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气息的构造
(本文本是本人于征文“我与茶道”的投稿文章,因未被采用,故而发表在豆瓣,聊以为慰)
我们在茶会中,经常会有各种雅趣。譬如赏玩一件南宋时代的青瓷,又或是使用一只幕末的染付泡瓶冲泡岩茶。种种这些活动里面,最经常听到,也最难把握的一个概念,便是气息了。我们经常能听到,某某茶碗具有高洁的气息,而某某残破的造像因为气息很好,可以用来装横茶室。总之,对气息的追求,以及根据气息来构建茶会本身,已经成为真实的茶会的全部核心要旨。
不少人认为,气息是不仅仅是一种纯粹主观的体验,还是一种从根本上没法把握的概念。每件器物似乎都有一种气息,似乎在每个人哪里,气息一词的概念,乃至经验都是不同的。然而如果气息真是那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概念,所有茶会岂不都是成了镜花水月。而茶人确实是在气息之中完成了他们整个茶会的愿景。因此,气息必然是可以被把握的,就像如同诸多茶人确确实实做到的那样。而对气息把握的困难在于对气息本身的概念的误解。
首先,气息不是器物的自身的一种属性。把气息当成是器物自带的一种属性,这是对气息常见的误解。我们经常能在日常的语言中听到:某个宋代的香炉具有高雅,朴素的气息。或者某件古濑户的茶入品格多么高贵,因为它的气息是那样的朴实,不带一丝修饰。所有的这些称述仿佛都在暗示:即气息是一种器物的属性,它在具有特定审美情操的人那里,被他的思想和情趣所发现,然后他又能按照他的这些能力把这样一种发现指给我们看,从而使茶会成为一种公共的情趣。这是世人对茶道和雅集的一般印象。但是,我们也会发现,当这些器物被错误的摆放在不合适的地方,例如拥挤且缺少精心整理的古玩店,或者是凌乱,流俗的茶台上时,这些器物的气息便一并消失了。诸多茶人同时也会提到,气息必须在一种精心准备的空间和把握的恰当好处的时机下才会显现。而那慧眼发现气息的能力,原本不是发现器物本身的属性,而是确认器物在机缘具足的情况下,那属美的气息发生的可能。而我们所有人领会到那美的纯粹的时候,又有谁是通过茶人的指点来领会到美的呢?我们通过茶人,学者能学到的是器物本身的知识,以及发现那器物的经验之中的那慧眼的提示。但我们绝不是学到了美本身,我们在体会到那美妙的气息的时候就自己体会到了气息。否则,茶的行为就成为了一种学院式的训练,而茶会也不会如此广泛的发生了。
《南方录》里曾记载千利休如何解释茶会上器物使用的机缘。以及同一件器物,如果使用不当,则美的大门则永不会打开。其次,我们经常会发现:不同的器物,不论是青瓷的花瓶,还是黄釉的濑户茶淘,抑或是淡雅的巧拙的青花茶壶,还是一副考究的古字画,它们居然能在某种机缘下产生同一种气息。我们经常听到文人谈论某种共通性,如在一个古雅的茶室中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用过的一件红泥小火炉,抑或是一件小瓶茶花让人想起某种沉香的高雅。在京都人的香铭和茶铭中我们也能发现,如果这种共同的意向不存在,将一件奇异的沉香和一件糖釉色的茶碗,通过一个共同的意向,赋予一个相同的名字是不可能的。所有的这些都在提示,气息总是独立于器物本身被给予到我们的经验之中的。
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在纯粹概念上,器物的气息并不是如同颜色,形状,表面的特征的一类的“素质”,更不是那些由这样或者那样的素质所支撑的知识范畴,如同窑口,年代,工艺等等所由有的范畴所联系的一种性质。气息不是一种性质,因此,当我们谈论到一件器物的气息时,绝对并不是再指称某种在在语言中可以被固定下来的所有物,它不是物本身,也不是物的性质,而是某种更加独立的特性。一件器物的气息总是在那件器物呈现时被给予的。并且并不是单纯的通过器物自然之所示被给予。气息的概念总是随着那观察的人对器物本身对领会而丰富,但却又不仅仅是像一般的所理解的那般是一种基于经验上的知识(这样的想法总是认为诸如诧寂之类的茶道美学总是必须依赖某种训练或者文化熏习才能被领会)。一个对茶道毫无了解的素人,当他第一次走进茶室的时候,看到那茶碗绝然的姿态,看到了插花和挂物的优雅线条,只要他心中没有过多的杂念(如事先已经决定好断定那粗糙的陶器不具备什么价值),他便会为那茶碗的气息所震撼,他所称作美的便是由那气息作为根据。
