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之人——写在癸卯中秋
中秋节俗称“团圆节”,家人团聚,以吃月饼、赏月为乐。月是故乡明,此乃老生常谈,然而“故乡”的概念却值得说道。按照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的定义,如果没有亲人埋在这里,这里就不算你的故乡。窃以为,如若一个人能有自己颇具认同感的故乡,那他总归是幸福的,是值得如我这般的“无根之人”羡慕的。
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在那个年代下乡插队到桐庐,此后并未返城,而是留桐工作,结识了祖籍浙江、生长于北方、此后南归的我母亲。我的名字取自父母碰面的那座北方城市,却恰巧有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寓意。我在桐庐出生成长到十八岁,从读大学开始来到杭州。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生活在桐庐和生活在杭州的年数,几乎已经一样长了。然而,在人生三十多年的记忆里,我始终找不到故乡的归属感:我的桐庐街坊认为我是杭州人,我的杭州亲戚认为我是桐庐人。
假如去问马尔克斯,他应该认为我是杭州人,我的父系祖辈埋在城西的小和山公墓。杭州的父系亲眷很多,一家家的婚丧嫁娶,我从小经历到现在,且仍在延续。我没有见过奶奶,对爷爷的印象也不深,他去世时我刚读小学,请了假和父母赶到杭州,只记得那场葬礼颇具特色,有热闹的吹拉弹唱,出殡那天,我们披麻戴孝排队走在路上,白花花的队伍走几步要跪拜一下。在今年亚运会开幕式上,我听到《梦想天堂》,唱“我们的家,住在天堂”,又稍稍有了点“杭州人”的感觉,因为我从小就在西湖明珠频道对这首歌耳熟能详。但我会在所有场合声明,自己出生于桐庐,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杭州人。
千万不要觉得桐庐是杭州的一个县,就笼统地自认为杭州人罢了,这真的容不得丝毫含糊,而且牵涉到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敏锐的自知之明,但凡感受到一丝丝“敌意”抑或“轻慢”,都会自恃清高地划清界限。网上常调侃江浙“散装”,对我们来说还真是这样,我甚至不认为自己是桐庐人,而要说是富春江镇(俗称七里泷)的,哪怕碰到同镇的人,也得追问一句“是镇上的还是厂区的”,只有后者,我们才有着类似的生活经历,才认可彼此是老乡。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坐落在十里不同音的南方,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以普通话交流,所以我常常抱憾自己没能从小掌握一门方言。
与此同时,我对于七里泷,或者说桐庐的家乡认同感一直存在偏差,大概因为那里没有其他亲人,从小到大逢年过节,我都会和父母离开桐庐,来到湖州的外婆家吃团圆饭。清明节,我会去杭州的小和山公墓,在爷爷奶奶的墓前磕头,那里的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我在父族中辈分很大,还挺小就当了姑奶奶。这些有亲族仪式感、增进血脉认同的事情,没有一件发生在桐庐,仿佛那里只是一个暂时栖身的旅舍,托身如寄。工作以后,长假之前,要是被人问起“你回老家吗”,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桐庐,但内心并未完全认可那里是我的“老家”,更何况我父母也已搬离桐庐很多年。我从小就没有于年节时待在过桐庐,现在则更没有回去的理由。但我不愿讲、对方也未必想听这段来龙去脉,所以我一般就简单答复“不回”。
在杭州与桐庐之间,隔着不到一百公里的距离,我查了查,乘坐最快的高铁只需19分钟即可抵达,而我走了三十多年,仍然迷失在半道,认不清来路,找不到归途。这是一个时代遗留的隐痛,令我们这个特殊的群体黯然神伤,在不安的内心里纠结与撕扯,自我感觉恍若遭人推诿扯皮的麻烦、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借用那句歌词,“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英国歌手Dido的《Life For Rent》曾经狠狠地打动我,歌曲开头就唱道:
I haven't ever really found a place that I call home 我还没找着所谓的“家”
I never stick around quite long enough to make it 也未曾为筑“家”而停留太久
在很多事情上,我只管做好自己,并不为外界的波澜所动,竟偏偏在这件事上有点林黛玉附体,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以致每每想到此处,总是心情落寞。林妹妹虽说在金陵寄人篱下,但好歹可以脱口而出自己是姑苏人。昨晚和作家陈仓老师吃饭,他说他夫人也是我这种情况,被上海人认为是南通人,被南通人认为是上海人,并评论我们这样的人“可怜”。当时,我犹如遇见故知,瞬间又是眼眶一热。一个连对家乡都存在认知障碍的人,何其可悲啊!不要觉得这是伤春悲秋,无病呻吟。且看陈仓老师《老家是座庙》(载《月光不是光》,安徽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205页)里的一段话。这段话,在昨天的分享会上,我深有感触地读了出来:
无论路途多么远,无论成本多么高,我们总会经常回家看看,说是探亲,实则是疗伤去了。虽然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去一次,但是大多数时间能在心里想一想,能在晚上做个梦,仍然感觉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没有远方的,就如一个有信仰的人,没有寺庙一样。
故乡是一个疗愈游子身伤和心伤的地方。对于一个人来说,人间最值得修行和朝拜的地方,往往就是故乡。真真可叹,我竟是一个没有“庙”可以拜的人,这可谓一种病态,不妨称之为“无根之病”。我所拥有的,只是一段如水中浮萍一样的“浮生”,泛泛于江河湖海。而那些拥有故乡和远方的人当中,又有几人会珍惜这份看似寻常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