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文献|莱因-评《普通精神病理学》
作者:Ronald Laing
(《普通精神病理学》作者卡尔·雅思贝尔斯,1963)
这本书已经被很多杰出的精神病学家视为重要的精神病学经典著作,雅思贝尔斯还被认为是伟大的哲学家,因此此书可以看作是欧洲思想大家对于精神病学方面的深刻审视了。尽管实际上我所尊重的许多人都十分认可雅思贝尔斯作为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地位,然而在我看来,把雅思贝尔斯归为欧洲近代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是有失审慎的。作为哲学家,雅思贝尔斯的作品是他人作品的大杂烩,主要包括康德、黑格尔、克尔凯郭尔、尼采、马克思韦伯,这种方式被萨特称为“软弱而狡诈”。
作为精神病理学家的他,我发现这方面甚至比萨特评价他作为哲学家还要不够格。因为在这个领域,他对于这一广袤主题的把我不仅平庸而且也不充分。比如,我请读者去阅读他关于梦境的评论、转移、压抑、冲突以及童年的部分。
关于梦,他对于梦境现象的描述(144页到145页)基于Hacker,他并没有开始对这个课题进行研究。在他关于梦境内容和诠释的部分(342页到376页),他不经没有给出梦境的第一手知识的证据,而是实际上将对于梦境的解析限制于Silberer的著作,他似乎不理解梦境在人的生活中可能具有的不同功能。当他时不时的依靠自己的智谋时,人们会看到他既缺乏自己思维的能力又缺乏发觉经验的天赋。
他写道:“综上所述,我认为在释梦的原则中可以找到一些真理。我并不反对它的正确性(尽管这为幻想和模拟演示提供了无尽的空间),但是我反对关于它的重要性。一旦了解了释梦的主要原则,并且对一些特定的案例进行了测试,就没有别的什么值得去学了。梦境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但是经过了最初的研究热情之后我们很快就不会再抱有幻想了。就精神生活的任何知识而言,我们从释梦中获取的信息是最微不足道的。”(376页)
或许我们应该将这本的意义放在历史性上,而不是雅思贝尔斯的观点。
在1959年版本的前言中,他声称“目的是批判性的研究所有可用的经验知识,反思获取这些知识的方法,然后给出一个总的介绍。”尽管他承认在过去的二十年中(1939-1959)他没有跟上所有的事情,但他表示“这似乎并不过时”。
不仅几乎大量的非德语欧洲文献都被他忽略了,而且整个美国的经验也完全被无视。雅思贝尔斯关于精神分析的看法众所周知,但是他的经验主义方法阐述的精神分析立场只能被看做是些无效的。同样,他对于荣格作品的描述也让读者无法推断出在他的叙述中荣格具体对精神病学贡献了什么。很多对于精神分裂的治疗经验都严重的挑战了雅思贝尔斯的关于疾病过程的概念,他甚至对此完全不提。任何一个相信他自己对这本书的评价的精神病学学生都会被严重误导。
就第一版而言,雅思贝尔斯的书在某些方面为精神病学带来了有益的影响,这种影响仅仅就本世纪初那种理论和实践上的错误和庸俗而言。他告诫人们不要轻率地把关于人的全部理论都伪装成科学,不过顶多是能够做到报告别人的工作而不对其产生偏见。他对草率的过度概念化以及方法的不充分进行了审查,这有效的纠正了那些急于将假设转化为事实、把理论转化为思想体系的人。毫无疑问,很多精神病学家多年来都用这种方式在献丑,不幸的是雅思贝尔斯对过去五十年流行过的行业已过时的身体疗法什么也没说。
