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1】
“——记忆复制,我特别喜欢这种东西。”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说的是月亮照在井栏之上,看起来就像洁白的霜雪。月光,霜雪,几千年前人类的大脑能把视觉转化为实物,又通过短短几个字节的记忆复制,让我的机械大脑里也能出现同样的场景,神奇,神奇,你说是不是啊,朋友?”
“好了好了,朋友,不要叫,我这就给你东西吃。今天是中秋节,我们来吃月饼吧!月、饼,这也是古代记忆复制的一环。啊,我也想作出这样的记忆复制,想要写出‘诗’,按说我的机械设定应该做不到,但我毕竟是学习型机器人,或许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明月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把模具扣在面团上,被倒出的面团出现了我不能理解的图案。明月把它涂上一层薄油,然后放进烤箱之中,不过片刻,一股带着果仁味儿甜香味就从中飘出,我情不自禁地“喵”了一声,而这引起了明月的警觉,它伸出手,抓住我的后颈,把我“拎”出了厨房。无视我喵呜喵呜的抗议,他“砰”的一声,把门狠狠地关上。只留下那月饼的香味,从门缝里飘出,若有若无的味道。
——我是猫。我没有一个人类给我起的名字。
我现在和管家“精英型”自我学习机器人明月生活在一起。它每天和我说话。我也每天和它聊天。因为语言不通我们只能鸡同鸭讲。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生活得平静而满足。我们生活的地点是在一处废墟上的生态球里,球体积不大,墨绿色的薄膜把里面的生机盎然与外面的荒无人烟隔绝开来。每当我本性作祟,我都会试探着跨越那微妙的绿色界限,而每到这时明月就会迈着机器腿飞快地跑来,嘴里用带着电子音的语调道:“不行——回来,猫!这不行!”
它又会把我拎回来,然后絮絮叨叨地骂:“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外面的阿尔勒早就毁灭了!放射性物质到处都是,你怕不怕?致命粉尘满天飞,你懂不懂?你都已经这样了,还想怎么样呢?我告诉你,我现在管你,到妹妹起来了我就彻底不管了,任你自生自灭!”
说这话时,它作为“脸”的感情界面总是出现眉头紧皱,一副随时要打猫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对我动手,因为——
因为他是个机器人。
不能“伤害”任何有生命的物种,是他程序里的最优先级。
即使我不过是一只猫,也是一样。
【2】
生态球里除了我和明月,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远在数千光年之外,只以邮差传回来的全息影像和远程声音来参与球中的事务,明月叫他“先生”,先生的女儿则是“妹妹”。妹妹休眠在厨房旁的卧室之中,醒来的时间屈指可数。
虽然明月不允许,但我仍然会在它休息充电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那个房间。房间不大,正中有一张铁制的床铺,床上放着一管装着满满暗黄色液体的容器。我跳上去,从仅余的一小块透明之处向里看,看到里面有一个人类幼年的雌性,她戴着遮住眼睛的头盔,四肢上都扎着管子。明月结说过,头盔是基于记忆艺术发明的设备,目的是向妹妹灌输人类社会的知识,而她手腕上的管子,输送的则是让她以超越正常人类速度生长的营养液——
这些我都听得一知半解,搞不太清楚。我清楚的是另一件事,就是我在容器上呆着的时间超过半分钟了,警报声响起,明月又一次迈着它的机械腿“啪嗒啪嗒”地赶来,把我拎起,然后把我丢出去,再把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我从门的缝隙往里看,能看到它的三双机械手臂在有条不紊地忙碌,把整个房间的每个设备都检查过一遍。有时候,房间里的扩音器里会传出一个声音,一个有气无力,却情绪饱满的女孩声音。
她说:“不要把猫咪赶开嘛!”
明月回答:“不行。这不可以。”
她又说:“我想它陪着我,想抱它,想摸它的毛……”
明月回答:“不行。不行。不……行……”
虽然看不见它的正面。但我知道,它的面部表情区域,一定出现了“呆滞”的表情。原本还是有两颗黑眼珠的“眼睛”那里,如今一定变成了一片白,就像电视上的人翻白眼。因为它是学习型机器人,每当遇到这种两种选择存在冲突的情况,它所有的程序都会停滞,只留下判断那一块,来判断到底哪件事优先,该做哪种选择。这种状况听起来十分麻烦,但没办法,它的基底程序就是那么设定,除了把它毁了重新做一个,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为了处罚它又把我“拎”出房间,这一回我没有管它。只是放任它呆在原地,呆在妹妹床前,让他去想吧,而我要扬长而去—
扬长而去。
【3】
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大部分时间妹妹都睡在那管液体里,只是通过思维转化变声器和字幕,与明月加以沟通。不过有些时候是例外的,那就是每年明月说的,“记忆复制中关于仪式那几天”,而在膜式电脑的屏幕上,其他的人类有一个更简单的说法,“节日”。
总而言之,每到一年的某个日期,明月就早早醒来。摘掉她的头盔,卸下她的管子,把她从那床上解放下来,给她穿上一套崭新的衣服。然后开始张罗今天的食物。这晚饭每一次都不一样,有时是“粽子”,有时是“月饼”,有些时候是一桌道道都有寓意的菜肴,有时候则是一整只的烤火鸡。我对这些食物充满兴趣而妹妹却不,她坐在桌边,用耳朵听着,不时转向我所在的方向。我不知道,明月摘下了她的头盔却为什么还要保留那一副遮挡眼睛的护目镜,但我也不吝地跳到她柔软的膝上,让她摸摸我抱抱我。她的双手轻柔,比明月那拎着我的力度,软得多也舒服得多。我想象着护目镜的后面,觉得一定是双美丽的眼睛。
“猫咪猫咪。”妹妹轻声呼唤,“可爱的猫咪!”
