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特的金子(电影剧本)
〔苏联〕谢·爱森斯坦 格·亚力山大洛夫
〔美国〕艾·蒙塔古
重丞 译
1931一1932年间,苏联电影艺术大师谢尔盖·爱森斯坦应美国派拉蒙影片公司聘请,与格里高利·亚力山大洛夫、基赛一起到美国工作。
在此期间,他根据法国作家桑德拉尔的小说《金子》改编成电影剧本《絮特的金子》,故事叙述1848年到新大陆垦荒的瑞士移民发现了金矿,掀起了全美国的淘金热的真人真事。
爱森斯坦除了逐字逐句精心研究原作外,还曾与蒙塔古一起去实地考察已成废墟的萨克里门托谷——当时发现金矿的地方,访问淘金者的后代,然后着手写成文学本。蒙塔古认为,在有声电影问世之初,大部分导演都热衷于使用“对白”,把音响看作是影片的附属品,而爱森斯坦却把音响处理成影片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实属难能可贵。在编写过程中,爱森斯坦曾作了一些主要场景的设计图,据估计,拍摄成本约三百美元。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派拉蒙公司没有接受此剧本(爱森斯坦等后来合作的《美国的悲剧》亦遭此厄运,故一直留存于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后来蒙塔古把这两部在编剧史上有纪念意义的剧本收入他所著的《与爱森斯坦在好莱坞》一书(纽约国际出版社,1969年版)中。我们愿与读者共享。异体字按原文标出。 ——编者
第一本
一首加利福尼亚歌曲。
这是一首家喻户晓的轻松欢快的歌曲。
银幕上映出一行行字幕,在交代时代背景及那些已经消逝了的英雄人物和杰出的冒险家时,这首笑语欢声的歌曲仍在继续。
字幕映毕。歌声消失。
在歌声减弱的过程中,现在画面上只传出潺潺的流水声。看到一个喷泉泻下的一股细流涓涓淌到下面一个钵形池里,水面上泛起一些小水泡,水里映出一座古老的瑞士教堂。钟声悠扬,敲了六响。
与钟声响的同时,镜头后拉,现出喷泉广场和一个瑞士小城镇的教堂。
房子前面坐着几个抽烟斗的老汉和忙着做针线活的老妪。笼罩着一种梦幻和朦胧的气氛。
在一家酒店的台阶上,人们用大白镴杯子喝酒。
从远处的山上传来姑娘们和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合唱的声音,可能是那种反复用假声和常声的调子唱的瑞士山歌。
夕阳西沉。
“唉……”老汉们哼哼。
“啊……”老妪们叹息。
泉水依旧汨汨地流。
山下传来歌声。
时钟敲一刻钟。
画面外的石头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老妪们的手停住了。
酒杯停在半空中。
烟斗从嘴上抽出来。
一个男人的身影背对着太阳走过来,人们眯起眼睛看他的脸。
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头戴大帽子、足蹬高统靴、拄着手杖的剪影,使老人一惊。
他们好奇地相互看看,然后盯住那个男人。
男人阔步向前,望着那些房舍,却没有看那些人。
一个男孩奔向他,回答他的问题,指着一座房子:
“这是警察局。”
那些老汉和老妪为这个词而惊讶,陷入好奇的、激动不安的状态。
男人摸索口袋,掏出一枚硬币,给了那男孩,然后走进那座房子。
所有的人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一群姑娘涨红了脸,整理她们的围腰。
小伙子们看着姑娘们。
一个老汉嘬起嘴唇,示意那男孩:
“嘶——嘶。”
男孩给他看他刚才得到的那枚银币,好几个人围拢过来看。
忽然间,警察局的门猛地被推开。
那男人——絮特——走出来,随手砰地关上门,把玻璃震碎了。
一条狗狂吠起来。
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男人走到喷泉,环视四周,盯看人们。
稍停片刻。
向喷泉啐唾沫。
转身背对喷泉,以和他来时同样坚定的步伐大步走开。
脚步声消逝,人影在黄昏中消失,只听到喷泉里汨汨的水声。
那位好奇的老汉走到喷泉,盯看那飘浮的唾沫。
“呣……”
时钟的音符回荡,敲半点钟。
“叮
“噹
“噹
“噹……”
警察局里的谈话传出事情的真相,这个陌生人名叫约内·奥古斯特·絮特,他申请一张护照,没有获准。
听到一座较大的钟的音符并看到它的形象。
从迹象看,这是一座较大的教堂,暗示我们这是另一个,而且是较大的一个城镇。
教友们正在离开教堂。
显现出一个女人和三个男孩。
女人走向一所房子,一个小姑娘跑出来迎她,手里拿着一封信。
“妈妈,妈妈,
“看!”
女人从孩子的手里接过信,进到屋子里,在桌旁看信。
吾妻,
我必须走了。
我去寻找我的前途。
你的丈夫
约内·奥古斯特·絮特
她把头和双肘垂在桌上。孩子们坐在周围。
女人在哭泣。奉告祈祷的钟声在回响。
黑夜。
黑夜里传来别的钟声。
和平安详的钟声。
在一片美丽的景色中,一些小铃档在摇晃。晨曦渐明,清晨空气清新,一派山区风光。
拂晓。
牛群在吃草。是牛铃挡发出安详悦耳的声音。
絮特在牛群中酣睡,头枕在手上。
冉冉上升的太阳,牛铃的响声和身边一头牛的呼气掠过他的脸,把絮特弄醒了。
他的动作是无忧无虑的。
他向旭日微笑,阳光轻拂他的脸。
他爬到一块岩石边,往下张望。
远在下边,他看到一个海关小岗亭。也许有几名士兵在那儿喝汤。絮特舔舔嘴唇。我们看到他是饿了。
他回过头来,看到一头牛的乳房。
他不慌不忙地把乳头捧在手里,把牛奶挤进他的帽子里,津津有味地喝那温暖的奶汁。
在附近的大路上走着一伙身穿独特别致的瑞士服装的年轻手艺人。
絮特抹干唇边的奶汁,站起来,看看这伙年轻人,走上前去迎他们。
“喂,小伙子们,你们上哪儿啊?”
“到德国去。”
“到德国去,”絮特重复道,在草丛里发现一颗熟草莓。他摘下这颗草莓,吃了,又说:
“我也是到德国去。”
他加入这一伙,兴高采烈地与他们同行,回过头去轻松偷快地向瑞士挥手告别。
〔淡出〕
絮特太太和孩子们在大街上。
她那最小的儿子高声喊叫,她回头望他。
“妈妈,看,那是爸爸。”
她看见小儿子站在布告牌前。
她满脸惊惶,匆匆走到布告牌前。
她在布告牌上看到絮特的脸和一张通缉他归案的告示。
孩子们高兴地嚷嚷:“那是爸爸!那是爸爸!”
她害怕得蜷缩起来,转过身去,在身后拽着孩子。
大街上的过往行人,那些以肩负本镇道德为己任的人打量着她,有的人态度傲慢,有的人表示轻蔑。
她竭尽余力克制自己,在这些目光下毫不气馁,连忙回家。
教堂的钟声又在飘荡,这一回,单调不息的钟声与她的心声相通。
门的嘎吱声和男孩子的哭叫声:
“妈妈,可是这是爸爸啊!”
一个干草垛。这伙手艺人睡在干草堆上。絮特安然地、悄不言声地忙于掏他们的口袋;他从一个酣睡的人的身上剥下一件外衣和裤子,酣睡的人还在乐滋滋地微笑。
他默默躬身对这些手艺人致谢后,迅速溜下梯子离去。
手艺人的鼾声混杂成——
——含混不清、杂乱的声音,开头分辨不清是什么声音。
喊叫声,噼啪声,嘈杂喧嚷声,音乐声。
这是一伙忙乱、闲散的人群声。
银幕上的一面墙上有许多时钟,钟摆朝无数个方向摆动。
钟摆的嘀嗒声汇合成一个急促的节奏。
一个有字的小牌子:
现在是什么时间?字牌旁边有一只钟。
现在是什么年份?同高度的一面旗指着1853年。
你现在身处什么城市?一条标志:纽约。
我们看到一个集市,一群人在一个帐篷前阅读这些小牌子。
所有这些你自己知道……
可是你明天将到何方?只有我知晓。
镜头从一双东方鞋的锥形鞋尖拍到絮特抹黑了的脸,耳朵上戴着珠宝,穿着一件装饰着金缕和染色羽毛的戏装。
音乐声,口哨声,一片集市的声音。
人们好奇地盯着他看。
在他脑袋上端的那张小牌子:
可是你明天将到何方?
