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维世界住一年,会变成艺术家吗?(二)| 科幻小说

今日继续带来小说《大梦》连载!
村民们在凤凰山修筑挂壁公路时,意外陷入群体性昏迷,农民陈水根在昏迷中看到了光怪陆离的幻象,从此精神失常。几十年后,两个同样被幻象困扰的少年因水根留下的画相识,并卷入了神秘物体“凤凰”的研究工程中。
两代人、三个孤独的灵魂,在世俗的压力之下,接力探寻着脑中幻象的来源……
大梦(一)

故熙原 | 曾用笔名“绿天”。以文字为载体,探寻人类文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发表作品《芭芭拉号》《穆天子》《上帝保佑女王》《重庆雨季》《守望者》《沙滩酒馆》《雾都孤儿》,《通天塔》获第四届“原创之星"全国高校科幻征文一等奖,《易水之畔》获第七届晨星杯中篇小说提名,《深海》获第三届读客科幻文学奖银奖。
大梦(二)
全文约8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03 梵高
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知青,一个神经质的疯子,人们常常看着两人在村里相伴出行,甚至有传言说,知识青年林永年找了个傻子给他做裸体模特儿,简直是一道奇观。
那时候,每个周末休息的时候,林永年都会带着陈水根去写生,有时在凤凰山上,有时在清水溪。用林永年的话说,只有不断地尝试,才能磨练绘画的触觉,以及对线条的理解。
陈水根是个不错的学生,人体结构、速写、透视法,这些都学得很快,而且很拼命,就好像这是某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水根,这是一门艺术,没必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这天,在临江亭,林永年劝慰道。
“师父,你以前跟我说过,绘画是看待事物的一种方式,这对你来说的确是艺术,但对我而言,却仅仅是一种表达的渠道。”陈水根眯缝着一只眼,拿炭笔比划着对面山峰的比例。
“你到底想通过绘画表达什么,挂壁公路里那些线条?”
“画我看到的。”
“看到的?矛盾空间是不存在的,所以才被称为不可能图形。水根,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师父,你知道吗,在你眼中,世界是由坚实稳定的线条构建而成,而在我看来,物体的几何结构,却都存在一种,朝着某个方向倾斜跌落的趋势,只消多看片刻,它们就会真的扭曲在一起,变得无法名状。”陈水根跟随林永年学了很多,已经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所见,而不是单纯将他们视为邪祟或妖孽。
“变成不可能图形?”林永年难以置信道,“所以,你是想把眼前的这些,通过绘画表达出来?”
“不,不是眼前的这些。”陈水根摇头道,“而是那些遥远记忆里的东西。而且,我发现,这些记忆正在消失,所以我必须尽快。”
“难道,你真的看到过矛盾空间?”林永年有些诧异,他一度认为,挂壁公路里的线条是陈水根绘画天赋的体现,从未觉得那是真实所见。
“嗯。”陈水根放下画笔,斜倚在临江亭的美人靠上,旁边搁着他那杆旱烟袋。这不是陈水根第一次向别人讲述那天发生的事,但林永年是第一个愿意听的人,而且似乎是唯一不觉得他在胡说八道的人。
那天,在挂壁公路令人惊惧的爆炸声响起前,十四岁的陈水根陷入了一种无法名状的空间,黑暗笼罩了一切目光所及之处。
隐隐地,某些光线不断闪烁变幻着,在黑暗中亮起。陈水根的意识哆嗦着,试图寻找阿兴和其他大人,可一无所获,挂壁公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助感笼罩着全身。
父亲死在了当时的雷管爆炸中,但陈水根在那一刻,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四下里一片沉寂,更多的视野范围开始慢慢亮起,像山谷中被快进后的黎明,正在被点亮。
陈水根一时间找不到焦点,意识胡乱翻转,逐渐熟悉了环境后,陈水根终于看到,周遭所见,尽是无法描述的可怕场景,光怪陆离。
奇怪的线条杂乱至极,又似乎富有某种内在的有序性,像是某种机械图纸,但精细和复杂程度更甚,线条之间没有远近之分,重叠在一起。
陈水根伸出手,试图去触碰眼前的某个线条,可是扑了个空,这只是些光亮强度不一的闪烁而已,线条都算不上。紧接着,线条组成的图案开始旋转。陈水根很快便明白过来,是自己在飘荡,意识像离开了地面,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熟悉的一切感知都消失了,意识脱离了一切,时快时慢,恣意地穿梭其中,像被飓风胡乱拍打,没有线的风筝。
“所以你在那里看到的那些线条,是长留村?”林永年问。
“嗯。”
“这怎么能分辨得出来呢?”