这样的日子明月没有时间管我。除去唤醒妹妹和做饭,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有时候他会把整个生态球装饰成鲜艳的红色,有时又会在正中树起一棵巨大的绿杉树,有时他操控天顶模拟出一轮圆月,有时又要操作出一弯悠长的星河。而每一次不变的,他要花费自己和生态球的大部分算力,前去搜寻一整个深邃的宇宙星空,最终得出很长一串数字和字母。
“这是坐标。”明月对妹妹说,“也是先生——我的主人,你的父亲目前所在的位置。”
妹妹点点头,她的表情严肃而认真。我在她膝上喵的一声,我感觉到她的腿漫不经心地抖动。明月没有注意,或许注意了但程序让它选择忽视。它只是双手合十,向属于这个节日的缥缈神明,轻声祷告:“节日快乐!希望先生早日归来,和妹妹一家团圆!”
“一家团圆。”妹妹学着他双手合十,“一家团圆。”
接着就是吃饭。明月不需要吃而我和妹妹吃得不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享受美食的乐趣。操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我频频加入他们的对话,我们谈着,笑着,一直到这一天过去。妹妹总是先挨不住,沉沉睡去。明月小心地将她抱回房间,将她放进那管液体之中。然后重又回来,用略带翻白的眼,看着我大嚼大咽。
“现在夜深人静,朋友,让我来写一首诗。”他顿了顿,“记忆复制,这次我一定要成功。”
我头也不抬。我想告诉它这话在我认识他以来他已经说过无数遍。虽然他始终想和人类一样,写下一首“诗”,完成一次机器人记忆和情感的复制。但是很遗憾,它的系统还远没有那么精妙,完全无法彻底理解人类感情这样细微如丝的东西。他想出诗的第一个字,立刻就会双眼翻白,因为第二个字有为数不少的选择,每一个看起来都无比合适。再联系上第三个、第四个乃至第五个字,它甚至写不出第一句诗,就会因为运算过度,陷入死机状态。
于是,作诗最后总是会变成吟诗。明月总会拉长了声音念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这声音不同于它平时有些平淡的电子音,带着抑扬与顿挫。我仰起头,看着这个小小的生态球,也看着生态球外面的虚空,几乎可以想象我安静而毫无波澜的一世猫生。
那时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终有一天会改变。
或者说,早已注定改变。
【4】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我记不清了。
总之,在经历了数不清的“节日”之后,一天清晨,明月急急忙忙地冲了回来。
作为一个机器人,他除了做法和照顾妹妹,基本无事可做。于是,走到环境险恶的外界,去收取星际邮差带来的信件,也是他的任务。那一天,他迈着机械腿,“啪嗒啪嗒”地跑进生态球,速度比要抓住我拎起我的时候还要飞快。我抬起眼睛疑惑地望向它,它向我挥动双手,它的感情面板显示“欣喜若狂”。
“回来了!先生就要回来了!”
“喵!”
我在说“恭喜恭喜!”,虽然明月听不懂,但我乐于分享这位同居人的喜悦。而明月站在生态球正中,把三双手臂、两双机械腿以及备用的头部都露出来,摸摸这,擦擦那,如同一只织网的蜘蛛,也如同一只横爬的螃蟹
“接下来,我们要忙了!”他这么说着,“我们要忙了!”
我注意到它略微翻了白眼。那时我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是主人回来他太过于兴奋。而明月也不负众望,在短短半小时内处理完自己的矛盾模块,开始列出要做的事情清单。他“吐”出长长的纸条,那是他舌下埋藏的打印机在进行打印。看着那张长条白纸波浪般起伏,我不禁又“喵”了一声,表示对他的担忧,还有同情。
“咔嚓”,打印结束,明月撕下纸,伸手拍拍我的头。
“总之,接下来的三年要忙了,一起加油吧,老伙计!”
三年是什么概念呢?对远在遥远宇宙的先生来说,不过是最后一小段旅程。对身在生态球的明月和妹妹来说,或许就是一千多个定制猫罐头,中间穿插着点数不清的仪式和节日。而对我来说,则是大约猫生的三分之一,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想到这些,我心中充满对无垠时间的敬仰与恐惧,但更多的时候,我并不在乎,我只想陪伴朋友明月,等待,在等待。
我们开始准备了。明月首先开始调试生态球的各项数据,温度、湿度、重力值以及空气中微生物数量,接着他小心地对生态球的样貌进行调整,光照、色彩、植物和物品的形貌,以便它更适应人类的生活,也更能适应先生从航天生活回到生态球生活的过渡情况。
这些全部完成之后,就到了最关键的核心了。
“该让妹妹彻底醒过来了。”明月说,“拔掉营养管,摘下眼罩,让她看看——”
它说到这里停住了。它看向我,看向整个生态球,表情面板上的快乐表情,掺杂进了不安、恐惧、惋惜以及……以及说不清的歉意。
【5】
之后,明月夜以继日地呆在妹妹的房间,对那管液体进行着令我眼花缭乱的操作。它当然不会允许我打扰它的进度,而我也顺从地只在房间外的生态球区域活动。
在这样空闲的时间里我试图计算妹妹的年龄,试图弄清楚我到底在生态球生活了多久。但猫的脑子显然对时间没有明确的概念,很多事情我记不清了。我只能隐约想起,在还是一只小猫,寻找和吮吸妈妈的奶头时,我的视野中没有那么多的绿色——
那么由此可见,我并不是在这里出生。
我是猫。我来自何处?又是为何会被明月收留?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明月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它把妹妹从那罐液体里带了出来。这时的妹妹,已经不像一个人类的“孩子”了,她的身高和手脚像伸缩钢管一样变得修长,头发很长,直直地披散下来。眼罩依旧罩在她的脸上,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明月扶着她,让她在餐桌前坐下。这样的场景和之前每一个节日都如此相似,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鲜花,没有美食,只有机器人明月,带着一种郑重而严肃的气氛,一句一句地对着妹妹说话——
“妹妹,你的身体已经基本适应生态球的状况,接下来,我要执行最后一道手续,摘除你的眼罩,让你脱离教育认知系统,通过视觉直接感受现状。”
“好的!”
