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浪声
看到纽约时报出版了《十日谈:新冠时期故事集》,想到我们当时也写过,第一篇写于2020.2.7,最后一篇写于2020.3.23,当时并不知道会有这么长的拖尾。
现在将我写的几篇发上来。
2020.3.23
十日谈 浪声
今天是第十天。
海的声音连绵不绝。
准确来说,是左耳的海浪声音连绵不绝。一个浪翻涌而来,撞击礁石,拍打沙滩,覆盖前一个式微的浪,脆生得新鲜黄瓜一样就发生在左边,否则就发生在右边,想象一下,不,不用想象大海,就想象50米标准泳池,手伸直扑入水中,右耳进水封锁鼓膜,然后继续换气和起伏,就是那样的声音。
十天之前,我躺在寝室床上,用白噪音辅助入眠,白噪音的选择没什么讲究,下雨的声音可以,郭德纲相声选也可以,那一天,我选择的是海边的浪声。我像之前听雨声和相声一样安稳入眠,但醒来之后,我的AirPods少了一只,具体地说,是左耳那只,在那之后,仿佛海的声音因为没能随着AirPods收敛入盒而同时关闭,就长久地存在下去一样。
我依次掀起枕巾和枕头,被子和床单,把床铺格式化成木板和钢铁框架,将床上用品完全舒展铺在地上。我找到了沾满灰尘的眼罩,大一没吃完的阿莫西林,7只花色各异的袜子,一大把经年累月脱落的毛发。但是没有左耳那只AirPods。
比起藕断丝连的海声,起初我更在意丢失的耳机。手机定位也试过了,在GPS眼里我依然和我的AirPods左耳共处一室,甚至如胶似漆,当我从寝室来到教室,我的AirPods也跟我一起发生同样的位移,似乎它真的就一直挂在我的耳廓上,接收信号振动发声。
但实际上是有差别的。虽然播放的设备消失了,但海的声音得以保留,耳机升华之后在我的脑海里遗留下来的是最简洁的海声,起伏的声波和电子信号随着硬件被化简,没有日臻完美的工业设计和调试参数,就只有海声。
就好像我不再只是用耳朵接受电子模拟的海声,而是当真声临其境感受海声。
不不不,这样的处境并不像你感觉上的那么好,事实上我一开始和你一样,认为我拥有了完美的自然白噪音,不需要再在晚上用手机播放电子模拟的幻觉辅助入梦,但问题是,这种自然白噪音不受我的控制,我没办法关掉它,我能在一切考试上听到它,公式和定理被一浪一浪的前赴后继吞噬起伏,我的世界只能听见海。
更糟糕的,我已经提到了,我只拥有遗失的左耳海声,听得越久就越有失重感。左耳放在礁石上沙滩上渔船上,与此同时,右耳什么也没有,来自右边的浪只有闷响,像是被丢在乌鲁木齐离大海最遥远的戈壁,被拉扯的重心使人身心烦躁。
周五结束最后一节课,我马上登上前往临港的地铁,那里是上海距离海最近的地方,我在人造沙滩上看了日出,太阳升起时远远一小点,像是天边扎破的一个小洞,我在那里被真正的海声包围,我闭上眼睛,调动所有感官支援听觉,我希望用真正的海声中和我遗失的左耳海声。
遗憾的是,这样的思路行不通。周围的人们等了一夜的日出,此时他们举起手机相机,朝阳的灿烂橙光衬得他们脸上的笑纹更加喜悦,他们像世间仅存的后羿,一起眺望东方,他们的欢乐被海浪和朝霞包围。只有我除外,我试图融入日出的喜悦,但左耳海浪的声音依然清晰,甚至比眼前真正的海浪更加真实,我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在后羿的森林里头痛。
从海边回来,我陷入一连两天的噩梦,我梦见自己化为无质量无体积的视点,从寝室上空向上升起,我的视角越变越大,我能看见整个上海,我能看见整个长江入海口,长江从高原一路向东,裹挟的所有泥沙在这里缓慢沉降冲积。这个时候左耳的海声突然中止,我跋涉在海床之上,脚下的泥沙像积累了几千米的力量,拉扯我下沉,下沉,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什么也听不到,我的眼前耳边只有下沉当中的泥沙,而我在和他们一起下沉。
上海在海边,但是没有海。
我翘掉周一的课,我一刻也没法等下去。我买好去舟山的票,去东极岛,那里在舟山群岛最东边,离大陆最远,离泥沙最远,那里有真正的海。
最后一段路是海上的渡轮,浪大风急,我吃了晕车药,但还是不行,胃部急促的痉挛催我爬到甲板,我扶着栏杆,吐掉了午饭的KFC,吐掉了早餐在全家买的牛奶,昨天的外卖可能也一起吐掉了,前天的辛拉面可能也一起吐掉了,但我还在吐着,我在一段时间似乎担负了这个地球上的白洞,我似乎还能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吐下去,像《千与千寻》那个来汤屋的河神,我能和他一样吐出尖刺和自行车。
船上的乘客来为我加油助威,水手们做好条幅环绕甲板,女孩们用海带扎成花球跳起啦啦操,男孩们开始给我喊号子,他们想看看我还能吐出什么。
在这场宇宙洪荒的呕吐历程中,戛然而止的句点是我的AirPods左耳,我看见它从我的口腔以逼近第一宇宙速度的力量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抛入海中,像是混在长江口的任何一枚泥沙一样。之后我感到神清气爽。
我挺直身子,左耳的海浪声消失了。我使劲回忆着十天前有没有做什么关于美食的梦,以至于在睡眠过程中吞掉了耳机。
从太平洋而来的海风饱满湿润,我的眼前是真正的海蓝色的大海。我再次被海浪声包围,左耳也有,右耳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