“如果你在某个房间里,被关上一整年,应该能把房间的每个细节都刻在脑壳里吧。”陈水根的眼神陷入无限的悲伤中,“我找到了几处线条的细节,能确定,那就是长留村。”
“你的意思是,你在这个空间里待了一整年?”
“我不知道,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那是几乎没有尽头的岁月。”
临江亭外,清水溪静静地流淌,像时间之箭。秋天的气息从凤凰山的山顶往下蔓延,山林的色彩渐变、跳跃,犹如一副忧郁的油画。林永年在来到长留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与这里格格不入,找不到归宿。因此,他知道那样的心境,理解陈水根所说的“那是几乎没有尽头的岁月”中,所透露出的无限悲伤。
“长留村外呢,还有别的吗?”
“长留村外,就仿佛一片地狱,被看不见的烈火灼烧殆尽后,留下妖孽横行。”陈水根陷入可怕的记忆里,神经质般摇晃起脑袋来,“我跟他们说过,那些来调查的人,可他们不信我。”
林永年手掌握住陈水根的肩膀安慰他。
“还有,在更宽阔的视野中,寒冷、空旷、沉寂,弥漫着整个世界。”陈水根仰起头,“可是,那些其他的所见,过于陌生,我并不知道是哪里。”
“没事了,水根。一切都过去了。”
陈水根跟随林永年学习绘画的时光,在几年后结束了。那是七八年的春天,林永年在一次劳动中,被伐倒的高大樟树砸中了胸口,村里人将他背回家里,又徒步翻山越岭赶去找大夫。
林永年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陈水根留下照料林永年,一边擦拭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一边撇开眼转移着话题:“师父,雨季又来了,潮得很,下午我帮你把被子拿去炤台边上烤下。”。
“水根,替我画一张肖像画吧。”
陈水根看向林永年残破的身体。在他的印象里,林永年自来到长留村开始,便是一副与世无争懦弱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回不去城里了,他所崇尚的艺术,在这个贫瘠的山谷中,一无是处,时间磨平了一个艺术家的一切桀骜。
陈水根架起画架,他知道,师父这是想让自己给他画遗像呢。
“师父,我一直想问你,至始至终,你有没有相信过我跟你说过的那些事情。”陈水根看着未完成的画,叹息着,“其实连我自己有时候都怀疑,可能我看到的那些,只是一场大梦呢。又或许,我确实是疯了呢,得了癔症,也可能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也说不定。”
“我信你,水根。你知道吗,很多艺术家都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林永年支撑着坐起身,眼中蒙着一层眼翳,“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在指挥乐队排练的时候,经常对乐手说,这里应该再蓝一些,那里应该更粉一些,他可以看到音乐的颜色。而梵高,他能够看到温度,闻到颜色,体会忧郁,这一切都最终呈现在了他的画作上。”
“算了,不讨论这些,我也不懂。师父,你躺好,我给你倒碗水。”
“但也正是因此,他们所具备的天赋,在人们眼中就是异类的存在,这让他们失去了很多平凡人拥有的东西。但是,水根,你要学会承担这些,而且,很可能一辈子都要去忍受。”林永年沉默了会道,“尤其是,当我不在的时候。”
“嗯,师父,我明白了。”陈水根抹着眼泪沉吟道。
林永年是当晚去世的,烧开的井水就喝了一口,赤脚医生还没来得及赶到。
后来的很多年里,陈水根常常想起林永年的话。但他其实并不想成为梵高,他更愿意做个普通人。
陈水根听说,挂壁公路爆炸那天,在场的许多人,也都看见了幻象,但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昏迷十来天,深陷其中,即使醒来也无法摆脱。他们没有因此而成为跛子,也没有成为癫子。
真他妈不公平啊,为什么是我。
陈水根这么想着。
那之后,村里人便开始嚼舌根,说陈水根八字里自带孤辰命格。
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难产而死,父亲倒在挂壁公路的雷管爆炸中,如今,唯一亲近他的林永年,最终也呜呼哀哉了。