“如果没有其他疑问,请说同意。”
“……同意。”
妹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猜她多少有些恐惧。她的话音落下,明月扭开自己一个指节,露出里面散发着绿色光芒的秘钥锁,如同旧日人类时代盖下火漆印一样,扣在了妹妹的眼罩之上。一阵严丝合缝的声音后,眼罩落下,我看到了妹妹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眼睛,虽然它马上因为不适应强光而闭上,但依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别急,慢慢来。”明月的声音带上了柔和,“你可以先想想,第一个要看什么?”
“……猫咪。”妹妹语气微弱却异常坚定,“想先看猫咪。”
她的惦记让我很是感激,然而明月的表情面板却露出了白眼和“为难”的表情。它运算了一阵,最后还是转过身,把在暗处的我拎起来,轻轻放在桌上。而在同时,那边的妹妹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又一次睁开了她的眼睛。
我的瞳孔与她的对上。四目相对。下一秒钟,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向我砸了过来!
我猝不及防,“喵”的一声惨叫,扭头看见明月,立刻躲在它的身后。再看妹妹,她刚有血色的脸变得惨白,哆嗦着嘴唇,她发出不安的尖叫:“怪怪怪怪……怪物!”
面对这样的混乱,明月却似乎早有准备。它一边抚摸着我的毛,一边伸手对着妹妹挥了挥:“我知道,这和你在教育认知系统里看到的不一样,但是,”它顿了顿,“它就是猫咪,一直陪伴你的猫咪。而且,和你一样……”
“它是那次事件中,坚强的幸存者。”
【6】
我是猫。在经历了妹妹的突然袭击之后,我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有了审美的概念。
苏醒后的妹妹,时常会在饭桌前观看全息影像,这是她现在对现实世界进行的学习。我从那些影像里看见了“猫”,真正的猫咪。它们身材匀称,四肢健全,毛皮光滑以及有或蓝色或褐色的大眼睛,每每仰起头,会透出一种“可爱”的味道——和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我只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还在旁侧长出多余的肉刺。我的一只眼睛完全闭合以致于看上去像是带了个突兀的眼罩。我的毛皮倒是不错,但覆盖在外形失衡的身体上反倒显得像破旧布偶那样恐怖,而且这毛灰扑扑的,反正看起来与“可爱”完全无缘。
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妹妹会惊慌失措,这一点也不奇怪。
叹口气,我转过身子,躲进生态球的黑暗之中。
面对我的躲避和妹妹的抗拒,明月倒是十分平静。自从妹妹苏醒之后,它就十分自然地把自己的位置从保姆转换回到了老师。它开始长篇大论地教授妹妹在这现实世界里生活的知识,也开始长篇大论地告诉它,这个区域,这个生态球,这个小餐桌的由来与历史。
“生态球之外距离我们最近的空港名叫阿尔勒,也是你和先生曾经生活的太空城市。那里曾经是艺术品的集散地,也是艺术家的乐园。后来慢慢地变成了宇宙间的游乐场。曾经有巨大的陨石要将它撞击,最后因为一个女英雄的出现把危机阻止。空港阿尔勒延续了它的寿命,却没有制止它的堕落,最终,它还是由艺术之都变成了商业的都市。”
“都市里建起了工厂,建起了核电站,而在漫长时间的使用之后,其中一个供给能源的炉子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如同一朵莲花般的阿尔勒重重受损。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泄露的辐射能,让曾经拥有都市、乡村、森林、河流的阿尔勒区域,都无法有人生存。”
说到这里,明月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很低。
“发生爆炸时,你已经出生了。爆炸的那一天,我正和你在地下室里玩捉迷藏,而先生在数光年外检修飞船,所以我们才都逃过一劫。那次爆炸让周围损失惨重,非常多的建筑都被炸毁了,许多人也……也因此遇难。”
他的声音转为高亢:“剩余的人拼命往宇宙之外逃去,但那时的你还那么小,我很清楚,只要我们一出地下室,你就会失去你的生命。所以我只能用远程通话系统通知先生,让他想想办法。他在数光年外的宇宙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买下一整套生态球设备。”
“他把设备运回来,以自家小屋为中心,建立了这个生态球。你的生命就此保存下来,但也因此,先生,也就是你的父亲,必须前往数千光年之外工作,以便还清购买生态球设备的债务——你要知道,这个东西,可不便宜!”
它又停了一下,我想,如果它是人,它或许会咽下一口唾沫。
“因为不知道辐射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和先生商量,采用营养液注入和教育认知系统,让你八年长到大约十七岁的年纪。说真的,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非常难,难到死机了好几次。因为快速生长可能对你的身体造成健康隐患,还会使你,使你永远无法像同龄女孩那样匀称而美丽,但是——但是我和先生达成了一个共识,活下去,活着,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明月看向生态球的角落。我相信,它看见了我。我听见他沉声地说道。
“我想,你的猫咪朋友,也应该是这样的。”
妹妹一直在听着,她仰起脸,露出一种乖巧又似懂非懂的表情。
【7】
更之后的日子里,我和明月、妹妹一同生活在生态球里,两个朋友变成了三个,生活多少有些改变。妹妹很快地修正了对我的认知,我也很快地遗忘了她对我的伤害——对于一个擅长记仇的物种来说,这可是给了很大的面子。而且话又说回来,妹妹比明月生动得多,也好玩得多。我的亲近会让她喜笑颜开而我的躲避会让她伤心,如果我和明月过于亲近,她还会突然生气,比起明月几乎可以预测的反应,她的阴晴不定反而成为了我的乐趣。
当然了,我知道,我也感觉得到,妹妹是喜欢我的。
在她努力向各种全息影像学习的间隙,她会在全息网络间搜寻一些与我相关的东西。曾经阿尔勒的毁灭导致了这个区域能进入的全息网络区域不多,但她还是会反复地输入“猫”、“治疗”、“外貌”和另外一些词语的反复组合,意图找到些能帮我的东西。
而最终,她也找到了。
她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是第二年的中秋节。和往常一样,明月准备了有一轮银白色明月的天空、新摘的桂花以及“月饼”,而在开吃之前,它同样和往常一样双手合十默念祷告。妹妹也这么做了,但她远比往年更急切也更兴奋。明月刚把手放下,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喊起来:“我们买一个吧!”
