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胡惟庸,朱元璋在下一盘大棋(胡惟庸案新解)
【节选自拙著《明君与暴君:多面帝王朱元璋》】
我们之前已经提过,自从李善长去职后,作为参知政事的胡惟庸便被提拔为中书左丞,以辅助作为中书右丞相的汪广洋;但胡氏与杨宪本是一路货色,且具备了淮西集团的深厚背景,因此他轻而易举地就架空了为人懦弱的汪氏。
其实,就宰相的人选问题,朱元璋之前也曾刘基咨询过。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起初,朱皇帝以办事不力责难作为丞相的李善长,刘基便为李氏开脱说:“善长乃是勋旧,能调和诸将。”但朱皇帝还是很不满地说道:“李善长几次想要害你,你怎么还替他说好话呢?你的为人才有宰相之风啊!”于是刘氏很谦虚地说道:“换相就如同换柱梁,须得用大木头;如果换上小木,房屋不久就会塌的!”显然刘基是以“小木”自居。
接着,朱皇帝就杨宪这一人选征求刘基的意见,杨一直与刘维持着表面的和睦关系,但刘自有公心,所以断然否定了杨的政治操行。朱皇帝又以汪广洋问刘,刘基说道:“此人在心地、见识等方面的狭隘短浅,比杨宪还严重!”
“那么,你觉得胡惟庸这个人如何?”朱提出了最后的人选。
刘基思考过后,肯定地说道:“如果将宰相比喻为驾车的马匹的话,那么他胡惟庸最后一定会将车弄翻的!”刘基这里说的,可能是指胡氏会将朝政搞的一团糟,危及大明王朝的生存。但也可能是指胡氏会走到篡权的地步——其实在作为雄主的朱皇帝之下,胡惟庸主动谋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他的权力欲极强,又获得了淮西勋贵们的支持,在朱皇帝的步步紧逼下,最终还是很有可能会狗急跳墙的(大家记住刘基的这个评价,朱元璋后来也许恰恰就是利用了胡惟庸这一点来下一盘大棋)。
“看来做朕的宰相,非先生莫属了呵!”朱皇帝这话似乎有些讽刺,自己手下竟无一个相才,也是他作为君主的失职,但他肯定不甘心承认这一点,只好对刘基有些不客气了。
“老臣为人嫉恶太甚,又不习惯繁剧的政务负担,若为相,必将有负上恩。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才,端在明主细心察访,不过从目前情况看,确实没有理想的宰相人选哪!”刘基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笔者读史至此,也深深地感到大明开国伊始,确实是缺乏合格的柱梁之才,尤其是跟群星璀璨的唐初相比,明初显得非常可怜。笔者非常迷惑于这种巨大的差距,只好试着分析产生这种悬殊现象的原因:
第一,大概宋学产生的影响,理学自从南宋后期到元朝已经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但理学、心学之类的宋学偏重道德心性,而忽视经世致用,强调内省而难以转向社会现实,所以像高拱、张居正这类实干家后来都非常重视实学;再有像清代后期的著名诗人、思想家龚自珍也很反感宋学的空谈性理。举一个典型的例证,如前文提及的朱元璋曾向浙东儒士范祖干征询治道的问题,范只是一味推荐《大学》,而没有任何更具体的建设性意见,显得非常迂阔。虽然我们不能说道德心性不重要,也不认为宋学就培养不出真正的实干型人才,但它的确容易让士大夫脱离现实,如晚清时期著名的理学家倭仁一味闭目塞听、反对了解与学习西方,被曾国藩批评为“才薄识短”(如曾氏本人更多是博采众长而取经世致用,早年推崇过理学而晚年越发重经济之学),最极端的情况就成了范进那种连《史记》、《昭明文选》都不知道的书呆子,当然这也是科举制度诱导的结果。
第二,与宋元以来的情形不同的是,隋末唐初时还是一种贵族制、精英制的余续,少数人有更加优越的条件去深入学习和培养才干,比如很多人都是官宦子弟,从小就开始接触政治、了解政治。此外,自北魏末期到唐初,政局变化很快,所以人才就有了更多吸取经验教训和积极历练的良机。但这个时期又不像唐末五代时乱得那样厉害,导致像北方的文化积累都不易,大宋开国人才其实也不彰,如宰相赵普学问与操行都有很大欠缺,不过是一个差强人意之辈。