雅思贝尔斯将病人的“主观经验”纳入精神病学,这是我们应该归功于他的,这甚至现在都还没有完全被接纳为科学的硬性内容。他将精神病学划分为现象学,尽管这个术语并不新鲜,但是雅思贝尔斯是第一个将其引入精神病学的人。对于雅思贝尔斯来说,现象学是关于病人主观经验的研究,因为我们通过共情能力直接意识或再现它们。我们通过研究病人的话语、书写记录、他的姿势、带有表现力的动作和一般的行为而在我们内心再现病人的经历。他在研究中特别将现象学和研究外在疾病迹象或测量病人“客观”表现(即智力测试)的心理学方法进行了对比,他将其限制于对经验进行仔细描述的任务上,同时在括号中保留了对这种经验可能存在的遗传动力理解。
雅思贝尔斯的现象学方法的一个例子是他对于妄想的研究,通过询问,关注病人自己的口述以及对于书写文件的检验,雅思贝尔斯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些妄想发生之前,病人对自己和世界的整个经历发生了微妙的具有决定性的和广泛的变化。妄想之前可能会有一些弥漫性的情绪错觉,一种难以言表的模糊体验、弥散的恐惧感、充满了灾难将要爆发的威胁感,世界隐约的充满着危险,有可能发生混乱,有种某个地方很可怕但是很难言说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妄想是一个最终的精神产物,一个前-妄想变化体验的结晶。
他所使用的术语不应该与当下一般意义上的使用方式相混淆,后者指的是对于精神病学所有数据的综合性方法,并且将整个精神病理学视为一个人对自己和对作为病人的他者所可能采取的一种立场的产物。
对于雅思贝尔斯而言,“精神病理学的基本问题”是人格发展还是疾病过程?这议题如他所阐述的那样呗层层的误解所包围着,以至于不可能以回顾的方式去解决它。它至少说明了很多精神病学家认定一个人是精神病的思路。
雅思贝尔斯对这一概念的应用可以用许多例子来说明,但以下内容尤其具有价值,因为他引用的自传片段具有卓越的品质。他说“当患者试图了解自己的时候,我们可以从他们自己的解释中获悉许多东西。”(第417页)。一个病人显然有些鲁莽的将自己的疾病视作一个整体来解释,于是他
“...将所有精神病学家看做是过程的东西统称为一个单一含义:‘我认为是我自己让自己生病了,在我试图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遇到了守卫者,它们是我自身的虚弱和错误的化身。我最初以为这些魔鬼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低等居民,他们可以任意的玩弄我于手掌心,因为我是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进入的,我迷路了。后来我认为它们是我思想(激情)中分裂的部分,存在于一个自由的空间,在我的感受中滋生壮大。我相信所有其他人也存在这些东西,由于自我存在感的保护性和欺骗性而没有察觉到罢了。我相信后者是记忆、思想情结等人造物,是一个从外面看非常漂亮但是内在却空空如也的玩偶。就我而言,由于意识的模糊,自我变得松散了。通过这一过程我想要让自己接近生命的更高源泉,我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此做好准备,以唤醒自己所忽略的更高的、更非个人化的自我,毕竟“玉露琼浆”非凡人可饮。此行动摧毁了人类的动物性自我,将其撕裂,然后逐步瓦解,玩偶破裂了,躯体被摧毁了。我被迫不合时宜的进入到‘生命之泉’,‘神’的诅咒降临在我头上。我意识到那些黑暗元素起了作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认识到它们的时候对方已经力量太强大了,已经没有了回头路,我现在有了一个我想要去看一看的精神世界。魔鬼从深渊而来,成为了守护者-地狱犬,阻挡着任何未被许可之人。我决定为此搏命,因为我必须把所由维持敌人的东西搁置一旁,但那也恰是所有维持我生命的东西。我想要不陷入疯癫的死去,站在斯芬克斯面前讲:‘不是你进深渊就是我进深渊!’
