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的乐趣
前些天去香港一个唱片店,我在一张张地把架上的CD抽出来看,热情的老板走过来说:
“Hi,你需要找点什么?我可以帮你找出来。”
我说:
“谢谢,我自己看就好。”
于是老板去跟旁边别的客人攀谈了。
过了一会,旁边的客人离开了,老板又来跟我聊了几句。我说:“我习惯这样一张张地挑出来看。”
老板对此表示肯定:“嗯,其实这样是对的。”
这是我很久之前养成的习惯。现在卖实体影音制品的店铺不多,有一些人会一进门就问,老板,有没有某某歌手/乐队的某某专辑?如果没有,可能转头就走了。如果有,老板帮忙找出来,买到了,也走了。
我不会这样问,一来不太会主动跟别人打交道,二来,我的习惯就是到一家之前没有去过的店铺,时间允许的话,肯定得把店里有的碟都翻出来看看,碰巧有自己喜欢的,或者有没听过但是也感兴趣的就会买。一般来说,这种行为被称为“淘碟”。
淘碟的过程,得店铺的专辑总量够大,最好种类也够多、够杂,才会比较快乐。最理想的地方,当然是当年的打口碟档口。在我上高中、大学的时候,打口时代差不多要进入它的尾声了,我有幸目睹过它的余晖。在老家的小县城里,也有两三家音像店,大部分都是盗版碟,不过倒是紧跟潮流,当时日本音乐很火,所有当红日本艺人的专辑基本都能找到,动漫音乐CD也不少,除此之外也经常能看到日本乐队的专辑,有一张Luna Sea的专辑,我曾经反复地听,尤其是在做作业的时候。城里少有的一家有卖正版碟的,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摆着窦唯和不一定的专辑,那时我以为专辑封面上的就是窦唯,后来在别的地方看到窦唯的照片,还纳闷:怎么长得跟专辑上的不一样?(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专辑封面上的是巫娜。)
虽然盗版碟听听也不错,但是总是会渴望买正版的专辑。对于广东小城的学生来说,要大量地买正版专辑只能去广州。天河的广州购书中心是我小学和中学时最喜欢的地方,因为那儿不仅有海量的图书,地下一层还有各种专辑,包括很多外国音乐的引进版。我在那儿买到了艾薇儿,“林肯公园”,“绿洲”,还有“安慰剂”。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Oasis和Placebo是什么样的乐队,只觉得外国乐队都很特别,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们似乎从来不会像那些流行歌手那样,拿乐队成员自己的照片做封面。后来,通过专辑上对乐队的介绍,还有自己在网上搜寻的信息,我知道了有一种叫“Britpop”的音乐流派,在国外非常受欢迎,但具体是怎样的我还不是特别清楚,只是觉得歌很好听。