第二,人们总是会认为,器物各有各的气息。如茶碗有茶碗的,书画有书画的,岩茶的茶气和沉香的香气并不是一种气息。器物根据自己的属性,各有各的气息。但是,如果是这样,当我们在茶会中,所用到的各种年代,材质,工艺传承乃至品类的器物,各自都恰到好处的体现出了茶会的那种气息呢?为什么我们会拒绝使用同样精巧的金银器,或者一些艳丽的花瓶,如果他们都各有各的气息,则这些气息不会冲突,也无所谓茶会气息的统一调和。因此,茶会中体现出来的气息,并不是一种调和,而就是那一个气息。所有的这些气息,无论是器物的气息还是茶室或者茶会的气息,并不是不同种类事物的不同属性的家族相似性的名称,而乃是同一种概念,无论是在茶室的阴翳中照见一幅古画的惊叹,还是对一件恰到好处南蛮茶壶的动容,这些气息都是同一种气息。因为它们发生在我们的精神现象之中,在我们在跟任何茶会有关之事接触时被提示,被给予。它是同一种生动的领会。他不是我们心理深处的隐秘结构被一些象征物所提示所展露出来的纯粹私人的活动,他是一种公共的体验,在茶会中的每一个人,体会到的不是各自的气息,而是同一种气息。否则,严肃的,高度精神的茶会就不能成为可能。那些在天才般慧眼中被重新发现的器物,那些一代代藏家精心保管,把玩,在一代代的书房中被虔诚的赞叹的雅玩,都会仅仅成为了那人自己的一种病态依恋。因此,我们在茶事中谈论的诸多气息必然是作为同一种气息来被把握的。
我们可以在诸多的活生生的茶会中看到这样一种把握:当我们选择合适的茶器,烧水,沏茶,欣赏古画和插画的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气息总是同一的,虽然不同的器物一遍一遍的唤起我们对气息的感受性。我们总是要在器物的提示下才能意识到气息的在场,但这属气息的始终是同一个气息。同样,当我们把器物埋藏在俗世的堆积,之后在把它重新用在茶室里,它所展现出来的气息依然是同之前的气息一样的气息。当一件瓷器损坏,乃至于吃进了透入胎土的土沁,它的气息仍然是原来的那个气息。当我们把茶室拆掉,把它里面的器物重新组合,它们所展现的气息仍然是同一个气息。因此,气息有自己的生命,它总在我们生命的恰当时刻,通过经验的恰当角度相我们呈现,提示着它的可能性。
第三,气息不能被还原成诸多感受性的综合。时常有藏家会声称,那属气息的是一系列感觉的综合,从瓷器玉质般的光泽,再到紫砂壶完美的包浆,再到沏的恰到好处的岩茶的香气。这些一系列的感觉,于身体在场的时空中以恰当的系列和形式呈现,便被笼统的称为气息。但那气息总是超越感官,从而带来一种可能性。我们总是在有不同质感的器物上感到同样的气息,诸如定窑瓷器和文化器的素陶都能作为一种极致精神高度的呈现一般。同样有时候我们的感官不在场,甚至那些单独的给于到我们的糟糕感受性的器物,在机缘和合下,居然都能呈现出完美的气息来。因此,气息总是超越单纯感官的组合的。
以上,我们终于有了对气息的一个初步的分析:气息是一种有自己生命的体验,他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对那身处茶室中的人体现。它是一切茶会的根据。通过对气息概念的简单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气息首先是一种精神活动,并且总是被那茶器所提示的。没有茶器的在场,我们对气息存在的把握也就成了泡影。以上诸多误解之所以造成的根源便是:我们总是通过具体的器物去把握气息。