一个老妇人戴着护目镜,扶着手杖,身患风湿症,脸带怀疑的微笑。
她张着没有牙的嘴,问道:
“喂,骗子,告诉我,明天我将到哪儿?”
她粗犷地高声大笑,他撩起帐篷的边缘把她藏在后面。
集市上的闲聊、唱歌、喧嚷和口哨声。
字幕:可是你永远不知道你明天将到何方。
从背部拍摄一个铁匠给一匹马装铁掌。
絮特变黑了的脸,这回是被烟熏黑了的。
风箱噗噗,锤声铿锵,火红的铁块投人水中时的哧哧声伴随着他的工作。
他在给马钉铁掌。
一个女人卖弄风情的笑声。
她那张忸怩的脸。
絮特帮她穿上扣紧的高统皮靴。
他的脸又脏了,他的头发又一次乱蓬蓬,絮特接着拔掉一匹马的一颗牙。
然后,从一个男人的嘴里拔牙。
以精细灵巧的手法教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吹笛子。
一个屠坊。他在剁肉。
他在街角卖华盛顿的画像和盛在一个托盘里的圆雕饰。
所有这些插入的段落在银幕上出现时都有音响,一个单旋律的调子。钟表的嘀嗒声,人群的喧嚷声,城镇的各种声音都组合在一首专门谱写的絮特进行曲里。
铁匠工具的声音,姑娘的吃吃笑声,马的嘶鸣声,男人拔牙时的尖叫声,笛子声,剁肉声全部都组合在这个旋律里,虽然它们各自保留其原来的、能辨认的声音。
最后,自然的声响消失,只留下音乐声在继续。
杂技团的音乐声。
一个漂亮的女郎跳上一个搭在帐篷前的台子,深深地行屈膝礼。
和她在一起的是一条英国种牧羊犬型的、截短了尾巴的大狗。
她身穿镶褶边的、闪闪发亮的裙子。
那条狗戴着水手帽,吸一管烟斗。
那条狗爬到一把椅子上吸烟斗。喷出缕缕青烟。
女郎对狗唱歌,对它唱歌的时候仿佛是对着一个男人。
歌曲的内容是抱怨一个男人的懦弱胆怯,缺乏进取心。副歌请求他出外寻找一条新的出路,幸福将会对他微笑。
去寻找一个新的理想中的黄金国。
第一节唱得好象是一支杂耍团的歌,有一种暗示的双关意味。女郎深情地唱第二节,她被歌词字面上的浪漫意义深深地陶醉了。
她的声音使人久久难忘,曲调简单,便于记忆。
那条狗挪动它的爪子,表示它对旅行没有兴趣。
絮特牵着一匹马,凝神地站着。他盯着她看时,眼睛里充满着热情。他为歌曲也为女郎而神魂颠倒,至少有一瞬间,他们互相捕捉住对方的目光。
她唱完后,站在一旁的人都鼓掌。他没有听到掌声。
和他同在一个马戏团的伙伴呼唤他。
起先他没听见。
后来,他被唤醒了,他牵着马走开,转身在人群中消失。
他听到一个货摊上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站在那儿向人们吆喝拳击比赛,找人和一个魁梧的黑人对打。价码标明:打赢大个子的人能得到一百美元和一名年轻奴隶。
絮特走向那男人,颔首示意他愿意打。
他们走进帐篷,人群随着他涌进去。
那女郎重新登上台子寻找絮特。
她从一个帐篷转到另一个帐篷,在那个已经准备好要进行拳击的帐篷前站住,注目凝视。
“时间已到。开始。”信号锣声打响一一絮特开始与黑人对打。
帐篷内半明半暗。
帐篷内酷热非常,拳击是在炎热中残暴无情地进行的。
女郎的脸上随着拳击赛起伏不定的形势而涌起焦虑不安和欢欣鼓舞的波浪。
絮特就象一个力大无穷的人那样挥拳猛击。
他的全部精力和孤注一掷的冒险都蕴含在这场挣扎奋战中。
没有规则和法律,随便怎么打都行。
双方都使尽混身解数,想把对方击倒在地。
絮特把黑人打翻在地。
人群高声呼喊,陷进了无理性的欢乐中。
一个相貌凶狠的男人把钱递给絮特。
此时,站在帐篷门口的那个女郎尖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警官来了。这种打法是非法的。
絮特抓起钱,并把提灯击灭。
漆黑一团。他撩起帐篷的边缘,从底下贴出来,在帐篷的后面沿着绳栏跑掉了。
黑暗中传来口哨声和喧嚷声。
画面上靠近摄影机的地方,一盏提灯挂在一辆马车上。
十字路口。马车上的男人——絮特——把车停住,跳下来,在黑暗中张望。他边看边吹口哨。抽烟斗的那条狗向他奔去。
狗后面出现那女郎,拎着一只毛毡小提包,她穿着准备长途旅行的衣服。
絮特走向她,第一次同她说话。他问道:
“妥啦?”
她点点头。
他会心一笑,用他强壮的手搀扶女郎,把她托上马车。接着又把狗托起来。
马车在一条不知名的路上启程,车子里传出歌声,嘲弄那些懒散和懦弱的人,召唤他们永远向前进。
马车越走得远,歌声越纤细微弱。听不清歌词。
马车走出画面,歌声终止。
第二本
字幕:两年以后,独立要塞。
要塞的大门朝着沙漠开。
要塞的驻军在院子里列队伫立。
士兵们对空举起枪枝。
驻军司令发出一句号令,他说:
“祝开荒者一路顺风。”
一阵排枪射击。
絮特和杂技团的女郎。
三个传教士,两名军人和两个女人一起出发。
九个人走过要塞的门口。
要塞的大门徐徐关闭,遮住了这伙骑马离去的人。 〔淡出〕
这些旅行者东一群西一伙地散坐在一艘大船上的皮货中间。
缓缓移过一幅沙漠地带的全景图。
杂技团的女郎——玛丽——老是反复哼着同一首歌曲。
絮特轻声地诉说他听到的有关美国西部的情况:在那遥远的日落的地方,有着非常富庶的土地和肥沃的峡谷。
他在她身旁一边沉思,一边唱着歌。
他们有足够的气力和魄力横涉沙漠去开创一个崭新的生活,他为此而欢欣鼓舞。
“财富,快乐和幸运……”
——玛丽唱道。
大片荒地款款地移过。
我们的男女主人公柔和、怡然自得的脸。
一片黑暗。
“再见。”
“一路顺风。”
——当远征队在河边登岸时,旅行的人们相互祝愿。
登陆的小艇安上了车轮,套上了马。大驳船向河心离去。远征的人们向空旷的沙漠进军。
絮特骑马在前面走。他吹着口哨,吹起心爱的歌。
“再见,一路顺风。”
——那两个军人伙伴与他们告别。
两个军人和两个女人留在一个小要塞里。
他们向继续前进的同伴警告。
“要加小心……印第安人会杀掉所有的人……”
“再见。”
——絮特回答,继续上路。
玛丽和那三名传教士跟着他。
蛇从小径上闪开。
野兽冲进灌木丛。
现在,小路已到尽头。
前面只有沙漠。
絮特拢住笼头,他有些犹豫不定。
絮特在思考。
玛丽询问地望着他。
他们站在三个高大的圆柱前。这些是印第安人的神祇——图腾柱,它们是雕着面目狰狞的人和带翼兽形状的树。
絮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
他旋转硬币。“正面或反面”。
他望望他的伙伴,并把硬币抛向空中。
他的眼睛盯着硬币,看它在深蓝色天空的衬托下闪闪发光。
“嗨!”
——他的一个同伴突然呼叫起来,絮特迅速低头伏到马身上,躲避了一枝飞箭。
那枝箭射进一根图腾柱。
首先开枪的是玛丽。
一群印第安人向他们策马前来。
絮特和他的同伴们隐蔽在图腾柱后开枪射击。
几个印第安人倒下。
一阵散乱的枪击。
更多的印第安人倒下。
然而这些勇士们仍然努力向图腾柱靠近。接着,在图腾柱凶恶的脸容前展开一场可怕的肉搏战。
现在是面对面的、无声的、凶恶残忍的战斗。
只有挣扎的哼哼声和濒死的人的呻吟声打破寂静。
沙漠广裹无垠。与无边无际的沙漠相比,这一伙奋战的人显得渺少。
印第安人节节败退。几个幸存的印第安人向沙漠落荒而逃。
两名传教士帮助一个受伤的同伴骑上马,一声不吭地沿着原路回去了。
玛丽疾声呼叫他们站住。她要制止他们。
他们听也不听。
她咬紧嘴唇,眼泪盈眶。
絮特走过去,在地上寻找那枚他用来卜问前程的硬币。
他找到了硬币掉下来的地方。
一个印第安人的尸体躺在硬币上。他掀开他,跪下来察看硬币。
玛丽惊惶地望着他。
“我们赢了!”