当然,贵族制、精英制也是一种社会不平等的制度,也会有很大的消极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贵族的集体腐化就不用说了,像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类封建回潮的情形,皇权很不稳固,权力争夺相当激烈,也往往伴随着各种混战。只是唐初恰好是积极面为主的时期,也是君主专制、中央集权越发强化的时期。而且隋朝也是亡得太快,整个社会尤其是统治阶级的腐化程度还较低,而元朝就有所不同,官场风气也被搞坏了。
第三,朱元璋的格局、胸怀、见识存在很大的局限,包括他的出身,所以他在简拔、培养和使用人才方面,都有很多的不足。像李世民麾下的武将很多都来自曾经的敌对阵营,连文官也是如此,如王夫之《读通鉴论》中所谓:“拔魏征于李密,脱杜淹、苏世长、陆德明于王世充,简岑文本于萧铣,凡唐初直谅多闻之上,皆自僭伪中祓濯而出者也。”朱元璋麾下曾有一个张昶,还被他稀里糊涂地给杀了,在这方面他与李世民确乎有高下之别。不过,像孙炎、胡深、叶琛这些人倒都不失为大才,威望和资历也较高,只是可惜死得太早(章溢死于洪武二年,另外那位与李善长资历相当的毛骐死于至正十九年前后)。
除了专制权力的排他性特质,朱元璋的一生中多次遭遇背叛,使得他更不容易信任他人,而且他从少年时代起就被置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中,他也习惯了凡事全靠自己亲力亲为。各种原因都使得他的身边缺乏优秀的大臣,也就很难给他提出好的建议,因此让朱更多了些失政之处。
另外,朱元璋的过度强势、政治清洗与用人失当,也导致明初文官政治发育迟缓,以至于始终没有出现一两个有分量的优秀文臣来辅政,因此他在给皇太孙选择顾命大臣方面也没能如愿。从这个意义上说,朱棣的成功夺位,并不是偶然的,这与明初文官政治的相对羸弱、人才匮乏是有密切关系的(像文臣在出征军队中的地位上升是发生在靖难之役期间,而文臣在边镇中的地位上升则发生在宣德、正统之间,皇帝当时年幼,元老文臣一时全面执政)。
对于刘基的告诫,朱元璋并没有认真听取,就洪武初年的政局而言,大概也是由于实在是无合适的人才可用,他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元璋最后重用了“胡烈马”,一来主要是考虑到胡的根底较浅,易于控制;二来就是淮西勋臣们容易接受胡,利于胡掌舵;三来应该出于朱元璋浓重的乡土观念,李善长既不能用,胡就不得不用,况且胡的能力也勉强可以应付事务。
如前面提到的,唐初名臣岑文本原是地方诸侯萧铣麾下的一名中级官员,后来他在贞观年间被李世民提拔为中书令,但是岑文本自觉自己非亲非旧,出任宰相就感到底气不足。再如赵匡胤称帝后,也用力培植了赵普这个“自己人”,以令其逐渐接掌中枢大任。朱元璋使用胡惟庸这种旧臣为相,也算人心所向,只是他又需要考虑到政治大局,要兼顾淮西集团与江南文士集团的权力平衡。
这里有必要先仔细介绍一下“胡烈马”的生平了,只是历史对他的记载有些简单了,也跟杨宪的待遇有些类似。
胡惟庸,定远人,是郭子兴、冯氏兄弟、李善长等人的同乡,所以他后来也就成为了淮西集团的骨干成员,只是不属于军功系。还在和州时期,胡惟庸便投奔了朱元璋,被授为元帅府奏差的低级工作。
后来,随着朱元璋事业的做大和老胡的精明能干,他便慢慢的晋升为宣使,又“除宁国主簿,进知县,迁吉安通判,擢湖广佥事”【1】。吴元年,老胡被召为太常少卿,又进太常寺卿;洪武三年,再拜中书省参知政事,这就算是正式进入了宰执行列。不久,又代汪广洋为左丞。
洪武六年正月,汪广洋因为无所建树,被左迁为广东行省参政,朱元璋苦于无合适的丞相人选,所以久不置相,仍让胡氏独专中书省事务。半年后的七月间,朱元璋终于拜胡惟庸为右丞相;久之,又进升为左丞相。由于文官中少有人的资历胜过汪广洋,再加上他的江南文士背景,又未犯过大错,为人还算忠谨,出于政治平衡与权力制衡的考虑,朱元璋不久后即又将汪召为左御史大夫,洪武十年再拜右丞相——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是明朝历史上仅有的三位文丞相(另有一个挂名的徐达)!