而陈水根,将师父的死,归咎于挂壁公路。他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这片闭塞的山谷,如果不是因为挂壁公路停止修建,师父便能得到救治。因此,自那以后,山谷中便又响起了八斤锤撞击钢钎的声音,挂壁公路的工程重新启动了。
只要有人坚持去做,哪怕这一代无法完成,下一代总会做到的。陈水根是这么认为的。
“疯了疯了,水先生彻底治不好了。”村里人每次抬头听得峭壁上传来敲凿的叮叮声,便摇头来上这么一句,“这是要跟老天作对啊,人怎么可能改变得了山呢。”
后来,陈水根索性直接把自己的家安在了挂壁公路上,垒起炤台,安置好被褥,还有他的画架。他绝大部分时候头戴藤帽,赤膊凿着石头,有时候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扔掉八斤锤,坐在画架前,把记忆里的画面绘制出来。又或者,独自端端坐着,嘴里叼着旱烟袋,看向自己曾经在石壁上绘制的图案发呆,仿佛回到那个世界,那个意识完全脱离了身体束缚的苍茫空间中。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这才煮点野菜草草吃了,听着远处的江涛声睡过去。
如此日复一日后,挂壁公路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向前推进,村里渐渐有人给他送些盐和新鲜蔬菜,有时候甚至会收到野猪肉。
“水先生到底疯没疯啊。”又过了些时日,村里人开始犹豫起大家对于陈水根的质疑来,“如果多些人,说不定真的能有所改变呢。”
于是,慢慢的,挂壁公路上的敲凿声多了起来,尤其是农忙时节过去之后。寒暑假时,村里的少年们也会来帮忙。就这样,在陈水根默默地坚持和带动下,挂壁公路开凿了整整6年,一共完成了5公里,这才跟凤凰山外的一条土路贯通,山谷里的长留村,终于与外界彻底联系了起来。
而陈水根,由于常年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小腿肌肉萎缩,脚掌也变得畸形,他便真的成了跛子。但无论如何,挂壁公路通车了,长留村融入了更广阔的的世界。甚至在很多年以后,这里被打造成了景点。
那时候,水先生已然是水老头了。
由于没有经济收入,水老头被福利院收容,在余下的生命里,便也很少再作画,只是经常不由自主地走到已然变成景点的挂壁公路去。在那里,他一坐就是一整天。
04 命运的价码
陈星河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了三个月,他对这种圈养式的工作环境感到极度不适,每工作个把小时,就得把自己关进卫生间的隔间里,带上耳机,以平复他惶然的心境,只等着下班后回到家,带上头显,进入庄周的世界。
最初的庄周系统,技术还相当粗糙,穿戴设备沉重,只能通过手势和眼动跟踪进行交互,系统延迟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不过,对于陈星河而言,这简直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他在属于自己的元宇宙空间中,肆意地挥手创造,音乐的节奏也随着景色的叠加,在脑中变幻,通过对景色细致入微地调整,使感知到的音乐趋近完美。陈星河有时甚至觉得,如果能够一直生活在庄周的世界中,抛弃现实世界,不用再理会那些异样的目光,该多好。
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加剧了陈星河对现实的逃避,工作无法专注,不出意外,最终转正失败。
失业后的陈星河,选择了成为独立音乐人。
自己写歌、录歌,没有宣传的费用,只能背着吉他在陌生的城市跑livehouse,替自己宣传,偶尔能参加一些小型音乐节。报酬很少,勉强能维持生活。尽管如此,远离凤凰山,将生活沉浸在音乐里,是陈星河能找到的唯一行之有效的方式,摆脱耳中的幻觉和心中不安。
可最近几个礼拜,陈星河犯病却越发频繁了。