“买?”明月的表情面板皱起眉头,“买什么?”
生态球虽小,但生存所需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自循环。明月几乎从来没买过东西,我想它大概弄不明白妹妹突然间说的到底是什么。而妹妹已经比划着手脚说开了:“X,买个X设备!我以前在教育认知系统里看到过,最近也在网络上搜了,这东西有卖!”
我听见一阵轻微的说话声,那是明月的自动解释系统启动了,那带着电流声的小音量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X设备……帮助生成新的假皮、肌肉、神经反射系统……能改变外貌……用久了就没有感觉,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后一句不像解说,倒像是哪个人的使用评价串了行。我眯着眼看,我突然想起明月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自我更新毕竟有限,如今,它已经是个略微老旧的机器人了。
而妹妹还在说着:“……买个小型给猫咪,它会变成一只正常的猫、漂亮的猫!”
“咔哒”,我听见“咔哒”一声,我直起身子,我知道明月现在又变成了白眼。它在犹豫,它在运算,它在判断。我不由得有些哑然失笑,给我买一个改变外观的设备,是这样一个会让它为难成这样的问题吗?而在它对面的妹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明月运算结束。
这一回运算的时间很长,我和妹妹足足等了有多半个小时,明月才逐渐从白眼状态回过神来。我俩一起望着它,等待它给出一个答复。它也看着我们,许久,摇了摇头:“不行。”
妹妹眼神黯淡下去:“为什么不行啊?”
“太贵了。”明月轻声说道,“我知道,小型X设备花不了许多钱。但你要知道,先生正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来给这个生态球还债。我也很同情猫咪,可是我们还是尽量别花无谓的钱——对不起,妹妹,真的对不起。”
它的声音温和,完全不像往日严厉训斥的模样。这让妹妹也无话可说,只能低头说道“好吧”。而我,也只能跳上妹妹的膝盖,喵喵地叫上两声。这叫声有着双重的含义,一边是安慰妹妹,另一边嘛,当然是嘲笑加讽刺了——
喵喵喵,你这个穷酸机器人!大财迷!
【8】
那个被称为先生的人,终于在第三年的中秋,敲响了生态球入口的大门。明月给它专设了一小截清洁区和消毒区。他在蒸腾起的药水雾气中缓缓脱下防护服,仿佛蝉褪去旧壳,一个满是伤痕的精瘦肉体钻了出来。
“爸爸?”妹妹发出惊讶的问话,“你这是……”
“在回航时出了事。”先生的声音很粗,他叹一口气,摇一次头,“飘了好几天,在宇宙里,和另一个人一起……要不是我救生舱还剩点水,就完了,全完了。”
明月的面部模块微微有变,我猜他一定觉察什么。妹妹则是走上前去,挽住先生的胳膊,用略显僵硬的音调说道:“没事,爸爸回来就好了。”
“是啊、是啊,还活着,还能见到你们……”
先生的眼神在我、明月和妹妹脸上反复地跳跃,里面透着不舍,然后他的眼光渐渐地落到了房间、饭桌和墙壁上,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他应该露出怀念的味道,可他却显露出一阵陌生,由里及外的疏离。
妹妹或许也觉察到,她漂亮的大眼睛轻轻移动,似乎在偷偷观察些什么。
而明月却气定神闲,它主持了略有些尴尬的第一场家宴,然后安排妹妹去休息,又把我赶进了新猫窝——那是先生带回来的纸箱。我躺卧其中,听见明月和先生在轻声地聊天。我听见明月的声音,刻意的压低,带着安慰。
“另一个人类,他……他死了,对吗?”
“是。”先生愣愣地回答,“死了。”
“你活了下来。”
“是,我运气好,那舱里还有水,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设备。”先生的声音变得干涩,“他那边什么都没有,还被飞船撞上了,整个人……整个人被压扁了。”
说话声变成了呜咽声,起初是压抑,后来变成了清晰的哭泣。我听见明月站起来,我猜他一定轻抚先生的肩膀,替他擦去眼泪,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错”。我无意打扰他们,往箱子里面挪了挪。一个想法突然跃入我的脑海,是不是很久以前,在没有毁灭的阿尔勒,明月也是这样,安慰着年幼的先生呢?而先生也依赖着明月,信任着明月,直到他不得不离开阿尔勒,前往充满恐惧和未知的远方……
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已经是清晨。从这一天开始,第四位成员,先生,留在了家里。
【9】
先生,成熟的人类雄性,睡觉会发出巨大的呼噜声,爱抽烟,不爱说话。
他身形高大,在这生态球里没有他可以躲避的阴暗处,可他却喜欢坐在墙角,翘着腿静静地看着生态球的一切,静静地发呆。明月仍旧每天忙碌家务,在忙碌的同时多了几句絮叨。它会声情并茂地讲述过去的状况,先生听了会默默地点头。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是回忆,对没经历过的我和妹妹来说,不过是发黄模糊的旧照片。我看着妹妹,妹妹看着先生。因为血缘,她和父亲渐渐变得亲近,但我总觉得,她心中的一部分直至现在,还是如同一个旁观者,在小心地观察、试探、思索——过了很久,我才终于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那大约是一年之后,又一个中秋节的来临让生态球里重新充满桂花和月饼的隐约香气。妹妹走进厨房,拉住了明月正忙着炒土豆丝和炸薯条的手臂。她神色严肃,声音压低:“一年了……你不觉得,他不对劲?”
“他?谁?”明月带着疑惑的表情看向我,而我也望向它。
“我先跟你确认一个事。”妹妹拉过一把椅子,“你说,在我用的认知教育里,是不是有很多我父亲的影像?”