自杨宪被诛以后,朱元璋因为看重老胡的才能,以及同乡的亲近感,所以特别宠任他;而老胡“亦自励,尝以曲谨当上意,宠遇日盛,独相数岁,生杀黜陟,或不奏径行”,虽然起初发奋自励、谨小慎微,但大权在握的时间一长,也就助长了他的专断作风,以至于他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四方躁进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职者,争走其门,馈遗金帛、名马、玩好,不可胜数。”
胡惟庸本系小吏出身,并没有多高的素养、才识,只是有些实干才能,就如唐玄宗时“口蜜腹剑”的权相李林甫;权力本来就容易异化人性,亦所谓富贵移人,连张居正那般素质也难免在久居高位之后有所蜕变。因此,等到老胡的劣迹越来越多的时候,一向对于朱皇帝忠贞不二的徐达终于坐不住了,他深疾胡氏之奸,乃从容言于朱皇帝,要求对老胡进行惩治——徐达此举也许只是为了跟胡惟庸划清界限,免得将来被牵累!
据正史所记,受了惊的老胡于是想要买通徐达家的门房福寿,以图谋害徐大将军,但是福寿立场坚定,反将老胡的阴谋给揭发了出来。不过,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胡丞相与徐大将军之间的矛盾,而是胡丞相与御史中丞刘基的矛盾。
刘基曾经一度揭发过胡惟庸,一来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二来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三来是他本就不看好胡。
刘基于洪武四年告老还乡,在乡居的时候,出于不满和义愤,他便常常对人说道:“用胡惟庸为丞相,这是我一贯反对的,如果是我失算,那么这真是苍生之福;若果然被我不幸言中,其如苍生何!”
此时,为了彻底打倒江南文士集团的精神领袖,并报当初刘基反对自己为相的宿怨,胡惟庸正仔细地盯着刘基的疏失之处。不久,机会就来了。
在刘基家乡以东约三十里处,有一处地方冈峦起伏,被人称为“谈洋”,那里曾经被方国珍占据过,明初时草寇出没,仍然很纷乱。刘基此前已经奏请朝廷设置了“谈洋巡检司”统辖该地,可是乱象依旧没有消除,有人在温州、处州交界处起兵做乱,可是官吏们却上下串通隐匿不报。有鉴于此,刘基不愿坐视,致使当地百姓遭殃,于是便命儿子刘琏径奏皇帝,禀明了实情。
因为此事没有经过中书省,更加激起了胡惟庸的恨意,于是他便指使刑部尚书吴云沐攻讦刘基,说他图谋不轨。在吴云沐的奏辞中称:谈洋一带早已盛传有“王气”,刘基垂涎于此,为了霸占此地,他便决定在此修墓;可是百姓不与,刘基便请立巡检司将当地百姓驱逐一空。
朱元璋向有疑心病,他并非不了解老刘的为人,可是他如今处在这个地位,就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哪怕矫枉过正,也绝不能抱侥幸心理。朱皇帝心知刘基素来谙知天文堪舆,又经胡惟庸的挑唆,果然变了脸色,不仅对刘基做了夺禄的惩处,还将刘琏下狱。
身在家乡的刘基为此惊惧异常,他不能不为子孙的安危荣辱着想,为了避免嫌疑,他只得放弃家乡的安逸生活,以垂老之身重赴京师。刘基心知此一去必然凶多吉少,一路上,他悲声不绝:“今日复明日,明日能几何?壮心萧索尽,思念恒苦多。引领望故乡,川路悠且长。巢燕已北飞,宾鸿亦南翔。我独无羽翼,慷慨中自伤。”(《旅兴五十首》之三十七)
不久,良心发现的朱皇帝就把刘琏无罪开释了,可是刘基每天还是必须生活在朱皇帝的眼皮底下,让皇帝看了踏实,也可随时充当顾问。眼看就到了洪武八年初,忧愤抑郁、老迈不堪的刘基因病而卧床不起。
在初入京时,年过花甲的刘基已经齿落十之三四,且耳聩、手脚行动不便,如今眼见将要夕阳西下,朱元璋特意差遣胡惟庸打发一名医士前往刺探刘基的虚实。眼见刘基是真的病了,但尚能医治,为了彻底消除这个政敌,胡惟庸便决定在刘基的药里做点手脚——刘基聪明一世,他心知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他明白,也许只有通过自己的一死才能获得个人名节与子孙的保全,最后他只得吞服下了胡惟庸的药【2】。