——絮特嚷道。
“头朝上!”
他捡起硬币,举起来给玛丽看。
玛丽心满意足,笑容满面。
絮特唱起她那首歌曲的词句:
“向前,向前,幸福在等待着你。”
他们被所有的同伴撇下了,在广阔无边的沙漠中显得渺小而无援。他们离开印第安人神像的剪影,向落日开拔。西部是他们的目标。
雷鸣……乌云……闪电……
洪水暴雨……风卷雪飘……酷暑炎热……地震山崩……风沙卷扬……蝇群蔽日……蚊群如云……巨木参天。
一条缓慢的溪流。两个人在水边靠近堤岸的地方爬上岸。很难认得出这是絮特,他的胡子长了,他被太阳晒黑了,玛丽稍稍消瘦,皮肤略暗,但有一种新的野性的美。
玛丽该换衣服了。她的裙子是湿漉漉的。她刚才准是泅水过的河。
絮特走进树林去寻找一条往前走的路。
玛丽很喜欢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喜欢堤岸边阴凉的土地,她脱下湿衣裳。
她伸手去掏那只小提包。
她找不到可以替换的干衣裳。
絮特穿越森林,愈走愈远,设法找一条他们最好走的路。
玛丽在她的小包里找到揉搓成一团的薄纱布。
她把它摊在地上,为此而喜上心头,因为这是她在杂耍团穿的裙子,上面缀了花朵和闪闪发亮的金属片。
她穿上这条薄纱裙,穿上絮特的大衣,它们合在一起成了一件古怪的戏装。她望着自己在水中的身影笑了。
笑容蓦地从她的影像中消失了。
她回转头去。
在两株硕大的树干间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破烂的毛皮衣服。
他是一名捕兽人,在荒原中的猎人。
他被这个女人的音容美貌迷住了。他的眼睛、面容和身体都被这个神奇的形体震惊得发呆。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情欲、决心和力量。
玛丽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寻觅一条脱身之路。
另两个捕兽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他们的脸是强悍的,同时又是贪婪的。
他们的年纪更大些,也更肆无忌惮。
他们盯着她看,就象野兽盯住一块生肉那样。
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粗壮的树干。
一望无际的成行的树冠刺入夭空。
两条大狗又叫又咆哮地往前跳向玛丽。
她被吓坏了,向后倒退,想在两棵大树之间藏身。
两条狗向她走去。它们不再吠叫。它们摇摆着尾巴走近这个女人,开始嗅她的双脚。
狗嗅她的杂耍团的裙子。
面对着狗,娇小柔弱的她吓得胆战心惊,她被渴求女人的男人围在当中,她打量四周。
宽广无垠的树林。
一片死寂。
在寂静中只听到啄木鸟在忙碌,它们的轻扣声象是马戏团的节目里给死亡名单伴奏的鼓声。
一阵刺耳的口哨声。
她吓得捂住面孔。
两条狗退了下来。
年轻捕兽人的脸凑近:
“我们有两年没见过女人了。”
年轻捕兽人咽了一口吐沫,作了一个靠近她的动作,但与此同时,他倒吸了一口气,跌了下去。
他被刺伤了。
第二个捕兽人把他推到一边,从他的肋间把刀子抽出来。
他朝前迈步,但是第三个走近了。他们互相抵住肩膀,盯住对方。
突然,他们转过脸去对着玛丽。
第四个捕兽人把正在挣扎着的玛丽拽到巨大树林的荫蔽处。
两个对手向他扑去。在树干那边射来两枪。
其中一个袭击者倒下,另一个冲进荫蔽处。
把她拖进树丛茂密处的那个和冲进树丛茂密处的那个都在拼命,不过不是相互争斗,而是去拥抱她,吻她的脚,吻她的手。
被刚才的子弹打伤的那个向前爬去,奋力去参加那场搏斗。
玛丽得以腾出她的嘴,树林中传出一个恐怖的、使人极度痛苦的尖叫声。
回声反复飘荡。
絮特听到了,并转身向声音疾跑。
这些人把他们的捕获物拖进树林更深的地方。
从树林深处出现女人那条杂耍团的狗,它向这些人狂吠。另外两条狗袭击它。
絮特出现了,手里拿着枪,奔跑越过那几条打架的狗,冲进树林荫蔽处。
我们看到那几条狗在搏斗,听到咆哮和吠叫,同时,我们也听到尖声呼号和絮特在树林深处与他们冲突的声音。
女人的狗做了一个杂耍团的跳跃动作跳到一个树桩上,它的对手想跳上去却够不着。
两只穿着高统靴的脚从摄影机前沉重地拖过。女人的脚拖沓着跟在它们后面。
男人的脚拉着他的捕获物经过被刺伤的即将死去的年轻捕兽人。
年轻捕兽人喜悦地望着那女人拖沓而过的双脚。当他看到一只鞋子从脚上掉下来时,脸上放光。
一只粗糙的旅行坤鞋。
即将咽气的小伙子用他最后的力气爬向那只鞋子。他伸出手指去抓鞋子,欣喜若狂地把鞋子贴到他的脸颊上。
年轻人的力量消耗殆尽,他的头低垂到地面上。
他面带笑容,死了。
絮特——他正背着玛丽——坐上了马鞍,抱着她。
他向狗吹口哨,它答应着,吠叫着,到他们那儿去。
他们继续上路。
马缓步穿过森林。
玛丽在絮特的怀抱里,神志不清。
她在说金色的土地……
“财富,快乐和幸福在我们的路上等待我们,”——玛丽唱道。
树林到了尽头。灌木丛。原野。沙漠。
沙漠里是春天。
仙人掌正在开花。
无数的蟋蟀在㖆㖆地叫。
鸟儿在歌唱。
昏迷不醒的玛丽,她的声音逐渐低沉,说出愈来愈多的离奇古怪的字眼。
再也没有马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失掉了马。
絮特双臂抱着她,每走一步都增添疲惫。
那儿再没有仙人掌,也没有灌木丛。
环绕他们的是无边无际的光秃秃的沙子。
滚烫的沙子灼人。
那条狗气喘吁吁,舌头聋拉出来。
絮特精疲力竭。他跪下来把玛丽放在沙地上。
她躺下,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
絮特坐在玛丽身边,一动也不动。
太阳在天空移动。
影子在静止不动的絮特周围转动,随着夕阳西沉,影子变长了。
狗猛然惊觉起来,跳着站起来。它拾狺狺狂吠,浑身哆嗦。
絮特苏醒过来,抬起头。
一群郊狼坐在他们周围。
在昏暗中,这些郊狼很象黑色的剪影,它们的眼睛象猫眼一样闪闪发光。
絮特设法叫醒玛丽。
可是玛丽已经死了。
郊狼细长凄惨的笑声又一次把他吓坏了。
他蹦起来,向发出笑声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开枪。
郊狼向不同的方向跑开了。
絮特木然地从他的物件中找一把铁锹,但遍找无着。
什么都找不到,他便跪在地上,对着沙漠中郊狼的笑声开始用手挖一个坟墓。郊狼分散成好几群。它们在嚎叫。它们在嚎叫。
玛丽躺在坟墓里。只看到她的脸。
絮特长久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沙子中间她灰白色的面部。
郊狼爬近。
现在她的脸孔已看不见了,只有一片平整的沙子。
絮特想站起来。但当他瞥见杂技团的裙子的一块撕破的碎片时停了下来。他捡起那块碎片,然后站直身子。
他拿起他的枪,抱在胸前,向前走去。
狗跳起来,做了一个跟他走的动作,听见那群郊狼重新爆发出一阵笑声后,又站住了。
狗把头转向坟墓。它焦躁不安,但犹豫不决。
絮特在远处走。郊狼包围坟墓。
狗在绝望中嚎叫并呜咽。
它挪动它的腿,但拿不定主意往哪儿去。
絮特在往前走,一直往前。
狗绝望得发狂,它奔向坟墓,摆出打架的阵势,面对这群郊狼,它的鬃毛倒竖,呲出锐齿。
那群郊狼愈发走近坟墓。
它们象猫一样发光的眼睛围成一个圈。
准备去死,杂技团的狗在咆哮。
絮特的身影愈来愈远。直至被夜幕吞噬。
第三本
字幕:两年多的漫长岁月在旅行和冒险中流逝。
在开阔的海面上,一艘破旧的纵帆船驶向镜头。
海岸的一隅,远处是一块人间福地。
船帆已卷起,船锚已下水。
满船的人从船上纷纷散开,走上岸来。
当船头触到岸边时,船上跳下那条狗,跟在狗后面的是絮特。
他衣冠楚楚,还带着行李。
“看来,这就是旧金山?”
