牛跟前,掰开牛的上唇,看了下右边牙齿,又看了下左边牙齿,也比了比手势,说:“这个数成不?”卖牛的人有些迟疑。我爸摸出烟,递给艾买提和卖牛的人各一支。艾买 提说:“你这牛太瘦了,你看看市场上壮的牛多着呢。”艾买提这么一说,卖主也环视了下其他牛。卖主把右手别进右 边衣服下摆,说再商量商量。艾买提伸出右手,两人的手全 挡在卖主的衣服下摆后面,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商量价钱的。
半晌,艾买提说:“成不,这个数成不?”那人犹豫了片刻, 说:“成,成吧。”就给应了下来。于是,我爸和艾买提又转悠了会儿,又买了一头奶牛。

夕阳的余晖洒在柏油路上,我爸牵着牛,身影拉得老长。艾买提赶着驴车,咯噔咯噔地响。我爸说:“谢谢你, 艾买提。”艾买提说:“不客气。”我爸说:“你要是忙, 先赶着驴车回去。”艾买提说:“我不忙,家里有羊缸子呢。” 我爸抑制不住好奇心,问艾买提:“市场上壮的牛多了, 咋挑了两头瘦的买?”艾买提笑了笑,说:“你瞅见没有, 卖牛给我们的两个人,衣服脏兮兮的,一看就是懒惰的那种。不是牛不吃东西,是牛没喂好。我看了看牛的牙齿, 刚好两岁,只要牵回去好好喂,保证长得胖胖圆圆的,给你产很多很多奶子。”艾买提的汉语说得一般,有些词表 达不准确,就会边说边打手势,把我和我爸逗乐。
牛好像对新环境不太习惯,关进牛舍后东张西望,我爸 倒了玉米粉和草料在槽里,也不怎么见它吃。艾买提说:“啥 事都得适应,你来新疆不也得适应?以前有人来我这儿,适应不了,觉得苦,待段时间就走了。”我爸说:“我出身就在农村,能适应。”艾买提说:“今晚整点儿酒。”我爸说: “行。”在我爸的吩咐下,我去小卖部买了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