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解构:一份青年观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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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是一种暧昧的文化心态。解构者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文化,知道哪些文化是嘲讽的、戏谑的,但他们并不了解这些文化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能力与欲望去弄懂,所以他们只能将各种文本解构为通俗易懂而且便于传播、引发讨论的形式,以此来“证明”自己从某种层面上读懂了这个文本。解构的欲望是内发的、近似本能的,或许是来自教育价值体系里培养出的僵化的解题欲望。我觉得这是很多年轻人的一种心态与困境,在一个普遍缺乏文化、审美教育的时代,解构作为一种流行文化的手法,正如波普、拼贴那样,变成了一种媒体传播,而非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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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下午,我在本科室友的实验室跟他一起看《雄狮少年》,同在的还有他的三位师弟,他们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打游戏、刷番、看论文,一边围观着我们在大屏幕上放的电影,一边过来点评几句。我想以一种略微严肃,或者说正经的态度进入到这部影片里,却发现自己难以进入往常那种看电影的状态(哪怕是烂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连带着我自己,都在不停地解构着这部电影的形式。
主角甫一出场,那种略猥琐的气质马上就使大家的目光聚集在他的人物建模上——他们虽然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是对当时那段争论却了如指掌。随后出现的舞狮场面、广州城中村、林中佛像等等场景都遭到了类似的解构:舞狮的动作被当成了杂技去点评;城中村的混乱与张力在对两位阿娟的出身的戏谑中成为背景;林中佛像则引起对这个场景本身的质疑与解释,我们用“震惊”去描述这个场景,并认为是佛像驱散了广东树林里本该出现的密密麻麻的蚊虫。一个具有潜力的故事,由于电影本身平庸无力的形式,被我们这群人不断拆解。
我承认,理工科学生在观察与解答上的技能是有目共睹的(比如毕导),无论他们是否经受过严格的科学训练、是否在自己的领域已有所作为,他们都很轻易地就可以开始对一件事情进行还原,但是与哲学中的还原不太一样,他们不是将常识还原为基础,而是将现实还原成词语,或者换句话说,拆分形式。比如就林中佛像的那几个场景,电影本身想表达的那种情绪、感受是无力且虚弱的,在观众戏谑的目光面前可以说是不堪一击,场景无法使观众沉浸,无法诱惑观众的心神;观众本身也不没有那种沉浸的欲望,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场景或许和身边一个普通的场景(比如说食堂里飞来飞去的麻雀,而它们筑巢在吊顶的缝隙里)似乎没有区别,对他们来说,生活本身就是一个个平庸的布景,人物只是在其中被动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然后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但他们终究还是心有不甘。在最后一段采青对决中,一个时不时过来点评几句的同学突然说了一句:“南狮就是这样***。”我震惊于他的熟悉,但是他之前却一直在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和这项活动保持距离,便于他展开各种“妙语连珠”。在最后跳擎天柱的时候,他在计算实际可操作性,并且将最后的一跳描述为“三级火箭”。所以我觉得他并非不知道那些画面背后的东西,但是通过解构,他可以和一些东西保持距离,可以免受一些东西的困扰和伤害。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项理工科学校的传统,在文史社科类的学生拼命从贫瘠的土壤中挖掘养分的同时,理工科的学生自动地和思想领域的运动保持距离,他们会有困惑,具体表现为许多时候空虚到无所事事,只能寄托在游戏(以游戏为例,他们经常口头宣称对某项游戏特别感兴趣,行动上也开始了,但是可以很快就放弃对某个游戏的兴趣),他们熟稔一种形式,擅长用这种形式去应付学校琐碎的行政、导师故作姿态的训导、和同学之间不带真实感情的交流,这是一种无害、平稳的形式,有助于他们在各种可能的风险面前站稳脚跟,时刻保持中立和不下场的姿态。