絮特的目光打量海岸,他看到荒凉的群山,几头猪,三两间破旧的棚屋,还有一个被热病折磨得快要死的西班牙行乞修道士。
成千的海鸥和鹈鹕在海岸上空盘旋。
“看来,这就是旧金山?”
——絮特向站在那里的两三个墨西哥士兵询问。
“这是旧金山。”
——这是回答。
“可是,你有州长的登陆许可证吗?
士兵问絮特。
“没有。”
——他说。
“那就回到船上去。”
他们揪住他的衣领和他裤子的后裆,推他上船,并把船推进水里。
那条湿透了的狗抖掉皮毛上的水,跳上船。絮特用西班牙语骂了一些最难听的话,墨西哥士兵则用墨西哥的粗话回敬他。
当银幕上出现州长设在蒙特雷的官署大门,絮特在斥责另外几个挡驾的士兵时,这些诅咒并没有停止,有增无已,只是调换了词句。
游廊中间,有一群打着遮阳伞、腿上趴着松鼠的女人——这是贵妇人在那些年头的时尚,畜养松鼠以代替狗——镜头停在阿尔瓦拉多州长本人身上。
州长正在刺绣架上绣华盛顿的肖像——那时,刺绣是达官贵人的风尚。
他听到大门口的骚扰,倾听了片刻,然后向那些女人解释:
“肯定是个外国人。”
然后,他转向门口,命令那些士兵。
“让他进来。”
士兵们服从命令。
絮特整理衣冠,把他的烟斗交给狗,然后走进大门。
他向州长作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名法国陆军上尉。
他环顾四周,看见到处都是华盛顿的肖像。
一座半身塑像。最后看到绣花架上绣了一半的肖像。
领悟到州长对华盛顿有兴趣,他立即开始谈论华盛顿。
他假装对华盛顿有浓厚的兴趣,声称他有几个朋友是华盛顿的朋友,又说多年来他研究华盛顿。
在他说的时候,观众们看到他当小贩时在集市上叫卖的俗气的画片、纪念章以及一些印着华盛顿画像的手帕。
他假装对华盛顿的塑像非常熟悉,并走向绣花架,纠正两条毛线的位置,使那幅刺绣的外表更象手帕上印的图像。“这样一来就更象了。”
这使州长和女士们大为喜悦。
州长请他坐下,以客相待。
大门口的哨兵怒气冲冲地向下瞧自己的鼻尖。
那条狗也坐了下来。它在大门口蹲着,吸絮特的烟斗。
哨兵们忌羡地望着那条狗,当烟斗里的烟袅袅升起时,他们大口大口地猛嗅烟丝的香味,他们执勤时是不许吸烟的。
“上尉,你可以在我们的国家拥有土地。”
——州长对絮特说,热情地拍拍他的背。
一名穿号衣的男仆端进一个盛着印章和封蜡的盒子。
州长写完一张批准文件,盖上他的印章,交给絮特:
“这里是你的土地。爱它并照料它,上尉。”〔淡出〕
絮特的手指在捏碎一把泥土。
絮特环顾四周。
在他的周围人们在朝气蓬勃、精力旺盛地千活。
灌木丛被烧毁,树木被砍倒,并已清理完毕。
六个印第安人编成一组,套上轭,准备犁地。
帐篷和小草屋,为营造城堡调集的物资。
絮特穿越原野。
在河堤上。
他走进一个镶着姓氏牌子的大门口。
新赫尔维西亚
村子里响起鼓和笛子的音乐声,一群群印第安人随着它的节拍播种。
一群群印第安人在田野上收割麦子。
牛群。
马群在吃草。
大批印第安人在一个长槽里进食,当食物从转动的木桶倒出来时,他们用手尽量抓。
一百二十条白公牛拖着一台碾磨机。
运到加利福尼亚的第一台机器。
鞭儿噼啪响,驭手们在吃喝,车轮喧闹地吱嘎吱嘎响。
机器缓慢地通过处女地。
当印第安人把堆积如山的水果——苹果、梨、西瓜——堆在背阴处或挂在屋檐上时,水果愈垒愈高。
运载准备脱粒的麦子的土造四轮马车已经卸在牲口栏。
那一百二十头公牛用最大的力气和最后的猛劲,把机器拉过一座山头。
尚未脱粒的麦子堆得愈来愈高。
絮特在刮脸并把他的头发分开。他穿上上尉制服,对镜整理他的授带。
印第安人在进行军事训练,他们现在穿上士兵的制服。
他们解下他们狭窄的、用骨头和贝壳做的缠腰,生平第一次穿上长裤和衬衣。
他们穿上拘谨的服装,模样显得怪里怪气的。
响起一声信号。
印第安人跨上马。
絮特整理他们的服装并纠正他们的动作。
每个人对他的态度都充满了尊敬和崇拜。
一名德国官员——他们的教练发出号令。
这伙骑在马上的印第安人穿上华丽而俗气的制服,絮特走在前面,走过城堡的门口。
一群野马等待被赶进有大堆尚未脱粒的麦子的围栏里。
絮特和他的分队暂时停下。他下令开始脱粒。
那群野马被赶进围栏。
他的士兵向前奔跑,一起叫叫嚷嚷。
另一个信号,他们又重新排成操练的秩序。
野马被叫嚷声和紧逼的鞭梢声逼得发狂,他们疯狂地奔跑,在未脱粒的麦堆上践踏、跳跃,把麦堆踢散。
鸽子和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鸟儿降落,云集在谷物上。
絮特的一支分队遇到弗雷蒙特将军的远征队。
弗雷蒙特对絮特的豪放壮观的迎迓大为惊讶。
两支分队到达城堡。
为了表示对弗雷蒙特的望族世家的崇敬,一个乐队用夏威夷的乐器演奏《马赛曲》和
絮特心爱的瑞士歌曲。
城堡鸣放欢迎礼炮。
疯狂地踢踏的马仍在踢麦粒。
白公牛的行列把机器运到城堡。
在一片欢声喧腾中,在絮特城堡的旗杆上,美国旗代替了墨西哥旗。
这个场面以一个兴高采烈的庆祝活动收场。
一桶桶的牛奶,一车车的水果。
整扇牲畜肉叉在铁架上烧烤。
酒浆从皮酒囊里倾注出来,人们用牛角做的大杯和中国的漆器杯喝酒。
系着洁净围裙的印第安姑娘在各处轻捷地走动。
絮特正处在他的尊严和权势的高峰。
他坐在他房子的露台上。
那条狗,毛色灰暗,身子笨重,坐在他身旁。
他俩都已进入梦乡。
白昼将尽,太阳沉没到地平线下。
操劳和娱乐使仆人们精疲力尽,他们睡在四周的地上。
他们心满意足的打鼾声在情意绵绵的空气中回响。
营养充足的鸽子咕咕地叫。
蚱蜢在草丛里奏乐。
灌木丛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咯咯笑声,弗雷蒙特的士兵们和絮特的姑娘们在那儿交朋结友。
这些声音的交响曲使空气里充满着一种称心如意、饱满富足的气息。
絮特身旁的桌上有一只盒子。
他从中取出一块镶金线的裙子的碎片。
那条狗抬起脑袋,摇晃尾巴。
他凝视这块金光闪闪的碎布,回想逝去的时光。
在同一只盒子里,有一个圆形雕饰。
在圆雕饰里,镶着他妻子和孩子们的相片。
他的两只手里有两件他过去的纪念品。
灌木丛中女人忸怩和喜悦的欢笑声低下来了。
絮特凝视夕阳。
他把薄纱的碎片放回盒子里,把亲人的相片留在手中。
夏威夷吉他演奏一首抒情和激昂的咏叹调。
字幕:阔别十四年之后,絮特第一次给妻子去信。 〔淡出〕
第四本
字幕:星期五。
一场来势汹汹的下个没完的暴雨倾泻在大地上。
字幕:1月28日。
暴雨在继续下。
字幕:1848年。
大雨滂沱。
絮特在一张旧写字枱前写东西。
下个不停的雨打在窗户上。
暴雨声中传来马蹄飞扬的声音。
絮特抬起头,站起身,拿起他的枪,走到窗前。
马蹄声渐近。
门蓦地打开,带进一阵雨,一个衣服湿透的男人冲进房间,撞倒了两把椅子。
“马歇尔!”