除了网络,当时另一个很重要的资讯来源就是音乐杂志。那时小城里只能买到一本跟欧美音乐有关的杂志,就是《Hit轻音乐》,每半个月出版一次,里面还会附赠一张海报。读寄宿中学的我不能经常上网,起初对音乐流派、专辑和艺人的认识,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这本杂志,每一期我都能看上很久。里面提到的很多专辑和乐队、艺人,其实我都没有听过,专辑更是见都没有见过,但是这些人的名字,这些专辑的封面,却有很多留在了我的脑海中,它们在日后自有用处。当时《Hit》里面有一个栏目,叫“淘碟记”,里面是全国各地乐迷的来稿,讲述他们在不同地方淘碟的经历。从这个栏目里我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买到碟片,更羡慕那些身在大城市或国外的乐迷,可以那么轻易地买到那些我渴望的专辑。
根据“淘碟记”里提供的信息,我开始按图索骥,试图按照上面说的去淘碟。广州当然是当时乐迷经常提到的淘碟圣地之一,于是我打定主意要去广州逛一次。其实那次的经历并不算完美,因为打口档有时是流动性的,而那个时候,广州的打口业已经开始在走下坡路,而我也可能找错了地方,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那种盛况,有的档口已经没有人,但是因为第一次的兴奋劲儿,依然在一个卖家那儿挑了很多。卖家看我意犹未尽,于是把我带到他的家中,因为那儿有更多存货。
卖家是个讲普通话的中年男人,当时正是暑假,我去到他家那间一楼的出租屋,他的母亲正摇着葵扇,笑呵呵地看着我蹲在地上淘碟。那一次,我带了两排纸箱的碟回家。(当时他的碟都是用一盒盒细长方形的纸箱装着,纸箱的宽与普通专辑的宽度一样。)
其实这里面的专辑我大都不认识,但是看上去都非常有意思,花花绿绿的封面,不仅有欧美的,还有来自日本和其它一些国家的稀奇古怪的音乐种类。老实说,打口碟中真正的“尖货”比例并不高,能遇到自己的心头好更难,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找到自己想要的专辑”,而是看看那传说中的打口世界是怎样的,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试试,那时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当然,如果能在浩如烟海的碟片中意外发现一张自己喜欢的,或者是那些杂志上提及到的“经典专辑”,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的确曾经在淘打口的过程中,买到过一些好专辑。中学的我正热爱着听Linkin Park,有一次淘到了他们的一张混音专辑,那时我对他们前两张专辑的歌已经非常熟悉,听到这张专辑时觉得十分新奇:原来音乐还能这样玩!从此有了对“remix”,即所谓混音的概念。那张专辑上打了一个小小的口,幸好并不影响播放。但并不是所有的打口碟都能正常播放,有的可能根本读不出来,有的是播到后面播不了,这有时得看运气。
很快地,我也不满足于此,因为要接触到大量的国外原版CD,只去广州还是远远不够的。那时香港自由行已经开放了,父亲带着我去玩,在十几岁的我看来那儿就像是一个圣地。当时在旺角有一家非常巨大的HMV,平生第一次我看到了网页上和杂志上出现的那些名字,被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展示出来,而且都是纯英文的,还有很多很多我之前没听说过的乐队和艺人。HMV里还有最新上架的专辑试听,不过新出的专辑我大多不感冒,还有那么大的一个宝库等着我去挖掘呢!
原版CD的价格当然也不便宜,预算有限的我,只能买有限的几张,因此需要仔细地挑选。除了自己之前已经听过的心头好,还得抓住机会买点其它没怎么见过也没怎么听过的。怎样挑呢?那时没有智能手机,不能随时翻阅资料,也不能在流媒体上试听,就只能调动起自己大脑里那个有限的从杂志和网络上得来的资料库,凭借之前记住的那些乐队名、音乐流派、专辑封面,挑出几张带回家。记得我曾经买了一张God Is An Astronaut的《All Is Violent, All Is Bright》,当时完全没听过这个乐队,但是在杂志上看到过这张专辑,专辑名和封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家一听,果然很喜欢。
旺角还有另一个淘碟圣地,就是信和中心。信和中心准确来说是一个青年亚文化聚集中心,不仅有卖唱片的,还有卖漫画的,卖动漫周边的,卖手办玩具的,卖各种潮流服饰的,就是一个所谓“潮人”会去的地方。唱片铺大多中午或下午才会开门,老板看起来高深莫测,脸上的表情比茶餐厅的店员还要拽。作为一个从小城来的浑身上下冒着土气的学生,我对进入这种地方有一种莫名的胆怯之感。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在其中一家店铺看到了Balmohea的《Constellations》,请老板帮我取下来,他用一种刮目相看的语气问我,你是怎么知道这张专辑的?我只是讪讪地笑了下。
我知道这个乐队,是通过一部当时很喜欢的美剧《Rectify》,专辑中的《Bowsprit》是这部剧的片头曲。这背后的原因当时是没法对老板说的,我也没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但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明白,我们这些从小城走出来,靠有限的资讯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起自己的音乐素养的年轻人,对音乐的品位不比国际化大都市里的人们差。后来我知道,豆瓣上一个听歌量巨大的资深乐迷,原来就是从我的家乡,我就读的那间中学走出来的。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上了大学之后我有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当然是带光驱的),更多地依靠网上下载资源听音乐,因为学校离市中心太远,也很少会出门,于是淘碟的次数比以往减少了。那时学校附近的商业街上,每到晚上会有一个男人卖盗版DVD,十块钱一张,什么样的片子都有,我经常光顾他。不过买盗版DVD也跟买打口碟一样,运气不好会遇到不能读碟的情况,这个时候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对这些东西,你总不能要求太高。
至于淘旧书,就跟淘碟一样,总量要大,整体质量可以有参差但不能太差,淘起来才过瘾。书店的没落印象中比音像店的没落要晚,境况也没那么凄惨,因为它改头换脸,以另一种形式努力地留住人们的脚步。但是新式的——卖咖啡,卖文创,装潢得高档有品位的书店,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它们连书的分类都搞不清楚,比如明明是中国作家,只因为笔名像外国人,就被莫名其妙地分到了“外国文学”里,类似的错误屡见不鲜。新式书店的核心不再是书了,它变成了一个社交媒体上一个可供选择的背景板——在当代,如果一样东西不能成为这样一个背景板,那它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

这样的书店,去过一些就让我兴味索然。传统的书店越来越少,我的兴趣渐渐转向了旧书。与当下出版的新书相比,旧书尺寸小巧,轻便易携,装帧素雅大方,不花哨,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推荐语和腰封,以最简洁的方式诉说着知识本身的尊严——也许是因为它们就诞生于知识本身还受尊敬的年代。旧书的价格通常也很便宜,除了一些把它们当“收藏品”性质去售卖的商家。
理想的淘书过程,跟理想的淘碟过程一样,就是在一家足够大的店里,慢慢地泡上半天,一本本地浏览、挑选。它们是一座宏伟建筑的原料砖石,如果原料总量不够大,那么这座建筑就立不起来。淘的过程尤其需要耐心,因为在大量的旧书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往往不是那么容易,它们也未必那么显眼,有时找遍了一整个书架也没有合自己口味的,但有时运气好,转过身就能看到自己一直想买的就摆在角落里。机缘的万种可能构成了淘的其中一个乐趣,而另一个乐趣,则在于过程本身。在淘书的过程中,接触到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个时代,就像在淘碟的过程中,接触到的不仅是音乐,更是一个世界。二手的旧书里面,往往会留下一些时代的注脚,或者前主人的痕迹——印章、书签、笔记、便条,而在一堆CD里,会看到不同种类的包装,五花八门的封面,拆开CD,能看到别出心裁的平面设计,在网上搜索不到的歌曲和乐队成员信息,那是只属于你的一个小小的漩涡,一个小小的宇宙。这个宇宙的构建需要你自己去完成——用你的眼,用你的手,用你的大脑和心灵,把那一本本书,一张张碟,砌成独属于你的大厦。

这是一种特殊的寻宝游戏。走进一家店,我不会问:“有没有XXX?”然后等着老板把我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这一切太平滑轻易了,就好像走进一家高级餐厅,马上会有人来为你服务。只想坐着享受服务的消费主义者是不会领会到“淘”的乐趣的。冒险与探索,好奇与欣赏,才是“淘”的要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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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似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10-09 21: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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