那天,陈星河坐在舞台上,踩着效果器,音响里传来简单的和弦变换和自己唱歌的声音,场地里,稀稀拉拉的观众,喝酒聊着天。昏暗的光影中,仿佛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黢黑空洞,陈星河几乎能看见,一股轰鸣声如洪水般涌上舞台,前所未有般强烈的音墙砸向他。
陈星河捂着耳朵,不顾台下观众异样的神情,冲向后台,轰鸣声全然没有退却的征兆,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陈星河钻进卫生间里,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眼前天旋地转,伴随着剧烈的耳鸣,意识似乎被挂在一辆疾驰的高铁车厢外,整个世界都在眼前狂奔和鸣叫,远处的山川、湖泊,城市里的立交、车流、密密麻麻的建筑,舞台下观众说话声,这些声音由远及近,混杂在一起,呼啸着钻进自己脑中。
接着,意识开始盘旋着上升,山脉、江河以一种诡异的形式闪现,尽收眼底,随后,是漫无边际的死寂。轰鸣声消失了,连白噪音都消失了,空气被抽干了一般沉寂。整个地球浮现在眼前,在陈星河看来,它本应该是一颗蓝色的玻璃弹珠,可如今却扭曲得像是个千疮百孔的奶酪。宇宙像一株望不见顶的苍茫大树,根茎深深插进波浪一样的空间中,树干树枝如隧道一般贯穿其中。
陈星河的意识,疯狂地穿梭其中,像极了一辆飞奔疾驰的高铁。
症状稍微消退些后,陈星河打车到最近的医院。
“我有病。”陈星河扯着坐诊大夫的领子,几乎快跪下来了,“我真的有病,求你了。”
“年轻人,该做的检查都做过了,只查出来三叉神经炎,是因为你压力太大导致的,没有其他大毛病,身体好得很。你干什么,哎哟。”头发花白的主任医师踉踉跄跄,力气远不如陈星河,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诊室外的走廊上,“我这里是神经科,不是精神科。”
“半个钟头前还在发病,我能听到成千上万人在说话,脑子里像装了几十个菜市场,还有轰鸣声和爆炸声,就好像上百架飞机在我脑子里同时起飞,上千颗炸弹在脑子里炸开……”走廊里围满了人,举着手机或激动或惊惧地拍着视频。陈星河最终跪倒在大夫身边,紧紧拽着大夫的腿,“哪个王八蛋骗你,你重新检查下,真的有病。”
保安终于拨开人群,姗姗来迟,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把陈星河架走,结束了这场闹剧。
“老子真的有病,你们见死不救。”陈星河被拖着穿过医院大堂,嘴里骂骂咧咧,嚎啕大哭,“庸医,都他妈是庸医。”
这是陈星河因为妄想症的事,第一次到医院求诊,要不是实在受不了,他决计不会愿意将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的。
人群散去,陈星河独自落寞地站在医院外,衣着狼狈地拨通了那通曾经写在手掌上的电话。
“我终于还是接到你的电话了。”电话那头,梁念语气冷冰冰地道。
“似乎你一早便知道,我肯定会联系你。”陈星河疑惑道。
“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们拥有同一个相同的梦境,这意味着,我们有相似的感官世界。”
“……”陈星河在电话里沉默着,没有承认这一点。
“以前,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恐惧和逃避什么。直到我看到陈水根留在挂壁公路上的画,了解了他在长留村的人生故事。我猜测,你大概是害怕自己跟陈水根一样,变成叼着旱烟袋在街上闲逛的疯子吧。”
“呵,你居然还知道水老头的事。”陈星河道,“你也会产生那些幻觉吧,但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的确有。但是,我从不认为自己所经历的这些,是负担,反而,我认为那是馈赠。”
“馈赠?”陈星河冷冷地笑了笑,“哼。那么,命运所标好的价码未免也太过于昂贵了。”
“尽管立场不同,但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探寻这背后的原因吧。”梁念道,“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联系我。”
“你是说,你找到答案了?”陈星河难以置信地问,“我,不是妄想症,也不会变成守村人?”