当年廖永忠在广西的时候,很多恶人便以下蛊毒谋财害命,他破获了多起这样的案件,并将那些害人者斩首示众,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如今,这蛊毒又被下到了刘基的药里,这是一种慢性的毒药,当刘基服了没几天后,就感到腹中积了一块如石块般的硬东西。刘基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拖着病体进宫面见了朱皇帝,向他做最后的道别:“陛下,有物积臣腹中如拳石,臣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陛下好自为之!”
胡惟庸此时正炙手可热,刘基没有言明胡要加害自己,以免引起皇帝的不快和子孙的罹祸。朱元璋见刘基病成那样一副不堪的可怜状,于是特意恩准他回乡疗养。为了有所表示,朱还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章,以表彰刘基的一生事功和表达自己对功臣的感恩。
在回到家乡后一个月,朱便接到了刘基的死讯。就在死前几天,刘基把儿子们叫到跟前,将自己平日所收藏的天文书籍都交给了儿子,并特意叮嘱道:“这些都一并呈送给上位,我子孙万不可习之。”又特意遗言道:“如今为父要上遗表已经来不及了,为父只是想劝上位修德省刑,祈天永命,为政最好以宽猛相济,天下诸战略要地,最好令其与京师形势连络。为父死后,上位如问我遗言,就以这些话密奏吧。”后来朱元璋分封诸子,大概就是参考了刘基的这一建议,皇子们的封地基本都处于形势要地,由此构筑了两道稳固的国防线,以防备蒙古人或其他敌对势力的南下。
刘基享年六十五岁,他这一死,朱元璋倒还真有点难过,除了赙遗甚厚外,他又对侍臣们说道:“从前,刘伯温常跟朕说,处州青田县山多田少,百姓多于山上垒石作田耕种,农事甚难。可当时朕都未多加理会,如今伯温故去,他有功于我国家,朕决定今后青田县税负要适当减免,只是一等起科五合吧,使百姓皆知他刘伯温之心!”
刘基的死也让朱元璋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一天他又对侍臣们说道:“人君深居高位,恐阻隔聪明,有过失却不能晓得,要想弥补这一疏漏,就必须有献替之臣、忠谏之士日处左右,以拾遗补阙为职志。当然了,人君能受谏与不能受谏也很重要……举大器者,不可以独运;居大业者,不能以独成。总之,贤臣是少不了的,人君只有广览兼听,博达群情,才能够实现天下大治啊!”
道理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但实行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要长久地做到善始善终,更是难上加难。
刘基死后,胡惟庸更加肆无忌惮,他与作为太师的李善长深相结纳,还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老李的侄子。学士吴伯宗弹劾老胡,但险些遭到毒手。自此以后,其势力益炽,野心也更加膨胀。
按照《明史》中的说法,是胡惟庸渐渐生出了不臣之心。显然这恐怕是不确的,后面我们将慢慢看到,也许正是朱元璋对其权限的步步压迫及初见苗头的政治清洗,才愈加令胡惟庸感到了不安。为求自保,他不得不极力扩大自己的势力,且由此(仅仅是可能)生出了某种异志。
这里其实就涉及到了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到底是胡先不忠于朱,还是朱先存了特别的心思呢?或者仅仅是朱别有所图呢?不管怎么说,从秦汉以来尤其是元初的历史来看,这套制度确实容易引发君主与宰相的权力紧张,相互之间也容易发生激烈的权力冲突——为此,我们不得不先行着重指出一点,就像上面点出的,无论朱元璋有意识的“下大棋”的谋划究竟开始于哪一年,这种谋划应该还是客观存在的,一切也许都是朱氏的阴谋和圈套,包括他对胡的“宠待”、容忍及表面上对刘基的猜忌心,因为他可能在编织一张权术的大网!