絮特叫道,跑去迎他。
马歇尔激动得发狂,上气不接下气的。由于旅途劳顿,他连报告消息都感到困难。
然而,通过断断续续的片言只字,真情逐渐清楚了,他要讲的是一件性命攸关的秘密,他恳求把门插上。
絮特关好门。
马歇尔用发抖的手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包,设法用他颤抖的手指把包打开。
门开了,絮特的一名办事员走进来,在食品橱里找点东西。
马歇尔连忙把他的小包塞回他的口袋,盯住那人。
那人一无所知,不慌不忙地拿了他需要的东西,走出门去。
那人刚走,马歇尔便再次关好门,走近絮特,拿出小包,用抖得更厉害的指头打开它。
一个侍女走进房间。
马歇尔连忙藏起小包。
他走向侍女,把她推出房间,砰地关上房门。
他们找不到钥匙,马歇尔把一张桌子横过来,顶住那扇门。
他再次拿出小包,终于把它打开,让絮特看。
他的手指头哆嗦着,拿住一张纸,上面有一些细小的金属粒。
字幕:金子?
字幕:金子?
字幕:金子?
画面上是一双手做完对细小粒子的化学试验,絮特以温和而明确的声音回答:
“金子。”
絮特站在桌子前,手里拿着金子和试剂,神色凄怆。
他重复着,然而声音更低:
“金子!”
字幕:金子。
画面上的一颗细粒渐渐放大,直到占满银幕,同时响起吼叫这个字的非人的声音:“金子!”
“金子!”
——马歇尔声嘶力竭地尖声呼喊,掀翻桌子,猛地把门推开,奔进院子。
絮特冲到窗前,打开窗户,不顾外面的大雨,在马歇尔身后大声喊:
“别走!别走!”
可是马歇尔不听,他极度兴奋地纵马驰骋,冒雨飞奔。
在房间里,桌子翻倒在那里,食品橱还立在旁边,暴雨不经不觉地从窗户打进来,风在房间里把纸片吹得到处飞扬,门吹开了,絮特站在那儿,细细琢磨桌面上的金子将会带来的吉凶。
一股刚刮起的狂风把灯吹灭了,被狂风扫荡过的房间的朦胧轮廓渐渐淡出。
很慢的淡入。
灰暗多雾的早晨。
絮特在科罗马他的锯木厂附近下马,就是在这里首先发现金子的。
在锯木厂工作的印第安人由于迷信而陷人恐惧之中。
他们说,他们从祖辈就知道,金子是属于恶魔的,他们恳求絮特不要用它。
絮特回答说,在任何情况下,他们必须首先盖完他的锯木厂。
他强迫他们全体发誓对这个发现保密。
他们全都发誓一定保守秘密。
絮特踏上归途。
他走过一片繁荣昌盛而欢乐的乡间景色。
到处是一派富庶、肥沃和满足的景象。
雨住了。
大自然披上柔和多彩的外衣。
无数雨点在阳光中闪烁。
他突然遇见一群携带淘金用的鹤嘴锄和淘盘的工人。
惊诧不已的絮特目送他们,然后调转马头飞驰回城堡。
在城堡附近经营酒店的老板快步赶上絮特,给他看他掌心里的金粉末。
他问絮特这些是不是金子。
絮特点点头。
那人喊道:“金子!金子!”跑进他的店堂。
絮特忐忑不安,策马走过城堡大门。
店主人钉牢他的店门。
他的全部家当装上了马车。
他的帮工从絮特的牲口栏里偷走两匹马。
店主人疯狂地驱车奔向金子。
在一块田野里,两个印第安人在听一个女人连说带比划地传递这个消息。
印第安人扔掉手中的工具,尾随店主人而去。
牧人丢弃了畜群。
丈夫撇下了妻子儿女。
他们哭泣着向他恳求,可是他置之不顾。
学校校长丢开了他的学校和学生。
絮特的工人成群结队地上路。
愈来愈多的人放下工作,参加他们的行列。
良田和家园都荒芜了。
絮特戴上一只戒指,上面铭刻着:
首次发现金子,1848
戒指上刻着他故乡小镇的纹章。
鹤嘴锄,铁锹和撬棍开始啃噬这片土地。
在森林和原野里,开始出现沙子在木制工作盘上擦过的声音和河水冲涮的声音。
鹤嘴锄的声音和从工作盘里扔出石块的声音愈来愈响。
鹤嘴锄的声音和铁锹挖石头时磨擦的嘎嘎声愈益嘈杂,愈益刺耳。
声音响彻整个大地。
在这种撕裂的声音下,絮特领地原先那种肥沃和富足的景象变成了荒芜和毁灭的景象。
果树的枝桠被过分沉重的成熟果实压得噼啪折断。
木桶由于酒和啤酒发酵过头而漫溢迸裂。
无人管束和无人喂养的马匹破栏而出,闯进麦田吃食。
乳牛痛苦的哞哞声四传,它们的乳房肿胀难耐。
它们疯狂了,推倒牛栏的墙,大步践踏花木和蔬菜。
堆得高高的谷物和面粉口袋由于堆积过久而爆裂,谷物泼撒出来,被风刮得遍地。
水闸泛溢,闸门坍塌,河水顺势滚滚而流。
絮特被他的人撇在一旁,在这片荒废的土地上彳亍,注意地听着矿上那支劳动交响曲。
“金子”。这个词在林间缭绕,它的回声在山峦和峡谷间回荡。
随后,从这些峡谷的深处传来新的乐声组成的交响曲。
这是踩踏在石头上的千万个脚步声。
不绝于耳的大车辘辘声。
马蹄踢踏声和车轮吱吱声。
还有永无终了的人群嘁喳声。
第一辆马车在城堡附近出现了。
一个粗俗鲁莽的人拔掉一些花,并拿出一根做帐篷用的支柱。
慢慢逼近的脚步声愈来愈响。
絮特坐在一座山上。
他那条老狗紧贴着他。
声音相当近了,他能够听出人们的声音。
他听到人们从很远的地方走来,所形成的人流望不到尽头。
透过这个声音听到斧子的敲击声,砍伐树木声,木锯呼呼声和树木倒塌声。
宰猪时猪的尖叫声,吓坏了的鸭子从驱赶它们的人那里仓惶逃跑时发出疯狂的呷呷声。
絮特被这些声响刺激得颠狂。现在它们又加上新的铁镐声,堆得高出河面的石头撞击声,石头侵袭并埋住肥沃的土地。石头迅速地堆积成山,把在这可怕的声音交响曲出现之前的那种富饶景象碾得粉碎。
漆黑一片,脚下一堆劈里啪拉响的舞火照亮了坐在山上的絮特的脸。
人群造成的声音犹如一座庞然大物,摧毁了他的土地。
絮特处在极度痛苦的绝望中。
木锯继续呼啸,斧子在劈砍,树木被锯倒,鹤嘴锄在石头上敲击。
掘金者们在淘金热中的咒骂声。
所有这些都使絮特发狂,他逃往森林的黑暗处躲避。
第五本
一座瑞士教堂的钟楼响起柔和悦耳的钟声。
恰似十五年前一样,絮特太太坐在桌旁,她的头低垂,看着她手中的一封信。
恰似十五年前一样,她的孩子们坐在她周围。
现在他们已年长了十五岁。已经长大成人:
三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
而那封信却叫他们“孩子们”。
那封信热切要求他们“到新赫尔维西亚来”。
正因为这个缘故,絮特太太又一次陷入烦恼。
牧师劝她去。
他说,她的丈夫大有转变,过了这许多年之后,他依然记得他们。
孩子们的校长进来了。他从银行回来,带回来钱——真正的钱——偿还絮特的债务,还有到絮特那个新国家去的长途旅程的费用。
校长在银行聊天时听到絮特的故事。他说,絮特发现了一个新的国家。看来他在那儿有点儿象威廉·退尔。
这个消息使整个小镇沸腾起来,当絮特太太和她的家人登上四轮马车时,全镇都去送她。
四轮马车驶离城镇时,乡亲们经久不息地挥动手帕,微笑着向她道别。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曾在她过去的十五年中对她侧目以视。
絮特太太一遍又一遍地读信。
她扬起头来叫她丈夫的名字。
“约内……”
她坐在一条船的甲板上。
她眺望浩瀚辽阔的海洋。她沉思冥想。
船上满载着去加利福尼亚的人。
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飞迸出这些字眼:“金子……加利福尼亚……絮特……絮特……”
“约内……”
——他的妻子悄声呼唤。
“絮特……絮特……絮特……”
——在旅行者的闲谈中掠过。
一个女人坐在安娜(絮特太太)附近。那女人敬慕而入迷地谈论絮特。
她说他名扬四海。
大家都听到过他。
大家都谈论他。
而现在……
一个年轻姑娘感情奔放地、天真地谈论他。
说他如何神奇漂亮,是她最崇拜的英雄。她梦见过他。