明月点点头:“是的。”
“那些影像,是他亲自录的吗?换句话说,是他本人吗?”
“是的。”明月回答,旋即露出疑惑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我就直说了,我觉得他不是我爸爸!”妹妹挥舞着双手,“先别说话,明月——我在认知系统里看到的,我的父亲,没有抽烟的习惯,也不太喜欢土豆,而且我记得,他特别喜欢说话,偶尔还会看书……”
“可是妹妹……”
“让我说完!”妹妹急急地将手一挥,“最重要的一点,你应该最清楚吧,他的腿受过伤,完全做不到——做不到现在这样,翘着腿坐。”
旁观的我看着妹妹剑拔弩张,空气里充满了火药的味道。我很担忧我的朋友明月会因此进入白眼思考的状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它并没有。它反而心平气和地问道:“然后呢?你的看法是……”
这样的问话反而让妹妹犹豫了。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许久,才像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道:“他或许不是我的父亲,而是,而是冒名顶替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对,有可能,有可能是……是他那个同伴。”妹妹低下头,梳理了一下思绪,“明月,你说,我是说,会不会那场事故,死掉的那个,其实是我爸爸。他的同伴,知道我们家情况的同伴,就化作了他的身份,回到,回到我们家……”
我在一旁倾听,不由得竖起耳朵。妹妹的话触动了我的思绪,我想起了先生回来的那一天,我想起了他那带着陌生的微妙表情。
【10】
而明月和妹妹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观察一年了。”妹妹压低声音,“我也怀疑过,是不是我想得太多——但是,土豆这件事让我相信了我的判断。坐姿、抽烟,这些习惯可以改,但吃饭的口味,我觉得改不了!”
“嗯。”明月想了想,“那你怎么解释,这位同伴,拥有先生的容貌?”
“……X设备。”妹妹看向我,“之前为了猫咪,我搜索过X设备。我也找过父亲航船,那一批装载的货物里,确实有十来套X设备。”她又顿了顿,“这个人,完全可以使用X设备,改变它的外貌,作为我的父亲,回到这里。”
“嗯……”这回明月变成了沉吟,“好吧,如果你的推测属实。那么,你要怎么做?”
我直起了背。我迈着步伐来到了明月和妹妹的脚下。我感觉到他们之间绷紧的气氛。我迫切地想知道接下来他们的讨论会是怎样。在这样的时候,妹妹伸出手,抓住了明月的机械臂。她沉声说道:“你搭配有检测X设备的系统吧?”
明月的表情面板在瞬间变为“惊恐”,他的手臂像竹节一样扭动,想要挣脱:“不能按!”
可妹妹的速度比他还快,她拉开了明月的一节手臂,眼疾手快地按下按钮。这个动作刚做完,明月身上就放出网状的蓝光,一种如同警报般的巨大呜呜声,从它身体的身处发出来。而几乎是同时,它的眼睛翻成彻底的白眼,在一片混乱中,他身体僵直,彻底没了反应。
妹妹也被吓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慌乱地想按下按钮,但连按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急得“喵喵”直叫,而外间也传来缓慢的踱步声。几秒钟后,先生走了进来,看到这状况的时候他好像立刻就明白了什么,于是他走近明月,拉过它的胳膊,对着按钮飞快地按动了三次。警报声停止了。厨房瞬间变得安静。安静之中还带着刚才警报的嗡鸣,以及,妹妹和先生之间微妙的戒备和尴尬。
先生慈爱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检测X设备?”
妹妹绷紧了肩膀,她勉强点了点头:“……是。”
“警报……可我刚才没进来啊。”
先生用自言自语的语调,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我和妹妹同时睁大了眼睛,而先生却毫不在乎地低下头,拍了拍明月:“看来是坏了,明月,你也老了啊。”
这话话音落下,明月的白眼略微恢复了一点。妹妹后退了一步,往本就狭小的厨房内部又迈了一部。她咬着嘴唇,肩膀颤抖,许久,她仿佛下定决心,喊了一声:“爸爸!”
先生抬起头,他脸上的伤疤纵横交错。
“你说,你装了一个X设备?”
“……嗯,是啊。”先生满不在乎地站起来,“用了,毕竟那个孩子挺年轻。”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在事故结束后,他被救下后得知了同伴的死讯。在苍白空虚的病房里,他反复着回忆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可每一次,从思绪中回到现实,他都会想起同伴早已不在,他喜欢抽烟的习惯、认真品味难吃土豆饼的样子、翘着腿坐着发呆的时候,这些印象在脑海里尚还清晰,但茫茫宇宙中却已无所寻觅。随着时间流逝,就连脑海之中的印象都开始模糊。躺在病床,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一种什么方式,能长久地纪念他,至少,让他的存在久一点,再久一点……
【11】
“……然后我出院了,出院的时候我看到我们运的东西,有些被损毁了,有些勉强能用。我看到里面有一套还算完好的X设备,就跟老板商量,低价把它买了下来。趁着还记得,我设置了那个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让X设备把它们留在我的身上。这事儿,有点麻烦,有点累,但我觉得,这是我为了纪念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啦。”
先生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空气中带着烟的味道。
明月从地上一骨碌得爬起来,拍了拍手,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它看看先生,又看看妹妹,轻声地说:“真好,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四个……不,应该是五个,终于团圆了!团圆,团圆,对不对,猫?”
它的表情面板变了,那表情混合了欣慰、遗憾、尴尬,还有些许的迷惘和悲伤,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表情,它如此复杂,如此精细,它很有可能出现在人类的面庞上,但出现在一个机器人的表情面板上,却近乎是一个奇迹。我突然觉得,我的朋友,它对人类那些细微的感情变化了解得越发深入,我想,它应该很快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很快就能写诗了。
我正这么想着,明月一伸手,把我拎起来,放到外面的饭桌上。先生和妹妹也出来坐下,而明月很快端上佳肴。就像明月所说,这是我、它、先生、妹妹还有那个丧生太空的可怜小伙的团聚,但它和过去的任何一场庆祝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说话,谈笑,天空一轮白月如镜,映照着仿佛亘古不变的仪式,也映照着其中极小极小的微妙变化。
先生首先睡着了。他懒洋洋地仰靠在椅背,嘴角流下一丝口水。妹妹也有些困倦,但她强撑着睁大眼睛。明月给先生盖上摊子,妹妹却突然问了一句:“我也会死吗?”
