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亨利·詹姆斯的《丛林野兽》
1974年5月17日,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谦言”她西方名著看得太少,特别强调美国作家更不熟悉,说1953年因为香港美新处想要翻译James[亨利·詹姆斯]的Daisy Miller[黛西·米勒],她才看了他的一本小说集:“厚厚一本集子里我只记得The Beast of the Jungle[丛林野兽]——写一个人一直有预感会碰着最不幸的事,等了许多年,才知道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而这就是nothing will ever happen to him[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觉得命意好到极点,似乎自传性,不过他晚年作风非常晦涩迟缓,也只能跳着看。此外只有Washington Square[《华盛顿广场》]我先读了舞台剧本再看电影,找原著来看了非常喜欢。”又强调,她的这些话算不得书评,只不过是跟她个人的关系。
夏志清在此信的“按语”中说:水晶在《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中把《沉香屑——第一炉香》与詹姆斯的长篇小说《仕女图》(The Portrait of a Lady)作比,夏志清也在为水晶此书所作的序文中比较了一下张爱玲和詹姆斯“这两位不太相像的中西作家”,结论是“至少就整个成就而言”,张爱玲还远远比不上詹姆斯。因此,他认为张爱玲信中这段关于詹姆斯作品的议论,虽然“眼光非常之准”,但其“主旨”是为告诉他和水晶:“谢谢你们把我同詹姆斯相提并论,其实‘西方名著我看得太少,美国作家以前更不熟悉’,即如詹姆斯的作品,看后有印象的只不过四五篇,长篇巨著一本也没有看过。假如你们把《谈看书》仔细看了,一定知道我属于一个有含蓄的中国写实小说传统,其代表作为《红楼梦》和《海上花》。把我同任何西方小说大师相比可能都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公平的。”哈哈哈,我就当这是文人之间的相知吧。
三年多以后,即1977年7月12日,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又谈起詹姆斯来,内容和三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想来真是印象深到骨头里去了,固化成了一尘不变的观点:“前些时在《幼狮》上看见译的Daisy Miller[黛西-米勒],才想起54 USIS有意叫我译,给我看厚厚一册James的小说,竟会忘了。我只喜欢晚年的一篇The Beast in Jungle[丛林野兽],虽然文字晦涩,觉得造意好到极点:这人——也许有点自传性——一直有预感会遇到极大的不幸,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三年前这句话她是用英文写的],最后才悟到这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了。这些年后再看中译Daisy Miller[黛西·米勒],还是觉得结局有点软弱evasive[闪避]。”接着,又看似奇怪地拖了一句,“我对朋友的见解从来不要求一致—— or expect it [或期待]——不然早已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夏志清在这封信后的“按语”里,干脆把《丛林野兽》的梗概讲了讲:
三年之内,爱玲倒两次在信上讲起了《丛林野兽》。这篇小说我想真正的张迷也应该有勇气去读它,我在这里不妨先把它的情节、思想和创作背景略加说明。《野兽》的男女主角叫John Marcher, May Bartram。二人第一次在意大利见面,25岁的约翰即把他在等待大灾难的个人秘密告诉了20岁的梅女士了。十年后二人在一幢媲美博物馆的英国收藏家大宅里相逢,约翰对似曾相识的梅女士,兴趣仍非常之浓。十年之间,他未必把心底秘密告诉过其他任何人,但无意中与梅重会,他又禁不住在她面前吐露了一番。这次梅也答应不再离开他,跟着等候“野兽”之来临。
但期待中“最不幸的事”,其实也可能就是改变平凡人生,赐予最大幸福的一个“奇迹”。第二次见面时,梅即问,那个“消灭自我”(annihilating me),“改换一切”(altering everything)的恐怖经验,可否即是对“坠入情网之期待”(the expectation...of falling in love)?约翰太自我中心,听不出也听不懂女方问句之深义而即加以否定。多少年之后,梅已病入膏肓,约翰倒紧张起来,难道她的逝世即是在他期待中的大灾难、大事情?梅笑道:这不是。它已经来过了,可惜你一直未注意到,现在它要去了。年轻时约翰在意大利见到了梅,假如他有勇气不顾一切自私的考虑,无条件去爱她,二人就进入了一个“消灭自我”“改换一切”的新天地、新境界。一般人世俗考虑太多而不敢大彻大悟地去大爱。其实大作家也何尝不是如此?亨利·詹姆斯一生致力于写作,冷眼旁观人生而自己反不能热情地投入生活中。进入晚年后,自感生活空虚,才会写出《丛林野兽》这样的小说来的。
不幸的事是什么也没发生 ,最后还悟到了——张爱玲感叹这个“命意(造意)好到极点”。但看起来她只是单纯地叫好,并没流露出替男女主人公谁感到遗憾的意思,更没有批判谁。夏志清则不,他对男主人公(其实是詹姆斯本人)有明确的批判:“一般人世俗考虑太多而不敢大彻大悟地去大爱。”
他接着讲詹姆斯本人的故事:
詹姆斯有个朋友叫康斯登斯-乌尔森(Constance Fenimore Woolson)。她也是常居英国、欧陆的美国作家,且是名门之后(大小说家James Fenimore Cooper是她的舅公)。1880年4月,她同詹姆斯初会于翡冷翠。乌女士首访名城而竟有心仪的文豪当她的向导,其乐何如!但五月底或六月初,詹姆斯终于要回伦敦去了。之后,乌女士对他的友情大半时间只好靠书信来维持。他是个大忙人,不免慢慢地对她表示疏远。往往她写了三封长信,他只回她一封短的,女士失望之余(当然还有其他原因),1894年正月终于在威尼斯跳楼丧命,詹姆斯原想去参加丧礼的,但得知她自杀的消息后,也就怕见遗容,打电报托词不去了。《丛林野兽》写成于1902年,主要灵感即来自作者同乌尔森女士这段友情。

《丛林野兽》2019年荷兰有一部改编片,我瓣评分低到叹为观低的4.8分。法国、比利时、奥地利今年又联合出品了一部,我瓣成绩稍有进步,目前6.3分。原著评份不低,但所读之人甚少。看来张爱玲眼光是准,多国念念不忘,必定极有吸引力之处,但读者不多和拍来拍去都拍不好,她也早说过了:“他(亨利·詹姆斯)晚年作风非常晦涩迟缓,也只能跳着看。”
还没完,夏志清认为亨利·詹姆斯最“引人入胜”的作品,是他的”长篇巨著“《仕女图(The Portrait of a Lady)》但他说:”这部小说1996年由女导演Jane Campion[简·坎皮恩]搬上银幕,拍得极糟,我看后非常生气。”影片中译名是《淑女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