一个老人谈论他。谈到他的财富。谈到他那一望无际的土地。他的畜群。他的金子。
一个小伙子谈论他。谈到他的魄力。他的勇气。他的能力。
诗人们围绕他编撰了许多传奇轶事。
只消弯下腰,便能从他的土地上捡到金子。捡到一铲铲的珍珠、钻石。一个神话世界,一个兴旺繁荣的地方。
“加利福尼亚……絮特……絮特……絮特……”——大伙儿嘴上谈论的尽是这些故事。
白昼、黄昏和夜幕依次降临大地,这个男人的妻子始终坐着沉思。
在她开始激动兴奋的时候,和弦上的第一个颤音出现了。
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和弦,它颤抖着,如咽如诉,音调向上扬起。
絮特太太的双手哆嗦。
“絮特……絮特……”世界上绵延不绝的回响。
这个字表现在每种语言的谈话中。
絮特,国王。
絮特,英雄。
絮特,百万富翁。
絮特,天才。
絮特,皇帝。
——印度人,中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捷克人,日本人和西班牙人用他们各自的方言来称呼他。
这个赞叹的合唱构成一首歌曲,一首没有旋律的歌曲,然而是一首庄严和有节奏的歌曲。
纷杂的人群,包括许多国籍的人群朝火车奔去。
他们涌上火车。
在络绎不绝的人潮中,有安娜和她的孩子们。她的儿子在人潮中保护她免受挤压。但是汹涌澎湃的人潮把他们簇拥向前。
“加利福尼亚……金子……絮特……絮特……”
——人群中绵绵不绝的声音。
“约内……”
——安娜那勉强能分辨得清的声音,一个新的人群的巨浪把她推向远方。
“絮特……”
——一个临死的黑人絮絮叨叨、嘶哑的话语。嘴唇上挂着白沫。沼泽在他的周围,掘金的工具攒在他的手里。
一个年轻的母亲坐着搂住她的婴儿摇荡,悄声哼着一首歌。
“絮特……絮特……”。这是她的歌曲中的叠句。
一对情侣手挽手坐着,悄声吟唱着一首歌。
“絮特……絮特……。”这是他们歌曲中的叠句。
四轮马车轻快的节奏。发动机的震动淹没了车轮的声音,但仍然保持同样的节奏。
甚至车轮也在宜读这个名字。
“絮特……絮特……”
“絮特……絮特……”
安娜坐在运载行李的马车敞开的门旁。
景物在她眼前掠过。
车轮也仿佛在喋喋不休地叨念这个名字。这个女人愈来愈激动,手的颤动愈来愈明显。
又是这个和弦。
如泣如诉的、拖长了的、渐渐增强的和弦象她的神经那样颤动,象她的心儿那样跳动。
安娜闭上眼睛,用吵哑的声音呼唤同一个,永远是同一个名字——
“约内……”
“絮特……絮特……”
——在许多燎亮、清晰地歌颂絮特和加利福尼亚的歌声中听到这个名字。
各国的居民挤满火车,一直抓住减震器,唱着这首歌。
象一支由这首歌谱成的进行曲越过树林,越过沼泽,越过村庄。
歌词飞到天空,升人云霄。
在碧空衬托下浮现出一艘帆船。
安娜坐在帆船的甲板上。
船上木制的甲板吱嘎吱嘎地响。
浪花在船的两侧冲击。
木桶在底舱滚来滚去。
狂风从纵横交错的帆缆间呼啸而过。
所有这些声音都在那里回荡,回荡,再回荡,永远是同一个名字。
大自然也在唱着絮特的颂歌。
大海使安娜平静下来,她恍恍惚惚地、一动不动地坐在甲板上。
在大自然的歌声下,她看到了神话里的世界。
看到金子,钻石,希罕的果实和寓言中的理想王国。
朦胧可见的絮特跨上一匹雪白的骏马,穿着金光闪闪的国王的长袍——正在驰骋——在他的土地上。
马背上的皇帝走得愈来愈近。
又出现了那个和弦。那鸣咽和颤动的和弦增强了它的幽咽之声,颤动得更快,更快,更紧张不安,更紧张不安。
“约内!”
——安娜的呼号声,她苏醒了过来。
她的孩子们站在她周围。
“妈妈……
“我们很快就会到那儿啦。”
——她的女儿说。
安娜憔悴了。
她的眼窝塌陷。
她的头发灰暗。
她已精疲力竭。
她在两头骡子拉的担架上继续登程。
孩子们骑在马背上。
走过了灼热的砂砾平原。
穿过森林,翻过山峦,他们继续向前。
他们终于抵达“荷克隐庐”的门前。
出乎意料,大门居然没有失去它原有的庄严与壮丽。
当安娜看到大门时,苍白的脸上闪现出笑容。
她闭上双眼。
温柔的幽咽的和弦再一次开始加强颤动。
和弦升高再升高,变得更加凄楚和动人心扉。
“妈妈,这是爸爸……
“他来啦。”
——女儿说。
安娜喘了一口气,和弦停息了。
絮特在一座山上,周围的光线使他显得庄严、英俊。
事实上,他看起来真的象个国王。
安娜瞪大眼睛盯着他。
“约内……”
——安娜气枯力竭地挣扎。
她满脸通红,想整理一缕卷发,以掩盖一撮灰发。
“约内……”
她浑身战栗,然后尖声叫喊,咬了咬嘴唇,合上眼睛。
和弦拨动了,幽咽之声从它的最低点上升到最高点,达到它最高的音后,崩溃分解了……
和弦突然发出激励刺耳的声音。
安娜向后倒在担架上。
死神降在她的脸上。
空中响起和弦散乱的泛音。
絮特跪在他妻子的尸体前。
他衰老了,他脸上普日的光泽已经消逝。
一个可怜的衰弱的灰发老人。
“爸爸。”
他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
他抬起头。
在他跟前,站着他的三个儿子。
三个身材高大、魁梧壮实、坚定刚毅的儿子,充满着活力。
“爸爸,我们应当奋斗。”
——儿子们说。
絮特站起来,打起精神,重复这句话:
“我们应当奋斗。”
第六本
“特啦啦……
“特啦啦……”
——一个姑娘在唱歌,并象那首歌曲的副歌那样粗俗轻快地、无忧无虑地跳舞。
爆发出一阵男性的笑声,同样是俗不可耐和粗野的。
男人们在赌青蛙赛跑。
他们以小袋金子作赌注。
发号令的人站在房间当中,喊那些粗鄙的、不眨眼的青蛙的名字。
赌博的狂热,不顾一切的淘金者挤满房间。
这是一个酒吧间。喝酒,争吵,跳舞和赌钱的场面。
喝得烂醉的人被扔出门外。
他们“飞”到街上,跌进烂泥里,与色鬼及酒桶为伍。
一个男人在大街上飞跑。
他跑上酒吧的台阶,上面是酒吧的招牌。
旧金山酒吧
他打开门,嚷出一句象征紧急和危险的上话。
他拿起一张纸宣读:
“絮特已经提出法律诉讼。”
所有人都被这个意外消息吓得目瞪口呆。
絮特惊人的名字再次到处飘扬。
前所未有的惊悸和恐慌。
“絮特。”
一扇大门锁上十把锁。
仓库里塞满了积存的货物。
他的金库庞大。
他的大门上有十把锁。
仍然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人群聚在酒吧里。
“絮特。”
在这个字愈来愈响亮的声音中,一张坚决不屈的老人的脸迎向镜头。
他那双有催眠威力的眼睛令人敬畏,所有看到的人都心神不安。
他站在他房子的窗口。
他的屋墙围得象座堡垒,每个防护口都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警卫。
一名警卫举枪瞄准。
一个男人在漆黑的路上奔跑。
警卫开枪,一枪,两枪,那男人呼叫着倒下,丢下一把掘金者的工具。
在枪击声中,从灌木丛里跳出一对印第安男女。
警卫开第三枪,第四枪。
印第安姑娘伏在她情人的身上喃喃说出几个不可理解的、悲伤的字眼。
絮特在他房子窗上的可怕的剪影。
酒吧里的人依然伫立,目瞪口呆。
不只是在酒吧里。
在大街上。
在广场上。
所有这些地方都在反复传递这个捎息:
“絮特提出控告。”
要求我们所居住的土地。
要求旧金山。
“絮特提出控告。”
羽毛笔在文件上书写的声音。
人们在书写,书写。
文件堆积如山,挡住了人们的道路。
它们在办公室里泛滥,在写字台上捣乱,挡住了窗外的亮光,把地板弄得乱七八糟。
他的长子穿着毕挺的、不舒适的外套——
——在指挥抄写员们和秘书们。!
