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全部的时间：影响我的现代诗人

古代雅典教育家为学生规定了三项课程：音乐、诗歌和体操。那是一个哲学还没有称王的时代，头脑还没有否定灵魂，智力还没有压抑美。诗人，就是理想国的主人。

而后的故事众所周知：作为哲学王的柏拉图放逐了诗人。诗人的居住权被夺去了，漫长的流亡生涯开始了。

秉性不改的一代代诗人，一边被规训的语言与惩罚的语言追捕，一边艰难地繁衍子嗣。在荒芜的历史边境线上，播撒了无数美的绿洲和词语的花园。直到现代诗人这一代。直到今天。

我曾经到过这些现代诗人们创造的绿洲和花园。比如里尔克。那个秋天，他告诉我去听“万物的歌唱”，同时又说：“诗歌不是抒情，是经验”。他的著名论断，从根本上改变了现代抒情诗的道路。

一个夜晚，卡瓦菲斯曾耐心教我如何在诗中剔除一切繁复的表达手法——丰富的意象、明喻、炫耀的格律。他告诉我，要学着使用普通而松弛的词语，比如把翡翠称为“绿”，把身体描写成“年轻而美丽”。

后来，我遇上了布罗茨基。他向我说明，卡瓦菲斯创造的是一种“贫乏的修辞术”，可以建立精神上的同义反复，松开读者的想象力；而较精细的修辞则会抓住想象力，使想象力局限于意象所取得的成就。

有段时间，我在希伯来的羊群中遇到了阿米亥。他向我展示如何把所有宾语提升到主语的地位，把虚词化为实词，从而让希望离开一个人，让忧愁占领一颗心，让时间带领一群子民，然后又将他们遗弃。

最难忘的，是在莱昂纳多·科恩那里借宿的日子。他弹唱自己的音乐，借尼采的句子启示我：“民歌和抒情诗是语言对音乐的模仿。”我必须清空自己进入他的音乐，像一只空木桶做好完全的准备来到湖边。我对科恩的专心，是空木桶对清水的专心。

当然，我忘不了黑云密布的那天，布莱希特向我回忆：“天空不下雨，只下铁”。还有邂逅吉尔伯特的那个黄昏：“一缕孤烟，让天空更加有形/一个过世的女人充满世界。”以及在桃园，简洁的导师卡洛斯·威廉斯忽然脱口而出：“野樱桃/不断地压榨/桃园。”

他们让我意识到，我爱的诗歌是这样的：你读得懂每一行，但你不敢一下子读过去；你认识每一个字，但每一个字你都不敢怠慢。在一开始你没有被拦住，因为修辞不是堂而皇之的、炫耀的、装饰性的。你甚至不会感受到语言的障碍。但等你轻轻松松迈入这首诗，你就会被困住。困在一种容易被忽视的结构里，一种听觉的舒适里，一种对时间和空间的美妙摆放里。等你好不容易从这首诗里走出来，你会发现，你的早晨、中午和夜晚，已经被这首诗悄悄延长了。那时你才知道什么是请君入瓮。诗歌的拿手好戏就是：请君入瓮。

阿米亥说：“太多钟表，太少时间。”我想，对于所有被放逐的诗人，活在当代，活在这具肉体里，很多时候是出于一种责任。活在永远的流浪，活在“全部的时间”，才是本能，才是我们生命的激情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