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与重
一
朋友和网上认识的男孩第一次约会了。
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一起去按摩了。
“按摩的师傅问我们是情侣吗,我说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们说第一次见面怎么来按摩?人家都是看电影散步。
“然后又说,那你们肯定快在一起了。
“我说,他明天飞日本了。”
男孩在出国前的最后一晚,骑电瓶车载着她在街上晃悠,然后就此告别。
“好喜欢这个场景啊。”她说。
在初秋的第一场雨过后,当晚风吹拂过脸颊,留下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就像加了冰块的梅子酒,看着杯里的冰块在气泡中渐渐消失,然后化作口中清淡的酒味,在体内久久回味。

我们就是活在这样一个个片段中的人。
过去无从说起,未来又太过沉重。毕竟「山盟海誓」已经是电视剧里过时的桥段,「真爱」则几乎像一个骗局。在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生活中,没有承诺的关系像是卸下了重担,让人终于能够停下来松一口气。
于是生活在都市的人们不得不习惯这样的瞬间——
二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看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后来反复看过好多遍。但似乎直到十年后,才终于懂得电影里的那些情绪意味着什么。
“今天他喜欢凤梨,明天他可以喜欢别的。”
“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三十年前的香港,就是我们的现在。
大概当我真正置身于现代都市生活中,才会开始体会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
每个人都像待在自己的玻璃罩里,很容易看见彼此,但却很难产生真诚而深入的交流。消除寂寞的方式固然有很多,心里却好像总有着一个填不满的黑洞。每个人都渴望变得更强大更坚不可摧,然而很少有人承认自己也会脆弱和伤心。
隔着玻璃罩的恋爱关系,就像从来没打开过的凤梨罐头,还没尝过真正的味道,就已经过期了。
三
以前看米兰·昆德拉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便觉得我似乎被精准地命中了长久以来的困惑。
由于一直活得太过沉重,我一度迷恋看起来更轻盈的生活状态,这种渴望深深影响了我的自我认知和情感投射。我羡慕着那些在感情里可以来去自如的人,他们好像可以无牵无挂地活在当下,就只是享受这种短暂的片段。
而我却像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容器,没法爱得刚刚好。不是枯竭到渐渐干涸,就是漫溢到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下倾盆大雨。对别人来说不值一提的事情,在我这里却成为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为自己总想给一切事物赋予深厚的意义感到苦恼,也总对浅尝辄止的关系感到不满足。但是就像特丽莎去尝试「轻盈」一样,我也在这种渴望的驱动下跃跃欲试,却总是陷入更大的空虚中。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我却只想感谢自己的「沉重」。因为每回都在虚无刚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就隐隐意识到此路不通。
在茫茫一片「不确定」中,若干个片段似乎织成了一张网,游走其中难免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快乐是可以被任意撷取的。但是,这张网被编织得那么精美,却兜不住任何一点痛苦,似乎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坠落。
后来我跟自己说,我们各退一步吧。尝试去允许「模糊」和「不确定」,接受「快乐总会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承认自己的「沉重」。毕竟有些人生来便不是空中四处飘荡的云,而是像大地一样能够容纳万物。
就像这本书里说的:“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便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四
前几天和朋友在上海的街头散步。她发出疑问:“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那么空虚?”
我看着车水马龙,想象每一个路过的人也许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最近听了太多人的故事,对一些年轻男性在各种形式的情欲关系中游走感到尤为不解。然而我狂热的好奇心,却在各种猎奇的情节中渐渐消耗殆尽。我意识到也许这些故事都围绕着一个主题,正是旁边正在经历这一切的朋友所提出的——
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那么空虚?

弗洛姆在他那本对谈录中提出「现代性的无聊」,指出“人们没有充分意识到无聊带来的痛苦”,并认为答案是“今天我们生产了很多人们可以接受的东西,帮助人们克服无聊。”
「人们要么服用镇静剂,要么喝酒,要么从一个鸡尾酒会到另一个鸡尾酒会,要么和妻子争吵,要么被媒体分散注意力,要么沉迷于性生活来掩盖无聊。我们的许多活动都是为了避免无聊的情绪被唤醒。」
在毫无创造性的工作之余,人们沉迷于各种「瘾」中,将其误以为是对于生活的「激情」。沉迷酒精和性,沉迷昂贵的奢侈品,沉迷打卡新开的餐厅,沉迷五光十色的欲望中……而弗洛姆却指出「现代性的无聊」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不仅生产商品,也生产需求。”
「大多数人拥有的东西比他们需要的多得多,但他们仍感到贫穷,因为他们无法应付商品增长的速度和数量。这增加了消极、嫉妒和贪婪,最终增加了内心的软弱、无力和自卑。人只以他所拥有的而不是他是什么来体验他自己。」
上海是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城市,自然也助长了无尽的欲望和空虚。但这种空虚很显然并不只在这里发生,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放眼望去只觉得四处都是虚弱的呻吟。
五
我在20岁的时候沉迷于看书。
当时看到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写:
「哪有寂寞不是广大的呢;我们只有“一个”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负担,并且几乎人人都有这危险的时刻,他们情心愿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种庸俗无聊的社交,和与任何一个不相配的人勉强和谐的假象去交换……但也许正是这些时候,寂寞在生长;它在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
「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可是学习的时期永远是一个长久的专心致志的时期,爱就长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强而深入的孤独生活,是为了爱着的人。爱的要义并不是什么倾心、献身、与第二者结合,它对于个人是一种崇高的动力,去成熟,在自身内有所完成,去完成一个世界,是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这对于他是一个巨大的、不让步的要求,把他选择出来,向广远召唤。」
我在笔记本上重重地抄写下这几行字,却也不得不像悉达多那样,必须在过去这些年中真的走过、看到过才能真正懂得。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游走在城市的中心,与欲望的漩涡保持着一条警戒线,隔岸观火时才觉得触目惊心。
听完那些故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似乎这个世界总是混沌交织着混沌,形成解不开的纠缠态。那些想要又说不出口的,想爱又强迫自己放手的,为了填补需求而紧紧拽在手上的……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共同构成了浑浊的能量场。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身上突然有一阵空寂弥漫开来。
这一刻,我终于感受到有些执念在生命中退潮了。过去那些迷恋和求之不得的,我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惨烈的方式迎头撞上,但也的确是在这一刻突然发现不过如此。
曾经执意想握住的,伸开双手看到的只是空无一物。当幻象真正褪去,我才真正获得了自由。只是我从未想过,它会以这种没有任何神迹的方式出现,就只是轻飘飘地降落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张开双臂我就能拥抱一切,它们就在那里,它们永远也不会离去。
2023.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