明月背对着她发出一声笑:“每个人都会死……嗯,猫也一样。”
妹妹没有说话,她拿起桌上一杯暗红色的液体,喝了一口,然后立刻吐了吐舌头。那是红酒。我知道,那味道并不好。然后妹妹又问了一句:“我不太怕死。但是,有一天,我也会被忘记的,是吧?没有人再知道我,没人记得我……就像,就像我根本就没有来过……”
“是的。”明月说着,“这也是,谁都一样的,很公平。”
“不一样,你不一样!你是机器人!”妹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明月,你会记得我吧?会一直记得我吧!这样我就不会那么……”
“没有东西是永恒的。”明月打断她,声音带着悲伤,“我……更是……如此。”
妹妹愣住了,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没有说出来。她的眼中多了一些深邃的东西,这是教育认知系统和全息影像学习都无法告诉她的,那或许是人类对意义的最终追问,也是人类有意识以来就能感到的东西,遥远的,不可捉摸的虚空和孤独。
她脸上的表情,和明月一模一样。
【12】
接下来的生活重归平静,然而明月却变得更加忙碌。它频繁地联系外界,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类,在屏幕上不断地进行着交流。先生变得越发慵懒和迟钝,更多的时间他坐在椅子上发呆。妹妹仍旧在忙碌各种学习,她开始大量地搜寻和阅读人类历史上的资料。作为老师的明月也对她更加严厉,不时对她进行口头测试,还非常认真地记录结果。
而我,仍旧在生态球中穿行。隔着墨绿色的膜,我看到有明亮的轨迹从天空中划过,划向阿尔勒,或是划向遥远的地方。在天幕变得透明时我偶尔能窥见远方的阿尔勒,不时有飞船降落,屏幕上的废墟逐步有了复兴的迹象。直到这时,我才隐约觉察到万物流转不休,这才明白老朋友明月执着于节日和仪式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它程序的底色还是自主的学习,我不知道,但我想,它应该会和人类一样,感觉到略显沉重的悲伤。
而这悲伤很快达到了顶点——很快,快到我无法预计无法想象。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空气渐凉,仿佛才消失不久的桂花香气重又浓烈。明月叫住妹妹,让她在饭桌前坐下。它表情面板显得毫无波动,妹妹似乎也有所觉察,她把我抱在膝盖上,偶尔摸摸我的脊背。对面的明月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开了口。
“经过最近的几次身体和认知检测,你已经达到了人类成年人的标准。现在,你已是这个生态球区域的主人,你的任何决策,都会被我们认可,并加以执行。”
这些话说得郑重而谨慎。我不由得替妹妹担心,然而妹妹比我想象得更加冷静,她把我放到地下,然后双手交叉在膝上,点了点头。我仰望着她,我这时才发现,她比以前又长大了许多,她现在是一个可说是成熟的人类女子了。明月望着它,表情面板再无变化,它啰啰嗦嗦地强调了许多话,妹妹并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明月还在说,解释个不停,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它微微闭了眼睛,沉声说道。
“所以,你应该清楚,先生的健康情况,已经十分糟糕了吧。”
“知道,早就知道。”妹妹低下头,“以现在这个状况,撑不过一年了吧。”
我低低地喵了一声。意外也好,疾病也好,总是在突然之间出现,让人猝不及防。明月和妹妹没有理我,他们继续他们的谈话。明月说道:“按照我了解的情况和运算,目前唯一能保存生命的方法,就是将他进行人体冷冻,等待之后的医疗发展给予他治疗希望——”
他的声音拖长:“按照法律,初次冷冻的期限,是,五十年。”
【13】
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消息,即使是我,也知道这意味着快速生长的妹妹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自己唯一的亲人,或者即使见到,那么她早已垂垂老矣,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然而妹妹却好像已经料到,她嘴唇轻动,非常非常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她用非常官方的语气回复:“本人目前神智清醒,并了解所有事由。作为家属,本人同意。”
她的声音激起明月胸前显示屏的银色声纹,在黑暗中如同一圈一圈淡银色的涟漪。涟漪散去,明月露出松了口气,却又悲伤的表情。运算许久,他还是以最平淡的语调说了句:“谢谢你。”
停顿一下,它重又问道:“那么你呢?你做什么打算?”