“当然不是妄想症,陈水根不是,你我也都不是。这一切是有原因的。”梁念顿了顿道,“我只知道,所有问题的根源所在,但真正的答案,需要你自己来探寻。”
第二天,陈星河买了最早一个航班的机票,抛下一切,去追寻萦绕人生的未知答案,否则,音乐史上,可能马上就会多一个神经质的疯子。
陈星河知道,一切都跟那片山谷有关系,跟凤凰山有关系,甚至,他清楚地知道,答案就在凤凰山被栅栏隔绝起来的山顶上。
陈星河从大巴车上下来,在岔路口再次见到,那个无数次在跨江大桥的梦境中出现过的人。比起上次见到她,似乎更消瘦了,但仍旧板着脸,跟扑克牌里的大小王一样。
“你所说的答案,究竟是什么?”陈星河随着梁念走进那扇隔绝世界的大门,两个人影穿梭在崎岖的小路上,江风和煦,树影摇曳。陈星河喘着粗气问。
“我没法告诉你,在见到任老前,我不能说太多。”梁念走在前面,回头皱着眉,“况且,即便我可以说,我也无法描述它,我只知道它在那里,但它究竟是什么,目前,我们并不清楚。你得自己亲眼去看。”
又走出去十来分钟,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一处大门挺立在眼前,两个手持自动步枪的安保人员端端立在两边。梁念出示了工作证,走进大门,是一条亮堂堂的隧道向下延伸,再往里二三十米的地方,有另一道门。
见梁念到来,一个两鬓开始泛白的老头从旁边的房间里走出来,上下打量着陈星河。“梁念跟我说,你也具备联觉感官,看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老头随即伸出手握了握,“我姓任,是梁念的导师。”
“你好。”陈星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任老把手上的文件递给陈星河。“想走进另一道门,先把保密协议签了。”
陈星河看向梁念:“你确定,走进去不是要把我解剖了?别看我只是个三流民谣歌手,我的粉丝还是很疯狂的,如果我失踪了,他们能把凤凰山炸平。”
梁念白了他一眼。“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你。赶紧签吧,别啰嗦。”
陈星河一边签一边嘟囔着:“你从来都不开玩笑的吗,这里气氛太严肃了。”
签完保密协议,任老递给他一套防护服。三人把身体装进防护服里,穿过面前的第二道门,经过一系列消杀过程,穿过第三道门,迎来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仍旧向下延伸,光线明亮,隧道两边,扩建出了其它房间,用做办公、休息,更多的则像是实验室。
转过两个路口后,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空间豁然开朗,方才的压抑感蓦然消失。豁口边的墙上贴着铭牌,“鸟巢”。
鸟巢的空间很开阔,被开挖成了规则的球形,直径将尽五六十米,钢结构的衍梁支撑着整个空间,一层层的走道绕着球形空间的最外围分布,打眼望去,至少七八层,钢楼梯将他们连接起来。走道边,架着一排排高速摄像机,闪烁着工作指示灯。视野里,二三十个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各司其职工作着。
“这是什么,一个怪异的斗兽场?”陈星河笑着说。
“再仔细看看呢。”梁念手指着球形空间的正中间。
陈星河望过去,的确有个小东西漂浮在空中,由于体积太小,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眯缝着眼,正打算仔细看看,那个小东西突然间无声地急剧膨胀起来,球形表面伸出无数变幻着的突刺,突刺如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冲向陈星河。