接着光明到来了,我进行斋戒,这样就深入到我真实的诱惑者本性。它们都是些我那亲爱的自我中的皮条客和骗子,似乎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一个更大的更全面的自我出现了,我可以丢弃先前的自我和一切。我发现曾经的那个自我无法进入到超脱境地。我感受到了可怕的痛疼,就像是经受了一场毁灭。但是我被拯救了,魔鬼枯萎了、消散了、湮灭了。从此我获得了一个新的生命,我感觉自己与他人已经不同。那些由谎言、欺诈、自欺以及记忆图景组成的自我再次在生长起来,但是在这些背后,高于它们,站着一个更伟大更全面的自我,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某种永恒的、不变的、不朽的,无可侵犯的形象,从那时起他一是我的保护神和避难所。我相信对很多人来说,认识这样一个更高的自我都是有益处的,而且有些人实际上通过更友善的方式获得了这个自我。’”(417页-418页)
当然,如果用精神分析方法进行解释,病人的经历和任何行为都是分析对象。这暂时不是最重要的议题,这对于我而言一点也不陌生。内心世界的领域通过(想象、幻想、梦境、虚构、幻觉)的经历进入到我们刚刚发现的领域中。在我看来,一个人想要攀登犹如珠穆拉玛一般的高峰是可以理解的,同样可以理解的是一个人开启一段认识自己心灵的旅程,在其中他会困惑、迷失,宛如发现了新的大洋与陆地。
我想说,我希望假如我迷失在像是病人那样的旅途之中的时候,我也能够有勇气去忍受,有运气归来,而且也能够优雅的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此的清晰、充满了洞见与谦卑。
这里是雅思贝尔斯的评价:
“这种自我解析显然是受到了类似妄想倾向以及深度精神病力量的影响。它们源于重要的经历,这种精神分裂症经验的丰富性既要求观察者也要求反思的病人,不将其简单地当做是混乱的内容。这些思维和精神既存在于病态的精神病生活中,也同样存在于健康的心理过程。但是对于此类现象的解释必须排除各种因果关系的重要性,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将其放置到语境中进行阐释。(《普通精神病理学》,418页)”
可以说雅思贝尔斯是在向他的精神病学同事中的庸俗之辈才这样说的,即便是这样的表述或者他在别处的主张,即“对于大多数理智的人关闭了的精神宇宙或许对于精神病患者而言是敞开着的”,这种表达是具有革命性的,它无比的真实。虽然运用了克尔凯郭尔、兰波、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以及其他人的思想指引了他的写作,但雅思贝尔斯至少值得以最高标准去评价。
他有一个很好的机会用现代用语去把握这个现代世界,把握那些在疯狂的当代世界中的疯狂临床表现的含义。那些悲剧的戏剧发生在当事人的精神与世俗之间,内心与外在之间,发生在高度的矛盾之中。雅思贝尔斯错失了这个机会,这项任务仍未完成。他试图将心理病理学家的临床立场和他所忠诚的精英视角进行融合,但这早已经构成了一个无望的妥协。
当我读到雅思贝尔斯对于梵高、荷尔德林以及斯特林堡等人的病理学分析时,我认为这是一个哲学家对于艺术家和诗人的背叛。雅思贝尔斯并没有同情地理解那些探索现实过程中所涉及的所有人性的风险,这些风险超出了一个博学的学究希望亲身获取的那个界限,当这些人探索到很远的地方时雅思贝尔斯根本没有跟上。
再有,我甚至认为雅思贝尔斯甚至不算是背叛,因为要背叛至少需要知道自己背叛的是什么。
雅思贝尔斯使用了心理过程这个概念,这表明他没能理解个体在所谓异物和荒谬入侵之前的人生辩证法。正是他最初就迷失了方向,所以个体的经历对于他而言最终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他发明了“过程”这个概念。我专门写了一本书(《分裂的自我》)主要是为了证明透过表面上的理智与疯狂可以理解很多东西,远超过雅思贝尔斯告诉我们的“需要放弃”。
“几十年前,我彻底的研究了弗洛伊德,我只看到了他作品中的非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原则。在我看来这些是对于科学和哲学的破坏,后来我对他和他的追随者的作品进行了取样也证实了我的看法。然而很难说服他人相信这些深度的判断,任何能够看到这点的人都可以瞬间的看到。”
在雅思贝尔斯的工作中有些破坏性的观念,我指出两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这表现在他对于梦境的轻蔑态度,以及他对于过程概念的应用上。显然,我不仅在他身上看到了“非存在的、虚无主义的原则”,而且很大程度上还存在着“没有梅菲斯特就想要成为浮士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