按照正史中的记载说,胡惟庸的死党渐渐的扩展到了军队,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都因为犯错受到了朱皇帝的责罚,老胡暗中以权、利胁诱二人,“二人素戆勇,见惟庸用事,密相往来”,最后就上了老胡的贼船,老胡令他们在外收集军马。
胡惟庸积极招纳亡命,又令李善长采取了中立态度;传闻说他一方面勾结倭寇,一方面又请元兵做外援,以分散朝廷的兵力;一旦时机成熟,他就要采取大行动。
可就在这时,胡惟庸的儿子因为一场离奇的车祸死了,老胡不问青红皂白便处死了那肇事者。不经司法部门之手的“专杀”是大罪,朱皇帝闻之大怒,定要将老胡入罪;胡惟庸请求以金钱补偿,但朱皇帝不许。由于畏罪,老胡便与自己的党羽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等“谋起事,阴告四方及武臣从己者”。
关于胡惟庸谋反的历史记载,过去笔者认为正史中应该是不太可信的,因为以朱元璋的雄猜和手段,他对于胡惟庸的一举一动,事先肯定会有所觉察,断然不可能放任胡的密谋,更不会让谋反之举成为事实。
赵普独相十年,他的刚愎专横引发了群臣对他的不满,也引起了赵匡胤的猜忌,以至于消弱和限制了赵普的权力。再有像房玄龄这种人当政,还被萧瑀严厉抨击,说房氏只差没有谋反了,李世民就对萧瑀说不应对人求全责备。可是若换了疑神疑鬼的朱元璋呢,又是胡惟庸这种学识、性情和器局的人,朱元璋岂会麻木不觉?再以朱的果于杀戮看,若不是他存有其他心思,又岂会放任胡到洪武十三年?《韩非子》里早就指出“为人君者,数披其木”,一个合格的君主要懂得经常修剪枝叶的道理,哪怕是像唐玄宗,其早年便经常调换宰相,何况是一代雄主的朱元璋!
因此,笔者认为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如今笔者倾向于认为朱元璋对待胡惟庸是存了一种特殊的心思,正是在这种用心之下,朱对胡是既使用但又分其权、既表面信任但又给予其一定压力,胡一连在中枢待了十年之久,亦可谓耐人寻味!
比如洪武九年,明廷基本完成了地方官制的改革,中书省的权力被削弱。洪武十年五月,朱元璋又打破旧例,命已经复出问事(如中都工程)的李善长与李文忠共议军国重事,“凡中书省、都督府、御史台悉总之,议事允当,然后奏闻行之”【3】,目的显然是借元勋重臣制约胡党势力,以防止其过度膨胀。
朱元璋此时又抬出李善长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既是为了借重李善长的政治影响,也是为了降低胡惟庸等人的抵触情绪,同时又免得因重用作为军人代表、外戚代表的李文忠而引来朝廷上下的过多非议;不过李文忠以前长期在浙东与福建、四川等地主持军政,又亲近儒生,朱元璋的这种安排仍旧还是一种平衡模式,尤其是当汪广洋这类人指望不上的时候。
有鉴于忽必烈时期总是不断的改革与尝试、摸索,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也许朱元璋的这种特殊安排也是一种分割相权的改革尝试,它很像对北宋中前期中枢制度的一种回归。不过,起用元老重臣共议军国重事在宋代也有不少先例,如宋哲宗登基之初,太皇太后高氏主政,其起用了司马光等一批保守派旧臣,但是司马光等人考虑到自身威望不足,于是请出了当时已经八十一岁、理念相近的元老重臣文彦博共议军国重事。