陈星河吓得猛然后退,甚至来不及骂娘,便撞在墙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突刺最终骤然停止在距离陈星河一米外的地方,然后急剧收缩,却又没有收缩到起初的大小。总之,毫无规律地变换,速度极快地收起突刺,竟变成一个多面体的形状,然后是一个甜甜圈的模样,就这么毫无依托地漂浮着,变换着。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陈星河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
“这就是凤凰计划的核心,凤凰。”
05 凤凰计划
梁念从小便是别人家里的孩子。
乖巧听话、成绩好,还连续跳级,16岁便高中毕业。但很少有人去关心,为什么她不爱说话,敏感而孤僻。
梁念在城里跟姥姥住,父亲母亲没时间照顾她,他们都在一个叫长留村的地方,在山里做研究。具体研究什么内容,梁念在少女时代,是一概不知的。
总之,像这样在学业上毫无瑕疵的孩子,又没有父母陪伴在身边,在其他同龄人眼里,就是怪胎和异类了。
“我妈说,我给你提鞋都不配。”十二岁那年,有个同班的男生,放学后在楼梯口堵住梁念,脸上紫了一块,像没多久前刚被揍过,“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她说得不对。”梁念很正经地回答,“人都是平等的,只是天赋不同而已,没有什么配与不配。况且,我也并不需要谁来帮我提鞋。”
男孩见梁念一本正经,并无畏惧的神色,便怒从中来。“只知道说风凉话,要不是你,我妈不会没收我这个星期的零花钱。”
梁念垂手站在台阶上,很认真地思考后说道:“如果你只是想证明自己可以提鞋的话。”梁念说着弯下腰,脱下运动鞋,递给他,“给你,你可以带回家,让你妈看看,你可以做到的,看她能把零花钱还给你吗。不过,明天到学校你得把鞋还给我。”
看着梁念手中拎着的鞋,男孩觉得自己被蔑视和侮辱了,涨红着脸,挥起拳头朝梁念抡去。
由于跳过级,同班的男孩其实比梁念大足足两岁,块头也结实得多,战斗力相差悬殊。但梁念后撤一步并侧了侧身体,男孩的拳头便抡了个空,只打掉了梁念手中的鞋,接着整个身体重重摔下楼梯,当场磕掉了两颗门牙,满嘴是血。
梁念回头看了看,穿上鞋便走开了,嘴里嘟囔着:“重心轨迹遵守最基本的力学,在没有完全掌握骨骼和肌肉在力学传导上的逻辑之前,所有暴力都是没有意义的。”
在男孩的嚎啕大哭中,有另几个路过的孩子目睹了全过程,随后把梁念描述成阎王殿里的白无常,冷漠而无情。
对于被同龄人不友善的对待,梁念习以为常,她对自己保有很客观的认知。
她能看到事物不同的一面,尽管她并不清楚那些是什么。她不知道常年徘徊在梦境中,那座没有尽头的跨江大桥是什么,也不知道梦中的男孩是谁。
梁念从小便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她能看见音乐中的色彩,忧郁钢琴曲的湛蓝色,平和歌声中的墨绿色,能在朝阳中闻到鱼腥草的味道,而盛夏黄昏的味道,跟十岁某天在校门口吃的那碗粉很像,辛辣而爽口。不同于普通的联觉者,除了那些充斥在视野里的流光溢彩外,似乎还有某种虚幻的图景,跟真实世界重叠在一起,那似乎是那些色彩的某种表征。
对于这些困扰,梁念的选择,全然不同于陈星河,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努力分辨真实世界和背景中那些虚幻的图景,试图寻找其中的规律。梁念努力剥离所有物质存在,去除经验主义,通过数学,推断事物的本质所在。
梁念发现,当你接受并了解了它之后,它会带来一种真实世界无法提供的空间感受。这种感受,帮助她在欧式空间、黎曼几何和闵氏空间中,找到直观而便捷的解析方式。