字幕:一万七千二百二十一人被絮特控告。
絮特采取行动与一万七千二百二十一人对抗。报纸上登遍了这个消息。
在旧金山的路上——大雾弥漫。
在这些奇怪的街道上,房子是由船只建造成的。
街道上开始点上夜灯。可是……寂静的街道。
出现一个穿着奇怪黑斗篷的人影,穿过烂泥踩在木板上。
另外两个人影在雾中出现,和第一个完全一样。
还有别的人群,也是神秘的穿戴。
一艘大船在雾中出现,停靠在码头上。
船上出现了十到十五个人,和其余人一样令人感到不妙。
第二、第三艘船停泊在码头上,把它运载的那些预示不详的人卸下来。
“这不是法律诉讼——而将是一场战斗……”
——一个黑人对另一人说,他正坐在一个木桶上观察那些尚未下船的不吉利的人影。
码头上黑色的人影数也数不清,人们和他们一起走进黑暗的角落。
在酒吧里,在屋子里,在大街上,人人都在议论那起法律诉讼。
掘金的人们拿起他们有刻度的火鸡毛羽毛管,倒空金粉,把墨水灌进羽毛管。
羽毛笔在涂抹,在涂抹。
这些穿黑衣服的人写了一份又一份材料。
太阳在镇上升起,市镇已经在行动。
许多头戴大礼帽的律师在人群中挤过去。
今天,许多人都走向主持正义的法庭。
“这不是法律诉讼——而将是一场战斗。”
——一个坐在船甲板上搭起的房子顶上的水手说。
字幕:诉讼。
庭长宣布开庭。
絮特和絮特的几个儿子和律师们坐在一边。
一大群律师坐在另一边。
那里律师太多,因此没有被告人的地方,焦虑不安的被告们挤在走廊里。
他们挤到外面马路上。
命令原告律师起诉。
原告律师面前摆着一个装满文件的大箱子。
原告律师用手摆出各种姿势逐件提出这些文件,每展示一份文件时,都听到远处一个炮弹的声音。
原告律师一炮接着一炮,每一次爆炸都引起了他的对手乱哄哄的咆哮。
“对的。”
——原告律师要求对手承认每份文件的真实性。
“不对。”
——他的千百个敌人激动地咆哮。
“已经证实。”
——法庭的庭长决定。
一枚新的炮弹,一阵新的咆哮。
“对的。”
“不对。”
“已经证实。”
——法庭庭长说。
被告们的愤怒愈益激烈。
那些文件的威力愈益势不可当。
突然,一个小个子男人跳起来,用尖声激烈地嚷叫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那奇特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人群愈提愈高的喧嚷声中象一挺机关枪。
在人群的咆哮声中,他的声音已听不清楚,只留下他喊叫的、机关枪似的节奏。
一颗炮弹——一阵机关枪的格格声。
一颗炮弹——一阵机关枪的格格声。
炮击,爆炸,以及诸如此类的声音,这真正是一场暴力战争的声音。
一场全力以赴的战争。
人群喧嚷的浪潮。
絮特和他儿子们的四名律师的拳头在挥动。
在战斗的声音中,叫嚷,咒骂,鼓掌和口哨声全部汇合在一起。
后来,絮特的长子通过窗户指向他的办公室,越过战争和全部声音宣布:那儿堆着成千上万份特权授与证和文件可以确切可靠地压倒对方。
喧嚷之声立即停息,每个人都转身通过窗户看着那间办公室。
走廊里的吵嚷声和窃窃私语声停止了。
人们一动不动。
广场上的声音停止了,谁都不再说话,谁都朝办公室看。
絮特儿子的办公室的宏大建筑。
透过窗户看到一堆堆的文件。
但在法庭里,又开始了战争。
由于感到胜利在望,絮特面露笑容。
走廊里的窃窃私语重新开始。
广场上紧张骚动。
只有一个人象雕像似地屹立,他的目光盯住絮特儿子的办公室。
现在有三个人注视着办公室。
当法庭内的暴怒达到顶点之际,两个男人往办公室的门扔出一桶煤油。
桶碎了,煤油满溅到门上。
一块燃烧着的木头飞越人群。
一团火焰瞬即窜起,淹没了整座房子。
霎那之间,所有人奔向那所房子。
在走廊里,所有人都挤到窗户边。
絮特儿子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冲出房间。
絮特跳起来,向恶棍们发出可怕的咒骂。
所有的人都猛烈地冲向窗户。
絮特的一个儿子疯狂地冲过人群,奔向房子,在烈火中尖声呼号而死。
只有庭长瘦小的身躯保持平挣的尊严。
他用温和的语调宣告:
“鉴于发生意外事件,本庭无期限延期。”
絮特转身,在狂怒中对庭长捏紧拳头。
但他另外的两个儿子死劲地拉住他。
人群围着烈火跳舞。
絮特跌坐在扶手椅子里,周围是一片叫嚷声,口哨声和熊熊烈火的声音,律师们呆板地、冷漠地、有点使人啼笑皆非地在火焰光影下收拾他们的文件,互相点头示意。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
第七本
字幕:一个人可能是五岁。
一个五岁的男孩正在银幕上微笑。
字幕:一座城市可能是五岁。
从一座山上俯视五岁的旧金山的景色。
字幕:5。
这个数目字是用纸剪出来,上过漆后,钉在门上和进出口处的。
这个数目字悬挂在船桅上,悬挂在桅杆高处的旗帜上。
这个数目字作为装饰品镶在花环上和旗帜上。
字幕:旧金山的五年。
城市里正在筹办一个节日。
城市被装饰得喜气洋洋,在屹立着遭过火灾的办公室残迹的地方搭了一个讲台。
救火队员们在擦洗他们的发动机。
炮兵们在擦拭他们的枪枝。
骑兵们在刷洗他们的马匹。
当一些人漫不经心地提到絮特的名字时,有些人正忙子装饰他们的房子。
絮特——絮特——奠基人,开拓者,开山老祖——他应当成为我们筵席上的主要人物。
人们聚集起来,代表们出发了。
絮特老了,闷闷不乐地埋头阅读《启示录》。
代表们到达门口。
两个儿子与他们会谈,不太情愿地接待他们。
絮特停止阅读,站起身来,拿出手枪,对着门口。
门猛地开了。
他面前出现两排五岁大的孩子,他们穿上系着“旧金山”丝带的白色衣服。
“絮特,絮特,他是我们的英雄。
“父亲,本州的父亲。”
——孩子们以稚气的呆板嗓音立即开始说。
代表们在他们后面微笑——
“明天是本市的狂欢节。
“你将成为狂欢节的英雄。
“准备向你致意,絮特上尉。”
絮特不愿去。
人们坚请。
儿子们设法说服他。
絮特沉默不语。
他们不管他愿不愿意,簇拥着他,欢呼着登上敞篷马车。
马拉着敞篷车登程。
儿子们和他在一起。
他愁眉不展,满腹疑窦。
他害怕,不放心地看着人们。
他紧张不安地转动着他手指上戴着的用首批金子做的戒指。 〔淡出〕
一群民众在城市郊区等候。
城市的主要街道上有一座凯旋门。
一小队士兵从城外走来。
絮特穿着一套崭新的将军制服在帐篷外踱步。
两个儿子紧跟着他。
人们在音乐和欢呼声中迎接他,向他跑去。
老人惊惶疑虑,不相信人们对他的欢迎。
人们用手把他抬起来。
人们把他高举过头,抬到城里去。
在盛装的凯旋门下。
穿过士兵的队列。
人们高唱絮特之歌。
加利福尼亚欢乐而骄傲的歌。
露台和房顶上飞扬着花饰和旗幡。
广场上,游行队伍已完全准备就绪。
士兵们排成队列。
讲台上挤满了高官显爵。
他们请将军骑上一匹白色的高头烈马。
看哪,絮特身穿金光闪闪的制服,骑上一匹雪白的烈马。
不过——这可不是安娜的幻想。
当他走近讲台时,一片喧腾的欢呼声。
市长赠给絮特一张证书,委任他为将军。
士兵们和军官们举枪致敬。
人们欢呼,把他们的帽子抛向空中,妇女们抛起她们的遮阳帽。
礼炮齐鸣。
船只鸣笛应和致敬。
教堂的钟丁当响。
交响乐队热烈兴奋地演奏。
旗帜在窗前飘扬。
鲜花盖满了他的马跟前的地面。
他的两个儿子站在他身旁,象是副官。
絮特举起他的手。
一切都安静下来,等待他说话。
“谢谢你们。”
空中重新爆发出喧嚷之声。
焰火在夜空中喷泻。
城市充溢着光辉和笑声、音乐和欢乐。
只有絮特的脸一直是惊骇和疑虑重重的。
在音乐和热情的波涛的围绕下,老人骑马穿过旧金山的街道。
加利福尼亚之歌,人人高唱这首欢乐的歌。
〔淡出〕
节日过去了。
城市恢复正常。
旗幡和花环均已撤去。
清晨,街道上尚渺无人迹。
絮特在大街上,以老人艰难的动作整理他的马镫。
在一个孤零零的广场上,只有喷泉的潺潺的水声。
一个男人跑过广场。
那人跑向絮特,递给他一纸文件,叫嚷道:“将军,你的官司打赢了。”
絮特紧张地、无声地阅读这份文件,在他读的时候,他的肩膀挺起来,他的身体变得年轻和更有力量,他的脸上又一次显露出年轻人的表情。
他读完这份文件之后,抬起洋洋得意的脸——
字幕:正义。
再一次:
“正义!”