洪武十一年,朱元璋又指责作为左丞相的胡惟庸“总中书之政专肆威褔”,“命奏事毋关白中书省”,这就把中书省变成了一个无决策权的执行机关了。忽必烈时期也一度利用尚书省架空过中书省,但朱元璋的这种举动,更像是对胡惟庸本人的一种威胁和羞辱——但就是继续保留其官位。
洪武十二年九月,占城(今越南南部的古国)前来入贡,胡惟庸等居然不上奏,朱元璋得悉此事后当即怒责了中书省。胡惟庸及汪广洋顿首谢罪,而将过错的一部分推给了礼部,不曾想礼部不认,又反推给了中书省。眼见中书省与礼部互相推诿责任,朱元璋于是更生气了,一怒之下就将这帮扯皮的大臣都下狱论罪,表示非要弄出个所以然来不可。
不久,新账老账一起清算,只知“浮沉守位”的汪广洋终被盛怒的朱皇帝赐死,其妾陈氏竟殉了葬。这陈氏一死不要紧,朱皇帝就因之询问此女来历,这才晓得原来她是一位陈姓知县的女儿,陈知县此前因为触犯了法网,结果家属被没官。朱皇帝因此大怒道:“没官妇女,止给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给?”结果他下令追查此事,于是胡惟庸及六部堂属都被追究了相应责任——但是胡惟庸还是继续坐着他的老位置。
我们由以上可见,胡惟庸即便真的要谋反,也是出于朱元璋的步步压迫所使然;对于权谋家的朱而言,也许这自始至终就是他做的一个局,即压迫具有“烈马”名声的胡惟庸以便令他拉着部分勋臣、将领图谋造反,然后开始自己清洗功臣的大手笔。
在笔者看来,朱元璋也许早就在预谋官制改革(包括废除丞相制)尤其是清洗功臣集团的事,但是这类事情会触及重大的利益关系,不容易推行更不宜明确说明,而且朱元璋需要有计划、有步骤、有准备地进行这类活动。包括朱元璋本人也不可能一开始就自信可以抛开宰相而独掌大政,他也需要一个学习、熟练政务的过程。
像官制改革,前文已述,朱元璋可能使用的是一种“休克疗法”,即首先制造一番震荡效应。对于清洗功臣集团,他不可能也做不到、事实上也无必要一口气都将其赶尽杀绝,但是他需要做成一个有些真凭实据的“谋反案”,先行清洗掉一些功臣,但又不至于引起其他功臣的警觉和反对;另外,这个“谋反案”也可以无限牵连,将那些地方豪富也收进来,最终在时机成熟时甚至可以将李善长这类元从巨勋一并入案——可以说,经过三四十年的历练,朱元璋确实已经从一个熟谙谋略的军事大家,成功转型为了一代权术大师!
像历史上确实经常发生一些开国功臣谋反的事情,比如唐初就有几起,容不得他人不信(何况之前还有邵荣的事)。而且朱元璋大概也是受到这些事情的启发,他可以来一个主动性、策略性的“引君入瓮”——朱元璋早期在表面上非常信任和优待胡惟庸,纵容他揽权与陷害异己以为其招来恶名(比如刘基之事),然后又故意纵容他勾结那些失意的将领来搞一些小动作——实际上这都是朱“放水养鱼”、欲擒故纵的伎俩,待时机成熟才收网!
此外,刘基早就说过胡惟庸这种人会“偾辕”,朱元璋可能正是看中了胡的这一点,也正是想借用他这一点,来从反面促成自己的大计!而且胡氏的根底、城府都较浅薄,朱也不须担心驾驭不了他。
总之,我们对待“胡惟庸案”,不能仅仅只是停留在争论胡氏是否真的谋反、相应史料是否可靠这一层次上,而要更深入地了解这段历史背景,从而更深入地去理解这个案件,把握其本质。
【1】《明史·胡惟庸传》
【2】 黄伯生是刘基的同乡,他曾为刘基的儿子刘琏的文集作序,后曾受刘家子弟之请为刘基撰写行状,这份行状里就交代了刘基之死的内幕。刘基得的也许是绝症,但无疑是胡惟庸加速了他的死亡。
【3】《明太祖实录》卷一百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