也正因为梁念始终知道,自己跟生活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她开始变得寡言少语,大部分的精力都在观察真实世界以外的图景中,待人接物冷淡而直接,板着脸。后来,用陈星河的话说,“搞得像谁都欠你百八十万的样子。”
唯一令她觉得不那么孤独的,是那个特别的梦,站在由跨江大桥构建的莫比乌斯带上,无论如何奔跑,都无法抵达终点,船在天空中行驶,云彩匍匐在脚下。而马路对面的男孩,慌张而躁动,她看不清他的脸,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身上所蒸腾出的瓦蓝色雾气。
梁念并不清楚这一切有什么实际意义,直到某年,梁念按例去到父母工作的凤凰山过暑假,由于只能呆在家属区,生活百无聊赖,来到山腰处挂壁公路景区闲逛的梁念,看到了那个梦里的男孩。
也正是在那一天,父母所在的研究基地,在实验中发生了严重的安全事故,包括父母在内的十几个研究人员殉职了。那是梁念第一次走进研究所。
研究所的大门内外一片慌乱,混乱中,梁念跟随救护人员冲进地下基地,在未烧尽的火焰的高温中,梁念看到了那个处于无规则变化中,似乎没有实体的凤凰。凤凰所在的鸟巢,在爆炸后留下无数残骸,消防喷淋疯狂地喷洒着消防水,警报声大作,钢铁桁架横七竖八地扭曲在地上,硬生生地插进墙里,更多的电子设备闪着火花,残破的身体,一块块的到处都是。
前来救援的人,无不神情严峻地穿梭在隧道里,唯有梁念,怔怔地呆望着眼前狼藉的场景和慌乱的人,小小的身体前,是凤凰巨大的轮廓,膨胀,收缩,变换着,俯视着她。
混乱中,一个坚实的身影走来,挡在梁念无限彷徨的眼神前,将一切慌乱阻挡在身后。
是任老,梁念认得他,父母所在项目组的组长,曾到家属区的家里做客过,也是后来梁念研究生阶段的导师。不过,那是第二年的事了。
梁念拿着自己刚发表的论文,来到任老所在的高校。任老除了负责凤凰计划项目之外,同时担任高校里的博士研究生导师。
“《基于四维协变体系下的哈密顿系统方程稳定解》,刚发表的时候,我便已经看过了。”任老放下论文,“尽管,这只是一种度规张量在假设状态下,进行的类比变换形式,但仍旧具有相当的理论价值。”
“任老,我想请求您作为我研究生阶段的导师。”梁念所透露出的眼神十分坚定。
“计算物理?”任老挑起眉头问。
计算物理,利用现代数学理论解决各种物理问题,这的确是梁念认为,自己卓越的空间感受能力,可能带来实际意义的方向。而任老,正是如今国内计算物理方面首屈一指的泰斗。
“对,计算物理。”梁念逼近一步,“还有,我想加入凤凰计划。”
“凤凰计划不适合你参与进来,你父母正是在这个项目中殉职的,这会影响你的理性判断。”任老摇摇头,“如果你只是因为他们而参与,我不得不拒绝你。”
“不只是为了他们,还有我自己。”
“你自己?”
梁念沉默了半响,把自己的感官世界,向任老和盘托出。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凤凰在我眼前‘跳动’,我就知道,自己所看见的真实世界以外的幻象,是凤凰引发的。我并不是一个局外人。”
任老惊讶地说不出话,端起茶杯拧开又放下,“可是,其他人并没有因此看到幻象。”
“从小开始,每年寒暑假我都在那里的家属区度过,我猜测,这种超感官现象,可能是我本身所具备的联觉神经,在凤凰的作用下被放大的结果。”
起初,任老只是收下了这个优秀的研究生,但并未同意梁念加入凤凰计划。他知道,项目研究,可能让梁念更加无法摆脱父母去世的阴影,这对她并不公平。直到梁念研究生毕业,凤凰计划仍旧没什么进展,任老无奈,这才邀请梁念加入其中。
那是梁念在父母殉职后第一次走进凤凰山。
“那究竟是什么?”梁念站在巨大球形空间——鸟巢——中,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到凤凰,但内心深处仍旧充斥着震惊和惶恐,“这是谁造出来的,干什么用的?”