而文史社科类的学生,就我见识到的这些来说,则是拼命从不存在的土地里挖掘知识,从别人希望他们挖掘的土地里,挖掘一些永远也挖掘不出来的东西。他们往往只是在抱团取暖,靠一些二流的独立作品安慰身心,因为害怕伤害自己,反而很难挖掘到形式的本质。他们最多会使用“有害”的形式,去解决一些无害的问题,却始终感觉自己内心的漏洞无法填补,转而寻求权力的帮助,很多时候却不自知。
差不多两年前,在杭州的某个晚上,我和某前任f讨论康德,他是中文系的本科和哲学系的研究生,兼职诗人,那段时间在写一篇关于康德的课程论文;而我其实没有读过康德的专著,只是零零散散地读过几篇文章、看过几场讲座。他说他对解构主义极其反感,认为他们是“砸碎了康德等人筑起的保护人类真善美的围墙,但是什么也不建造了,转过身就自顾自地离去”;然后我们讨论在逻辑上这件事情的过程,得到的结论是康德所谓的真善美其实不存在,在这样的绝望里我们沉默着挂掉了电话,而且我跟朋友说我可能不想活了。在跟他分手之后,我会觉得当时的行为是无法理解的,唯一的一份对话录音也只留在他那里,所以我也没办法去仔细核对当时我们究竟聊了些什么。后来我读了一点《纯粹理性批判》,听了一点关于康德的公开课,了解了一些其他哲学家对康德的看法,才明白我们的某些幼稚之处,了解到那晚不过是一场逻辑游戏,而f也不过是对康德知之皮毛,但是他可以自以为了解,并大谈特谈相关的专著、他从各种文章里看来的观点,然后和我这个外行(一个同样只有从各个地方读来的观点,顺带一点自己的实践想法的人)完成一场形式上的游戏,而这恰好是我们义愤填膺的解构主义的一些形式。
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和真正的知识间存在很大的距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教育中一些要素的缺失。对理工科来说,一种形式将他们与真正的思想隔开,使他们变成了行使知识与知识霸权的机器,这种体系将因为他们的无意识而不断延续给一代代的学人;对文史社科来说,一道名为自身的帷幕将他们与真正的问题隔开,在没有搞明白自己与自己所处的环境、没有搞明白自己的欲望之前,所有的知识行为都蕴含着性和暴力,是对功用的追求。解构是一种科学工具,是拆分,是抽象,是定量分析,解构代表着一种明晰性,无论对象是如何复杂、如何超出自身的理解范围,都可以在自己狭小的体系内化解掉,而达到一种可知论的境地。
但是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不存在一种完全确定的知识,现代科学家对自己理论的坚信并非大部分人以为的那种是“美妙、明确、坚定”的,而是不断怀疑的、小心忐忑的。在真正的知识与实践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许多重要理论的提出者并非是处在线性的思维之中,并非是提出一项理论就解决了一类问题,而是会饱受他们的知识的侵扰。
最后,我还是想用电影的例子去解释一种状态。有一个朋友经常去资料馆看电影,但是他常常抱怨自己看不懂,并且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因为那些电影都获奖无数。在他看完《德州巴黎》一个月后,我也看了这部电影,并且确实有感受到一些东西,有的可以描述出来,有的无法描述出来。于是在公交站边上,我跟他说,看不懂不看就好了,可能到了某个时候就懂了也说不定。我常常把人体看作是一个机器,就像王小波批判的那样,一项东西输入人体了,一项结果输出了,没有人搞得懂这是怎么回事,而这不叫科学。但是我觉得这种比喻要分场景,比如在电影这个场景里,没看懂就是没看懂,也不必强求,这个机器就是没有回应。我也不必搞清楚所有的输入与输出,不必搞清楚我这个天然智能的内部构造,一种创作,作者往往也不能完全搞明白它到底描述了些什么,但是他确定自己可以从中感受到他想感受的东西,因此,那些接收者们,也能从中体会到类似的东西,那些东西被他们自己的人生经验转化了,成为了自己的体会。我觉得不必强求一种懂,就算不懂,只是为了一种特别的体验而去花上一些时间也是值得的,虽说浪费钱也浪费时间,但是生命不就是这样沉默着前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