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谢

这一切的确是虚妄。
5月写下的致谢是永无法兑现的陈词滥调。我那样麻木地模仿着所有欢喜的、热切的、即将离开象牙塔的学子,它是我伪装快乐的八股文,面目全非的汉赋,没有情感在其中流淌。它是真实的白纸黑字,一纸合同,我是退居其次的乙方。我学会了歌颂——我无比热爱的七年,完美无瑕、不留缺憾。那是我文学生涯的违心之作,我虚张声势的闭幕式,心口之间横亘天堑鸿沟。在多年前我已不再写小说,当我发现每一个虚构的人物都指涉自己,我只觉得疼痛,那种痛楚是无形的、难以捉摸的,是他人难以理解的,但我便这样抗拒着写作,只觉得自己的独角戏可笑,只越来越害怕被读者识破。大二时的《古街消失记》,大四时的第一人称叙述。唯有在那样封闭的创作空间里,我方得一处喘息,无人知晓、无法揭露,我把自己写进故事里,榫卯、处方、病号,它那样奇迹地获奖了,但文字和奖杯的重量都太轻了,它是我生命里无法掂量的沉重,我的头颅昏沉,我的日月黑暗。这便是本科走向末尾的故事,我在病毒肆虐后短暂20天返沪的快乐,是我用先前多少个夜晚的挣扎换来的,文学这个飘渺的爱人,在那四年里,吸引我、塑造我、成就我并且诱惑我,但每况愈下的是,我最终痛恨它、唾弃它、嘲讽它、背离它,我将要奔向另一处谁的怀抱,决心永久将它隔离在俗世的幸福面前,但我知晓谁的怀抱都再也无所谓,除去这个飘渺的爱人,世间所有的面庞都相似,它们无法再赋予我激情,再施加我苦痛,再与我生死与共。

所以随后的三年,对我来说不过是叠加的、越来越接近的七年之痒。我爱上谁,我也必然要回避谁。我的文字无法自由地舞蹈,它被监视、被规训,因为现世的爱情是占有、是忠诚,但文学的爱情是多情、是流淌。于是我不再写作,我仍旧在学府中写我兴致勃勃的论文,写他人遥不可及的经历、写有板有眼的报道……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只觉得我变得迟钝,我曾写下的行书狂草都变作小篆隶文,我尽力不去想着这一切,把它当作是我无端的庸人自扰,我常觉得我病于我无迹可寻的宣泄通道,当我不再用文字与自己对话时,我便不知该对谁诉说,因为所有的他者都将带着我期盼的“理解”,最后难免是我失望而归,这时候我觉得我复杂、我沉重,我的故事至死方休。在短短20分钟的问诊里,我无法交代我自己,于是我疯狂加快语速,我变成一个失意的自传作家,我匍匐在地上恳求我的读者,读懂我吧,救救我吧。唯一点亮我的时刻大概是我发觉,我在她那里找到了我想要写作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想要读懂一个人,当然是功利主义的,但我无比渴望,是功利主义升华了我对她的阅读,因为它变得更加系统、逻辑、专业。但这时候我又觉得我仍旧纯粹,因为我渴望阅读更多无关紧要的东西,我相信那些细枝末节足够我了解真实的她,我变成了她的信徒,但她一定无关真善美和耶稣,她一定是莎乐美和撒旦的化身。

所以盲审的失败对我来说才是致命的,因为那更像是对我的爱的宣判,它否认了我的努力和我的幻梦,是我再回首发现我已经活成了她故事里的人物——肆意挥洒欲望,金钱、性爱、事业、衣物,我的双脚离地,我预感皆大欢喜。但实际上没有,上天一瞬间没收了我的所有,没收我引以为傲的一切,将我的美貌掷地有声,碎成千万片残骸,无人清扫。那的确是无比疼痛的,我为我所有的罪恶买单,我应当清教徒一般地生活,拒绝所有的肾上激素分泌,这是彼时我为他人的决定做出的反省。很快我就忘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了的,我只记得我昏暗的小床,我空洞的肠胃,我绝望的远方,它们时时刻刻折磨着我,寄生在我的每一道血管之上,阻止我看见光芒。最艰难的时候,我想过去接受ECT治疗,和我的记忆玩个把戏,因为过往皆已不再重要——那是我最不恋旧的岁月,因为我梦幻的西德城堡被牢牢地挡在这座柏林墙之后,唯有攻破它我方可抵达前方,但我的血肉之躯无力回天,于是我想,新的民主共和一定有它的乐趣所在。不,我不曾这么想,我只觉得暗无天日,我怀疑我一开始就错了,错在我本就该离开这里,错在我七年前的幸运终究要在七年后用不幸来平衡。但这的确是我信奉的守恒律,所以我一向无法大喜,因为紧接着就是接踵而至的大悲,唯有这一次,我放过自己决心肆意地欢笑了,但上天告诉我过了火。
时至今日,一切终于即将尘埃落定,但我无法感谢它,我只能接受它,我不认为它使我蜕变,也不赞许它教会我成长、轻言它是我人生宝贵的财富。但我愿意欣喜它是我命运般的素材,它让我相信我仍有故事可讲,相信文学性在我身上的灵验,只是它的张力竟要当事人献祭这么多情绪来完成,文学的确是残忍的,它美就美在它的残忍,我的萨德,我冷血的施虐者。于现实而言,事情便复杂得多。在这5个月里,我意识到“完美”的确是虚妄的,人生的痛楚和难关远比我想象的要多,我不幸跌入了这片沼泽,但前方仍会有万千泥泞。要感谢的是站在我身边的那些人,是我都要放弃了,他们还激励着我走下去;是我都残废了,他们仍站成了我的义肢。所以我还活着,没错,而且我还会活得更灿烂。
这才是我告别我的Fudan七年的真实模样,错过的毕业典礼,失落的六月,落荒而逃的行李……手机没有内存了,所以我会风轻云淡地把这一些删除,但我当然记得这所有,不是在我备份的硬盘里,而是在我的生命里,刻骨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