“和你为我选择的一样。”妹妹轻轻地叹了口气,“先去适应中心呆上一年,然后完成测试,前往宇宙大学,然后——”
她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然后,或许,再也不回来,没办法回来。”
明月的表情变成了闪躲:“这样很好……毕竟,宇宙很大,很漂亮……”
“你愿意等在这里吗?”妹妹突然抬起头问道,“在这里,在这个生态球,带着猫咪,守着父亲。在这里,让我知道我永远有家,有归处,有故乡。不论在宇宙哪个地方,我都知道有人在每个节日准备丰盛的晚餐,准备祈祷,在这个地方,有人等着我回来。”
我轻轻地“喵”了一声。我觉得,妹妹说得这番话,很像明月喜欢的诗。按照我一贯的想法,我想我的老朋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而明月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他的眼珠微微上翻,那许久没有出现的白眼又一次若隐若现。然后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它用带着电子音的声音回答,他说:“不……”
“机器人明月!”妹妹喊出了声,“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很想这么做……但是,我不能……不知道……如何,回答……”
无数断续的声音从机器人身体内侧发出来,明月的眼睛翻白又显现,亮起又暗淡。作为一个智能型机器人,这是他那饱经学习的大脑无法做出的抉择。妹妹眼中的光迅速地湮灭下去,抽了抽鼻子,一颗晶莹的水珠在她的眼角若隐若现。然后她低下了头。
我凑过去,蹭着她的脚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止不住地哭,但我知道她伤心又失望。我还知道,她一直把明月当成家人、朋友,甚至可能是……恋人,却又不止一次地明白,明月只是一个机器。纵然它有着表情,有着学习的功能,可它还是要依赖程序,依赖运算,依赖遥远时间前人类订下的规矩,它没有自由,不懂写诗,也无法回应——
无法回应一个人类女孩最初也是最简单的,爱。
【14】
那段时间生态球里来了许多人,几乎每一个我都在屏幕上见过,但几乎每一个我都不认识。明月告诉我,这位是先生的故友,那位是先生的律师,我努力地记下,也记下他们随心所欲给我起的名字——“咪咪”、“小黑”、“三条腿”或者“我的主子哎!”。
这些人们在生态球里住下,每天围在先生的身边,和他一起共享各式各样的饮料和食物,小心翼翼又满是情感地讲起旧事,带着怀念,带着希冀,也带着告别的淡淡滋味。我注意到,其中有一队衰老的夫妇,他们话不多,有时一天都不会和先生说话。但他们总会并肩站在离先生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一刻也没有离开。
我大约猜到了他们是谁。我想明月和妹妹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忙着招待,我们并没有谈话的时间。时间,这短暂的会客时间很快地过去,终于到了那一天。先生的冷冻仪式举行的那一天,也是妹妹的送行仪式举行的那一天。
那一天,明月做了许多美味。生态球中淡淡的草木香气,被带着硫磺味的浓烈玫瑰香所覆盖。屋子外面,放了一张长桌。桌子的一边,是准备好的,冒着白气的冷冻仓。而桌子的另一头,则是连着即将起飞的航天飞船。它被做成远古的火箭形状,一旦起飞,就会拖出一条闪亮的银色火焰尾迹。妹妹推着轮椅,和明月、先生一起站在正中,对着前来的客人们一一道谢。客人们鼓掌、欢呼,但在笑容的背后,渐渐地落下眼泪来。
或许是因为注射了药物,先生今日比往常清醒。对于即将到来的漫长沉睡,他既不紧张也不慌乱。他只是温情地看着妹妹,轻声说道:“你先去吧,我要看你走了才放心。”
妹妹低低地“嗯”了一声,但没有挪动脚步。先生伸出手,颤抖地拍了拍她的腰。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的体力已经没法说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千百句话语从他脑海里划过,最终还是说了一句——
“去吧,孩子,宇宙很大,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生态球里回荡。妹妹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俯身拥抱了他,又站起身探手拥抱了明月,最后她从桌子下把我抱出来,看着我的眼睛,低声地说出了一句话:“再见了猫咪,你要……你要照顾好……”
最后,她也没把话说完,只是在一片告别声中,走上了飞船。淡淡的轰鸣声,飞船起飞,银色的尾迹划过膜上的明月,直往漆黑又广阔的宇宙中而去。人们发出惊叹、欢呼,人们对着成长之路远行的女孩用力地招手。在这样一片欢愉之中,明月和先生对看一眼,两人点了点头。然后明月推动轮椅,背对人群,悄无声息地把先生送进了冷冻仓中。
【15】
次日一早,我重又睁开眼睛。客人们已经都离开了,就连先生的冷冻舱也被医生带走,带到了冷冻基地。四周空荡荡的,只有那张长桌,还昭示着昨天事情的发生。还有一台颜色黝黑,足有我那么大的方形机器,摆在长桌的正中。
明月走了出来,他把我抱起来——不是往常那样的拎,放到桌上,放到那台机器旁边。他指着那上面足有我脚掌大,形形色色的按钮说道:“听好,老朋友,这是给你买的喂食机。你想要猫罐头,就,按这个。”他做个示意,“想喝水,就按,这一个。”
我的老朋友在之后的日子总是展现出忧郁而悲伤的表情,从那天开始它就对我进行训练,教会我使用这台机械。我学得很慢,我想,是因为我也开始变老了,但我有时偶尔也会想,我是不是在刻意地拉长与明月相处的时光?直觉告诉我,在经历了与先生、妹妹的分离,很快就连明月也要离开了。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我又会嘲笑自己,明月是个机器人,他不会生病,不会老,不会死,加上他是隶属于先生的机器人,它不会离开生态球,也不会被报废处理。
即使我离开了,或许它还要呆在这里,很久,很久——
我是这样想的,但这一回直觉却很快应验。三个月后,一封远方的邮件被邮差送到生态球。明月把它拿进来,打开,一个医生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其中。他轻快地告知我们,先生的冷冻舱运抵医疗区,已完成冷冻工作。接着他又说以一种非常官方,非常准确的语调告诉我们,依据法律,先生在人类社会的身份证明将暂时“销户”,待到他苏醒,再予以恢复。
如果他不醒过来呢?我很想这么问,但没人会给我回答。
那个医生只是沉声说道:“从今日开始,可视同于死亡处理。相应证明已记录于数据库,纸质版本附于邮件之中,请进行查收。”
明月点点头,缓缓地说出两个字:“查——收。”
随着这两个字话音落下,邮件里的全息影像暗了下来。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咔哒”一下,响亮而沉重。那是从明月的机器身体内侧发出的,这个声音告诉我——
情况不妙。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16】
桂花的香气重又猛烈起来,天空月亮如盘如镜。在我惊讶的时候,明月调整了整个生态球的状况,那是中秋节的景况。我想起曾经还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它说中秋节就是团圆的时光。这突发的情景让我更加恐惧了,我退后一步,弓起背,竖起猫,随时准备应付可能的威胁。然而威胁并没有来,来的是明月做的一大盘鱼、肉,还有黄灿灿的、遍布我看不懂花纹的月饼。它看了我一眼,说道:“真好,你还咬得动。”
