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姥姥
我对于生死之事向来看得不重,这几年颇有点麻木的嫌疑。
回家前和友人深刻地谈起这个问题,他说我只是极力在控制,想来有趣,控制得久了便忘了害怕的滋味了。
姥姥走了,携带着巨大的遗憾和病痛走了。
姥姥走得不顺,听说胳膊摔断后便再没好起来,严重时手肘处甚至会漏出白骨,大臂长久不活动,导致腋下也溃烂了。
姥姥生前爱干净,土炕上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被子每天叠成齐整的方块,再旧的衣服也洗的干净穿的舒服。
如此爱干净的一个人,最后和着屎尿躺了数年,走的时候一周没怎么进食,身上是可怖的皮包骨头,膝盖也蜷缩着,就那么离开了。
农村葬礼习俗繁多,不小的院子当中横着这具棺材,刷了墨汁后散着阵阵腥臭,家人们把三角纸贴满棺面,去世后第四天晚上绕一圈村里常走的路意为送行,第二天上午各路亲人披麻戴孝跪满一地,母亲坐在棺材旁,抚着摸着不知道怎么痛哭才好。
身在其忙乱中倒让人不得空真切地悲伤一回,歇了下来开始回想姥姥,回想葬礼的细节,种种都成了细碎的折磨,肝肠不至寸断,也算七扭八结承重十分。
出殡的时候,路过旧院门口,老舅趴在门上叩门喊姐放声痛哭,引得人不住嚎啕。
这个院子姥姥姥爷住了一辈子,也是舅舅妈妈长大的地方,小时候父亲骑车载着我们母子,出了村口的牧马河,玉米地那头的村口,便是姥姥的家。门口紧挨着一座庙,庙边一口井,庙后面就是大片的玉米地。
小院子不大,北面两间正房,东一间厢房,正房的炕上睡着姥姥、姥爷、舅舅、妈妈的半生,也睡着我和表哥妹的童年。
听说那房子快倒塌了,想进去看看也很是不忍。
姥姥的一生,究竟是怎样的一生?我没有立场,没有权利,也没有万分之一的办法思虑这个问题。
我能所伤心的,也是我所仅存的我的姥姥的故事,实在可惜。
买了香蕉放到坏也舍不得吃,做饭总是少油少盐不为健康,只为节俭,苛待了自己一生,疼尽了儿女。
小时候家里穷,每次去姥姥家总是会偷偷塞钱给妈妈,我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也是姥姥出钱买的。
小时候想养一只小狗,姥姥托人要了一只,那天她领着我和表妹穿过玉米地里的小路,过了牧马河望着这头的我们进村,自己一个人默默走回了玉米地深处。
一个勤劳的、节俭的、无私的、善良的、传统的、慈爱的、胆小的老人,是中国最普遍的姥姥的形象,这些词语可以概括一个立体的、让我们每个人都能想见的熟悉的姥姥,但唯独概括不了她自己。
我那天问了周遭亲戚关于姥姥的事,回答里有各种母女的故事,姐弟的故事,祖孙的故事,单单缺少她自己的故事,这个谜底也会伴随我对她的思念沉在深深的无尽里。
命苦。是我们下的一个残忍却赤裸的结论。
和享福完全所违背的,她前半辈子的操劳懦弱,却没有换回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家里盖了新房子也没住几天,照顾了卧床的姥爷十年之久,还没缓过神自己也倒下了。
出殡的时候路过庙旁的井,表妹痛到不能自已,响器乐队也跟着吹得凄绝,艰难起身后她回头和我说,因为这是爸爸离开的地方。
姥姥瘫了以后舅舅身体不好,我妈把她接到了家里,没过多久舅舅抑郁症严重,从那口井里轻了生。我们瞒住了舅舅离开的事情,家里有几年笼罩着浓密的阴郁。
听说姥姥最后被送回舅舅家时,她不住地张望着什么,大家狠狠心告诉了她,舅舅已经走了三年之久。
老人听完并没什么动容,这几年漫长的折磨,早就把这个老人磨到没了情绪,摊在那里,常年只是木讷得发着呆。
最后的最后,她只是把这个事情装在了脑子里,了却了最重的牵挂。
16年姥爷去世,20年舅舅去世,23年姥姥走掉,紧挨的坟头堆在地里,让人想不透这生死的意义。
那座长满杂草的庙,那个荒废了的小院,那片翠绿色的玉米地。
我终究是不能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我的前半生的欢乐记忆,也跟着这种种的苍凉,再寻不回了。
我很懂逃离,这世界如此广阔,天地那么明朗,恨不得远离这伤痛的土地,此生不再踏足。
姥姥生死都在那寸被土路和玉米地包住的土地上,又带了满身伤痕,满腔痛苦去了,用我的尺度看十分狭小局促,难掩永恒的失望,但用姥姥的尺度看,不知此生是否圆满知足。
我不知道答案,或许姥姥自己也不知道。
忙乱之后静下心来,这才缓过神来,想到有关姥姥的种种,皆是扎心的刀子。坐在车上脸埋在窗边,紧紧抽搐的胸口压出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只能不停偷偷拭去。
这才意识到我也许并不麻木,只是未到释放之时。
一次完整的思念亲人的过程,必定伴随眼泪,却不需要旁人劝解,自个儿念起来,嚎啕大哭一场也就治愈了。
也是个要重复无数次的,永远无法彻底治愈的过程。
出了定襄上了三环路,街边几座聚在一起的坟矗在那儿,不知又是谁家的,也不知新旧,不解其伤悲,背后定是细碎而漫长的思念。
这篇是断然不能让母亲看到的,我对于苦难的消化能力尚且如此,母亲那时刻漂浮着的心念更是薄弱,忧愁绝不可再接近我的老母亲。
泪流不完,委屈也永远诉不透彻,长久地思考也治不了现存的苦难。
我常常劝人自私,便是因为自己的付出,最容易让自己陷进被动的、无法选择的痛苦。
他们的一生都付进去了,长声痛哭的我们,也挽救不了这份遗憾。
卑鄙浅薄的我还是只能用自己的尺度,自己的理性送别姥姥。
梁福枝——
下辈子
不要再做梁家的女儿,不要再做池家的媳妇,
不要做梁福枝,做云也好做风也罢,
下辈子吧,下辈子做个潇洒的人。
跟着风走,跟着云飘,
千万不要再走到那片玉米地的深处了。
外孙拭泪叩首
想你 想你 想你
我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