任老站在爆炸事故后新建的钢连廊上,在梁念的背后:“没有谁创造它。八八年时,为了贯通长江两岸,一座跨江大桥投入建设,原先的挂壁公路并不满足大型车辆运输条件,因此,设计团队准备重新挖一条隧道与跨江大桥连接。隧道开挖不久便发现凤凰了,很快,隧道工程被终止,转而通过凤凰山北面新建高架公路解决交通问题。”
任老叹了口气继续说:“凤凰计划也是从那时候启动的,从项目伊始,我便作为组员参与进来,如今,它就像一颗怪异的心脏,就这么在眼前持续跳动了三十多年,我们却一筹莫展。”
“有什么结论吗,它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出现。”
“凤凰的出现,其实至少可以追溯到将尽五十年前。那时,长留村村民在开凿挂壁公路时,发生了集体昏厥,并陷入幻象的情况。当时县里派人来调查过,但并没有找到具体的原因,最终被草草归因于食物中毒而不了了之。但我觉得,凤凰也许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任老从回忆中抬起头,“不过,即便知道这些,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出现。”
“为,为什么没有影子?”梁念紧紧盯着凤凰,很快发现了诡异的地方,“它没有实体?”。
“这就是关键。”任老皱了皱眉,“我们试过几乎所有材质,都无法触碰到它。既不吸收,也不反射光。”
“不反射光?为什么能看见它。”
“你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吗?”任老反问道。
“能,能看见。”梁念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这就是它能被观测到的原因,它周围空气中的分子,似乎被赋予了在紫色可见光波段的反射能力,使得它看起来似乎是有形的。但是,它本身并没有任何引力作用,对电磁波也毫无影响,同样不产生任何辐射。我们做过动物实验,它对生命体的确没有影响。但是一切都太过诡异,所以,防护服仍旧是近距离接触的标准程序之一。”
“任老,那微观层面呢?”
“鸟巢东西两侧的隧道里,正在建设一个小型的螺旋粒子加速器,等完工时就能进行微观层面的试验了。”
“那么,在加速器建成之前,目前唯一可能的突破点,就只剩下其本身的形状变化了。”梁念坐在观察室内,望着硕大的液晶屏幕,屏幕上,是凤凰的实时图像,“信息,被隐藏在了图形里。我猜,这就是任老邀请我加入凤凰计划的原因吧。”
“没错。但我希望你不要执着于父母的殉职,而是真正作为局内人,利用你敏锐的空间感知能力,从你的角度,找到其中所隐藏的信息。毕竟,目前的进展实在太有限了,项目亟需不同的研究视角。”
“任老,你是说,凤凰有可能隐藏着有意义的信息?”梁念皱起眉头,表情比平时更严肃了,“是史前文明?”
“也可能是地外文明,谁也不清楚。”任老直摇头。
“如果是文明所留下的信息,那就意味着,信息是具备语言逻辑的。”梁念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那么,反过来想想,当人类试图给其他文明发送信息时,会发送些什么?”
“你是说,由阿雷西博天文台向M13发送的无线电信息?”任老恍然大悟。
“没错,1974年发送的阿雷西博信息,包含了与地外文明建立联系的基本信息,包括人类DNA的化学式和结构、人类生物体大小、地球人口、太阳系结构等。”梁念搜索着阿雷西博信息的二进制处理方式,“也许,这便是我们的突破方向。”
以此作为思路,梁念很快摆脱了初到鸟巢的震惊,进入工作状态中。
由于从项目伊始,任老便安排项目组使用高速摄像机对凤凰进行了3D拍摄记录,梁念借由这些历史数据,启动了对凤凰进行建模的庞杂工作。
工作刚进行到一半,梁念便确认,自己的思路是对的。
变换中的凤凰,大量穿插着一段持续大约2秒左右,不断重复的图形变换。这是某种间隔,负责将关键信息标注和独立出来。
这就像阿雷西博信息中,所有二进制的信息,必须按照73乘23相乘的网格进行排列,才能正确地解读。
梁念找到了解读凤凰信息的第一把钥匙。她将这些重复信息视为间隔点,对间隔点之间的其他3D图形进行建模,归类分析。但第二把钥匙始终没有出现,这些关键信息,并没有跟阿雷西博信息一样,呈现出任何进位计数制的形式,凤凰的变换千奇百怪,似乎毫无规律可言。
分析陷入僵局的时候,梁念接到了陈星河的电话。
由于凤凰的原因,陈星河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感官世界,也许,从他的角度来看,没准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呢。梁念这么认为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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