那么气息本身的同一性又以什么为根据呢。气息代表了一种对可能性的试探。所有的茶器都在提示理解它们的人:世界本身可以按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所呈现。当一件小巧精致的茶器被理解它的茶人捧在手中之时,当那朴实却富有生命的张力向他呈现。他抚摸着它的上面的每一道痕迹,观赏着它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下的各种丰富,却又完全自然的姿态的时候,他便不再以之前的那种观念去观照它,它带着茶人走进了一个丰富的世界。茶会的精神高度在于,它揭示了一种可能性:即世界本身可以并不是现在这样一种方式,而真实的生命在意识到它之前从未真正开始。连接着这种可能性的,便是通过茶器所提示的那种气息。
现在,对于气息概念分析,其属于它自身的那一端已经结束。而在这里,真正重要的是它是如何引导人进行那种高度的精神活动:即当气息被意识到,那进行意识到人的本身的精神又是如何的呢。此处,要分析的不是气息自身,而是意向到气息的人的。在茶会中,这些精神是怎样活动的,所有的这些构成了气息的另一个侧面,即揭示精神的可能性。于是,我们终于来到了属于气息的构造的另一个重要的维度,而在这里,工作永远不可能真正的做完,精神的丰富性不能被几篇文字所穷尽,在这里体现的仅仅是一些经典的意向。它提供了我们走入属气息的真正精神现象的维度。在这里,丰富的个人体验各有各的不同,虽然都是被同一种气息所引导,但没有那气息,这一切都不会成为可能,同样如果没有这些精神现象,那么气息本身只会成为一种死亡的概念。
我们首先来看那些坚持使用碳炉的茶人。在这里,若就功能上来讲,现代的电陶炉无疑更加方便,更加容易控制水温。因此如果煮茶这件事本身只跟把茶煮好有关,那根本没有必要使用碳炉。但是很多茶人就是喜欢使用碳炉煮茶。甚至在只有他自己的时候,他才会使用探路者煮茶。在这里,使用碳炉煮茶的经验结构乃是这样:茶人精心的准备上碳,取出精心收藏的红泥小火炉。以及朴拙却单纯的砂挑。他宁愿烧碳,因为碳火使他感到安全,平静。那碳是驯服的火,那碳炙烤的却是装下了整个春天的容器。于是他慢慢的点上碳,小心翼翼的把碳烧红,再把砂挑放上小火炉。炉和砂挑整个组成了一件揭示了同一气息的器物。此刻,他身处斗室,感受到那橄榄碳的些许香气和温度,看着水气和水沸声渐渐的从时间之流的升起。他又看到那古朴的炉和壶,越来越觉得那淡的发青的红泥雅的可爱。然后他又意识到这些器物已经像这样经历了多少个主人。一股清水从他的想象中流过,如同几百年间从那砂挑中流过一般,这一切都是如此的圆融宁静。所有这一切经验,都有那气息在场,古旧炉和壶,对炭火的感觉,沸水的松涛和碳火的香气,组成了同一种气息。在这气息调和的综合经验中,他被带向了一种可能性之中。
然后,我们又来看看坚持使用茶入来装茶的茶人的经验。在现代,使用密封性更好的纸袋或者铁皮罐子,来保存极易受潮的茶叶,本来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茶人却仍然选择最多只能装几泡茶,密封性又不佳的朴素陶器,在茶会之前盛放这宝贵的树叶,并美其名曰醒茶。茶人取出茶叶,小心翼翼的放入粗狂的陶器中。那陶器所呈现出来的便不仅仅是一种保护,而乃是一种遮蔽。那甘美之物和将来的愉悦便被隐藏在了这个质朴的陶器之中。而茶入本身的高洁的气息,在精心布置的茶席上展示之时,那茶的贵重和神秘便由茶入本身的气息传达到了参与茶会的所有人的精神之中。客人在那一瞬间便会得到提示:接下来将奉上的是多么神秘的一种美物。茶人郑重的从茶入中取出茶来,再投放到其他容器中,慢慢煮成茶汤。这一整个的行为便是茶会原初的本身了。此时,茶的滋味被整个茶会所弥漫的气息所引领。看来,醒茶之后茶味变得更加丰富之事,至少在精神世界中是确确实实发生了。茶的真实目的此刻被揭示了,而没有气息的引领,这都不会成为可能。
像这样的经验性的分析,我们还可以不断的进行下去。每次茶会,乃至每次参加茶会的人的经验都是那样的不同,但是他们都被同一种气息所引导。而这气息本身构成了茶会雅集的核心线索。没有它,我们便不可能被引导在同一间茶室,赏玩同一件茶器,最后在这繁杂的浮世中,被带向那同一种可能性。气息便是那纠集了一切体验,并使得茶会经验得以发生的线索。它是创造了茶会的那些人真正的栖身之所。
(Monir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