——絮特的喊声有如惊雷。他以年轻人的敏捷跃上马鞍。
他的马悬起前蹄。
他的马高悬前蹄是因为它意外地经受絮特年轻人似的跃上马鞍的冲击。
絮特对那人说话时,马在地上蹦跳。
絮特对他说,他不能浪费一分钟,他要到华盛顿去认可这个决定。
他哈哈大笑,声如霹雳。
他笑,他从来不曾这样开怀欢笑。
他的笑声响彻街道,在街道的最尽头发出回声。
人们被吵醒,纷纷跑到窗前。
絮特乐得象个疯子。
一眼看到喷泉,絮特重复他年轻时的流氓行为,向喷泉啡了一口吐沫。
“正义!”
——絮特高声呼叫,扬鞭催马向大道飞驰而去。
人们跑到喷泉,惊奇地望着他的背影。
絮特高兴得格格地笑,他和着马的步伐,又笑又唱又吹哨。
马缰绳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快乐地响着。
马腹一起一伏,传出了快乐的喘息声。
他面前的道路是壮丽的。
民众在广场上举行会议。
“他打赢官司了。他打赢官司了。”
“我们被毁了。我们被毁了。”
而且不仅是在广场上。
在大街拐角上。
在死胡同里。
在他们话语的声调里,民众变得愈来愈带有恶音。
他们的叫嚷愈益紧张不安。
民众在洒吧间里喝威士忌酒。
酒吧间的招待免费供应烈酒。
由于烈酒,民众渐渐醉了,声音益发虚张声势。
已经有一个醉汉在高声呼喊,挥动他的拳头。
醉醺醺的一群人和他一起吼叫,已无法听清字句。
但是可以从语调中听得出来意不善。
大吵大嚷的人从讲台上跳下来。走向出城的道路。
人群在他后面蜂涌。
“向前——向前——”
——絮特随着他疾马飞驰的欢乐节奏朝气蓬勃地唱。
“——幸福在等着你。”
絮特马儿的小铃铛和着他的歌声发出叮当的响声。
马蹄得得,马具铿锵与马腹的呼哧呼哧声汇合成一首独一无二的乐曲,象一首快乐的胜利进行曲。
这是玛丽的歌曲,冒险的歌曲,但是现在的音乐是用欢乐和强壮有力的声调唱的。
道路愈绕愈高,他前面屹立着一个山区的西班牙教堂。
在教堂的阳台上,静静地坐着一群印第安人,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传教士,象一尊静止不动的塑像。
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越过森林和山间的树木,向着一个地方眺望。
兴高采烈的絮特跳下马。
“是你,上尉。”
——传教士说。
“将军,将军——”
——絮特喊叫,并停住脚步,转过头去朝大家张望的方向看。
云彩上反射着一团巨火。
反光愈来愈亮堂,光辉愈来愈强烈。
“是你的房子在燃烧,将军——”
——传教士说。
“啊——恶棍!”
——絮特高声呼喊,调转马头,他从原路飞驰回去。
马饰再次丁当响。
再次响起马蹄飞扬声和马腹的喘息声。
但是现在的节奏和声调都充满着惊惶和焦灼。
声调中还夹杂着燃烧的声音。
燃烧的木块噼啪声。
碎玻璃可怜的噼啪声。
房顶下坍的轰隆声。
射击声。
叫嚣声。
民众喧嚷的笑声。
又是马具丁当响。
马蹄踏在石头上的格格声。
马腹的呼哧呼哧声。
马铃的丁当声和马的短促的喘息声。
絮特来到他刚才走过的一座桥前。
桥在燃烧。絮特从河上策马而过。
马已精疲力竭。
火光照耀着马的可怕的步伐。
在房子坍塌的噼啪轰隆声中,这头马战栗了一下,倒下了。
絮特飞身下马。
突然之间,万籁寂静。
絮特独自孤零零地站在田野上。他闭上限晴。
他睁开眼睛。他面前是一幅火灾后的可怕景象。
火焰毁掉了他的房子。
被烧毁一半的炉子的剪影。
一棵光秃秃的烧焦了一半的树的剪影,首先向他报告打赢官司消息的人的躯体吊在一个树桠上。
老鹰和秃鹰正在撕掳牛的尸体。
风吹散他那本烧焦的《启示录》。
他周围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谢谢你们——”
——絮特说,年迈、劳顿的痕迹重又回到他的身上。
他拖着衰老和垮掉了的躯体,缓步朝日出的方向走去。
老人那奇怪的、垮掉了的躯体在城里的街道上蹀躞。
他走过有以下字样标记的饭店、花园、旅馆、商店:
絮特旅馆
絮特饭店
絮特大街
他没有看这些招牌。
他看也不看,走了过去。
他走向伸张正义的法庭大厦。
当他坐在它宽阔的阶梯上时——
——他再次整理一下现已变得又旧又脏的制服上的勋章,并且自己向自己:
“我是个将军吗?”
——他自己回答:
“是的,我是个将军。”
台阶下面跑来一名小报童。
他跑向絮特,递过一张报纸:
“将军——你的官司打赢了。”
他给他看那张报纸。
但絮特没有看。
他挺直身子。但他直不起那衰老的背。
突然,那和弦开始呜咽。
它就是曾经折磨过安娜的同一个垂死的和弦。
絮特侧耳倾听。
沙子嘎吱嘎吱响,鹤嘴锄的声音。
令人毛骨惊然的郊狼的狰狞笑声。
空中又传来人间的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的声音。
死一般的和弦颤动着,升向顶峰。
絮特站起来了,脸上显现出胜利的神情。
“奥古斯特……”
——他听到玛丽的喃喃声。
“约内……”
——安娜临死前的声音。
当絮特的气力逐渐枯竭时,这些声音却愈来愈响。
他那凶残的笑声汇入了其他的声音。
他那在烈火里烧死的儿子的尖声呼唤。
絮特周围大自然的歌声。
马车轮隆隆作响,叨念他名字的声音。
民众的怒吼声。
管弦乐队。
礼炮声。
这一切都汇人了一首庄严壮丽的交响曲中,其内容是约内·奥古斯特·絮特的生平。
当这首交响曲的声音不断增强时,他的身体则愈渐衰弱。
“呼啦!”交响曲进入最高的特强音,甚至超过了特强音。
所有声音都在颤动。每个音符都刺入心扉。
折磨人的和弦的音符在所有声音之上回荡着。
骤然间,一切音调都停止了。
“谢谢你们。”
——絮特说,随即倒在台阶上,死了。
镜头急速推向台阶。
法庭的人口处。
一个大的空房间。好些空的椅子。
他那小小的黑色身体在宽阔、巨大的一节台阶上。
太阳永恒不变地运行,法庭的硕大的阴影投在台阶上,象一面黑帘幕。
从一个人们不知道的地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人民死了。
“真相都被掩盖在历史的尘埃下。
“传奇故事被人遗忘了。”
阴影爬行复爬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台阶,在它的黑影下,隐没了絮特的尸体。
“传奇故事被遗忘了。
“但是歌曲——
“歌曲却流传下来!”
银幕上出现“剧终”字样时,响起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活泼欢快的歌曲:加利福尼亚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