它把所有的吃食放在我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盘腿在我面前坐下,眼神温和。我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勉强吃了几口,再抬头,明月脸上带着笑容,终于开口。
“你是猫——真是太好了。”它顿了顿,“你不会说话,不会被判定成人类,这样,即使对你说出我的秘密,也不会……程序也不会不允许。”
它的话变得很绕。我再不敢吃东西,只是径直望着它。明月伸出手,摸了摸我的毛:“其实,我一直有个秘密,我从没有告诉别人,也没办法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就是,嗯……”
“妹妹,其实并不是妹妹。”
它的胸口屏幕显示出一串数字,最末一位飞快地跳跃着。我知道这是“倒计时”,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不知道它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样。
而明月却不慌不忙,它继续摸着我,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说道:“我总说,核电站爆炸那一天,我在家,我和年幼的妹妹一起,躲进了地下室,幸免于难。但是,猫,这是假的。那一天我没有在家,我在阿尔勒的街上,我牵着真的‘妹妹’,先生唯一的女儿,在街上闲逛。”
它抬起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爆炸发生了,气浪扑过来,一瞬间,真的只有眨眼的一瞬间,街上的建筑物倒了,人们被冲得东倒西歪。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即使是机器人都根本没法反应,即使我努力抓住真妹妹的手,可我们还是被冲散了。
“系统响应的时候,真妹妹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被冲到一个建筑物门外,在门边还有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是出去寻找真妹妹,还是先救这个身边的女孩,系统立刻开始运算、判定,最后决定救人优先。我立刻拉住女孩的手,钻进了建筑物,跑进了地下室。
“那是一个数码商店,地下室是仓库,里面都是新奇的X设备。
“我们刚刚在纸箱和设备间站定,就是一番剧烈摇晃。我知道这是又一波冲击和气浪来袭,系统判定真妹妹生还的可能性急剧降低。我赶紧放开女孩的手,准备设法出去搜索真妹妹,可走到地下室门口,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我的眼前一片血红,那是系统生存概率计算,真妹妹的生还几率已经是零,除了运算出悲伤的情绪,我别无他法,别无他法……”
它的表情面板流下了电子的泪水,倒计时冷酷无情地推进,一秒,一秒,再一秒。
我盯着那些银白色的数字,猫的心跳,突然加快。
【17】
而明月还在继续说着——
“真妹妹遇难了,系统让我优先选择保存自己,返身回避。但是,在看到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和满仓库的X设备时,我的系统运算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让这个女孩穿戴上X设备,改变她的容貌,改变她的习惯,把她假装成真妹妹,带回先生的身边。这样一来,我就不会伤害先生,不必让他伤心。
“于是我立刻上报了总数据库……也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爆炸并没有切断我们这机器人与总数据库联络的通路,我把前因后果述说,总数据库综合所有算力进行了优先级计算。最终,它们同意了把我提出的需求作为最优先级,换句话说,就是同意我,作为一个机器人,为了紧急避险,违背机器人法则,做出‘欺骗’人类的行为。”
“但这优先级是因为先生而存在,猫。一旦先生去世,优先级失效,那么我将被作为一个,一个违法了法则的机器人,被强制停止运行,直到作为主人的先生同意才能再次启动。但是嘛,闲置五十年,我应该就完全不能用了。就跟,跟人类的死亡,差不多,差不多吧。我轻轻地“喵”了一声,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懂我的意思。
“你是说,妹妹也是我的主人,也能把我重启,是吗?”明月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这样一来,妹妹会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早已去世,甚至,甚至知道自己是代替了另一个可怜的女孩儿活下来。不用计算优先级我都能明白,比起深深地伤害她,让她觉得这个生态球里的温暖……都是假的。还是,还是让我安静地,安静地离开吧。”
倒计时还在走着,明月的脸色开始暗淡,那是久违的电量不足的标志。它低头看着我,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猫,你应该不懂,我说得简单些吧,很快我就要停下来了,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不能照顾你了。我也……我也考虑过让你跟妹妹走,但是,你这样的身体,在外面,怕无法生存。你,你放心,生态球……我续费了三十年,那个食物机器,也是……老朋友……你,在这里,好好活……”
它的声音越来越低:“记忆复制……”
我猛地跳了起来。我越过那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物,在月光下扑进了明月的怀中。因为是管家机器人,他一直有着自发热功能,他的身体总是温暖的。而现如今,他正在一点点地变得冰冷。天幕上巨大的月亮洒下月光,洒在他身上,和他胸前的倒计时一起,共同散发出冰冷无情的金属银色。我靠近他,他的嘴里跳出几个模糊的字,字组成词,词组成句子,我无法听清,但能听出来,这些字词抑扬顿挫,有着相同的停顿和起伏。我相信,这就是诗,明月写下的诗。
在他机器人生涯的最后一刻,明月终于写下了他期望依旧的诗。他终于不再犹豫,不再选择,挑选出最简单又最精确的字眼,记录下凝固下了自己的记忆,记录下这生态球里的相聚,离别,欢乐,悲伤,痛苦,欣慰,歉疚,爱,还有——
还有孤独。他终于理解的孤独。
然后,他的表情面板变黑了,胸前倒计时停止。我的朋友明月,进入了可能短暂,也可能永恒的,长眠。
【18】
——我是猫。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一个人类给我起的名字。
之后的日子,我时常做梦。梦见先生苏醒,妹妹回来,他们唤醒明月,那曾经团圆的时光再次回复片刻。而每当我醒来,我就知道,这是梦,只是梦而已。我渐渐地变老了,四肢无力,牙床松动,走路也变得艰难。但我依旧在生态球里生活,守着我的朋友明月,守着那台已经会突突作响的猫粮机器,每天还在努力吃东西,努力活着。
——也在努力等待。
等待的时候,我学着明月开始写诗,虽然我的诗歌人类永远听不懂,但我还是想给别的人、别的猫、别的机器甚至别的生物,讲讲这个生态球,讲讲明月的故事,讲讲他的诗歌,讲讲生态球,讲讲我经历过的听到过的一整个故事。
——这桂花,这明月,这亘古不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