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亡友的好朋友丨给一个未曾见面的影视系男生的信
小雨:
这样叫你好像有点奇怪,也许更应该叫你x老师,一想到你,就觉得细雨蒙蒙,虽然从未见过面,你却给我这样的感觉,加微信以来,很想和你好好聊天,又担心面对面会讲不出话,决定先写下来。
今天是我搬来这座小镇的第五天,这次之前我也曾来过这里两次,分别是21年和22年L生日,我来看望L妈妈。和前两次的感受不同,这次租好房子开始像半个本地人一样一日三餐之后,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对这里只有悲伤,终于可以平静下来,走在每一条小巷,尽情感受这里对人毫不客气的太阳。也许过段时间离开这里之后,再想起这座小城和这位母亲,我也能感受到悲伤之外的情绪。从这点来说,这次的旅程总归是治愈的。
前天和你说,想向你请教一些关于视频拍摄的建议,现在补充一下:为什么我搬来这里,又打算拍什么呢,恐怕还是要从20年的12月说起。
我是一个胆小鬼,L的葬礼我没有去,但第一时间联系了L母亲和看望她,原因是我也是一位有自杀史的双相患者,我想从病人的角度讲自己患病的感受,讲自己对医疗系统和社会支持缺失的失望,我讲了我妈妈为我担惊受怕的这些年,以及送我去icu的经历。L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就已经处于重度抑郁中,因为每天都在哭,手边备有缓解眼睛不适的眼药水。猜想这位母亲也会因过多流泪而眼睛不适,我想第一时间给她送一瓶眼药水,这就是我第一次约她见面的原因,而我也以为这也会是我们唯一一次见面。
隔了两天之后,阿姨再次约我见面,因为我们是老乡,第二次见面聊了很多日常,也见了L其他的亲人。我想也许是因为一个母亲对孩子们无法控制的爱意和担忧,她很牵挂我的病情,至此之后隔着手机会和我联系。我不敢多打扰她,但也不敢辜负她的好意,尽可能回应她,于是依照约定在L生日之前来到了这个小镇。
那时我依然胆小,不敢在她面前哭,不敢在她面前悲伤,白天和她见面的时候,总是笑着,和她一告别,转头就开始止不住的大哭。待在L家乡的那几天,我每一天都在痛哭,但因为这次短短的“家乡之旅”,我知道了更多L的事情和这位母亲的人生,甚至还有一些她没来得及跟自己孩子讲述的事情。
回去之后,我打起精神继续服药治疗双相,开始面试找工作。去年5月,刚入职半个月的一个傍晚,阿姨突然致电,她的语气悲伤、疲惫。应该刚哭过,她说“阿姨希望你不要给别人打工了,之前L对我说,打工就是被剥削。阿姨希望你可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你之前不是学电影的吗,你来拍纪录片好不好?我这里有1000个阿姨,每一个阿姨都有一个故事,之前L答应过妈妈,可是食言了。现在你来做行不行?这里好多阿姨的孩子也抑郁,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你拍这些阿姨,也拍一拍L的事情。”
挂完电话后,我想立马辞职,犹豫再三还是作罢,那个电话之后,阿姨再也没提过拍片这件事。
21年最初几个月她情绪波动很大,很快就是6月,L的大学室友和我说,毕业典礼要开始了,大学室友建议我可以拍一些学校的日常。我当时手里只有一台手机,还是请假去了毕业典礼,这是我第一次去你们学校,我一个人在L最后的小区周围晃了晃,去了那条小河,又在学校里走了几圈。才发现,原来小区那几栋楼离学校大门这么近。
那天,我没拍到什么东西,也没买到一盒红南京,坐地铁回去的时候我甚至有点讨厌大学城和这个街区。我回归了自己的社畜生活,这一年里,每每想起L和L家乡的小镇,总是很难过。
在L走后,我见过L的最后一个爱人,也见过其他的一些朋友,我们在阳光下草坪上坐在一起听歌聊天喝可乐。因一个人的失去,才得以相识的人,无论他们对我的评价如何,我确实尝试着让人和人继续联结。
就这样,在L走后,我做了这些,也来了小镇,似乎肆意在让L以某种方式影响着我,我绞尽脑汁用各种方式安慰L的母亲,哪怕我也知道,在这样的失去面前,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可是我还在努力想一些重要的事,也终于想到了一些。
我告诉这位母亲,美是不会消失的,灵魂是不死的,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告诉她别人记忆中的L是多么美妙的一个人,告诉她她是多么好的一位母亲。因为她信佛,我甚至也用自己的梦境和一些巧合告诉她也许是L还在诉说什么,在告诉我们什么。
一年之后,就是今年3月,我又来到这个小镇,这次她带我去郊区两个人待着,她很悲伤,我把曾经收集的视频给她看,她流着泪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着跟她说:“你看,L多可爱,多好玩,笑得多开心,你看,L唱歌又跑调了”
朝夕相处的三天里,她和我讲了很多事情,她年轻时候那些遭遇,她的选择,她的坚持,她的得到和失去,我才意识到她并不只是一位失去孩子的不幸的女人,而是一个有着自己丰富而独特人生的、了不起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位有人性的高贵的女人,充满爱意的人,我才终于意识到,因为她们如此相似(不止长相,还有灵魂)所以我才贴近她,和她见面就像和L见面,我想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奥秘——爱让人不死。人间洒落的都是一个人曾经存在的碎片。
在这位母亲身上,我理解了什么是厚重,什么是坚强,更感激她在这种悲伤之下还能如此慷慨,在自己的这种时候还再给我力量,我越发坚信:一个人选择了死不代表这个人是失败的,不代表这个人身边的人是失败的,相反,身边人无论有多好,一个人还是可能会痛苦,那么我们究竟该怎么忍受痛苦?怎么活下去?难道双相患者真的就要这么痛苦下去,人类的痛苦真的无法忍受?这次见过她之后,我又想起她曾经找我拍纪录片的建议,我想,无论是站在一个双相患者,还是L的朋友,或是感激L母亲的照顾,或是一个同样痛苦过挣扎过的人的角度,我都想去做这件事。
就这样,我辞职来到这里。在L的家乡,没人知道L的离去,我们保护着这个秘密,学着一起活在当下,并且尽可能怀着希望。我还是很惶恐,我怕我做不出什么东西,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至少可以陪伴这位母亲一段短短的时间。
这五天里,我心里很慌张,我怕我能力不够,辜负这份美好,我被这里炎热的气候搞得发懵。前天阿姨突然提起你,我就想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些建议,或者一些鼓励。我依然不确定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就像第一次拜访她时那样的忐忑,但我还是想竭尽全力地去做。
讲得很唠叨,很抱歉,谢谢你看完。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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