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哭
这是个关于两个男人哭泣的故事，故名之“两哭”。 又或可名之“双泪”，不过想来人在大哭时应该总是会同时流下两行泪水的吧。这样算来，应该一共有二二得四，四行泪。所以“双泪”并不准确，还是就叫“两哭”吧。 两哭中哭声最大的，是小宇。他今天背着崭新发亮的“蓝猫淘气三千问”书包、挂着温暖的水瓶去上一年级了，里面的彩笔、荧光笔、橡皮、田格本一应具全，并且都是全新的。这并不能让他感到新奇，他心中满是恐惧，因为同学和老师也都是新的。当然刚识字的小宇还不认识“恐惧”这两个字，直到三年级下册语文的同步练习册中，他才第一次看到并学会了这两个字，那时他已经有了好朋友和暗恋的对象。 不过现在，在一年级的第一堂课上，在等待自我介绍的焦急时间里，小宇丝毫没有感受到未来时空里自己的美好处境。他紧张地听着其他同学的发言，古筝、钢琴、二等奖……同学们的多才多艺吓坏了他，发言时他们的自信大方击溃了他，他现在只想回到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回到自己杂乱幽暗的卧室，回到沾有奶香的被窝。 就在小宇望着讲台发抖的时候，小宇的父亲正站在副总经理宽大的办公桌前。他捧着一大叠财务报表，上面有许多由彩笔和荧光笔标记出的波浪线和五角星，蓝色代表良好，红色代表危险。不幸的是，从他进这家公司始的三年来，红色总是压倒覆盖了蓝色。正如他的儿子小宇将在自然科学课上学到的那样，在理论上，红与蓝混合将得到紫色，但他怀疑这只是科学家们的诡计，因为他从未见过一次紫色，也丝毫不想找张A4纸、花上五分钟做个简短的实验。他不想做任何证明，遥远的物理学拯救不了他，公司的逐年亏损无可避免。也许，明年他又该失业了。 “大家好，我是小宇，我叫孟小宇。妈妈和姥姥叫我小宇……孟晓宇是我的名字，晓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宇是宇宙的……” “春眠不觉晓，夜夜蚊子咬，哈哈哈哈！”一个调皮的男生在台下不失时机地接了话茬，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就连年轻的老师也被逗得拉起了嘴角。在这笑声的热浪海洋里，小宇忘记了下面要说的话，只有对那个调皮男生的愤怒和对老师的怨恨，仿佛他们早就要合起伙来故意调笑自己。气恼与羞辱洞穿了这一刹那的时空，仿佛外星人已经降临，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他哭了，放声大哭，随着这泪水迸发的还有一股顺股而下的热流，他的校服裤子湿了。 九月的凉风吹在车流不息的街道上，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和十几个翘首以待的家长一样，等候孩子们放学。在这可贵的闲暇里，他的大脑里没有任何关于秋风黄叶的诗句，偶尔从头顶飞过的麻雀也没能唤醒他关于“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记忆，这是他上个星期刚刚教会小宇的古诗，他竟自己先忘了。他满脑都是虚拟的场景，一会儿小宇放学他该和儿子说些什么？如果儿子闹脾气怎么办？如果明天他不愿再来上学怎么办？老师会不会当面批评自己这个当爸爸的……这些纷乱的思绪让他很是疲倦，他想找棵大树抱着大哭一场，就像自己小的时候那样。 然而这现代化的城市里早已没有儿时的大槐树了，路边全是清一色的法桐，落下的悬铃时而被驶过的轮胎压爆，散落成一地绒絮。小时候的自己会和大树说悄悄话，把心事写在作业纸的反面揉成一团塞进树洞。而现在，那个曾经身材单薄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在校园外等候的父亲，一个充满焦虑和羞愧的父亲。 “爸爸！”一个稚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小宇！他仍背着那个蓝色的大书包，从校门口跑了出来。老师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他向老师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想起了一个小时前自己收到的老师微信消息：“晓宇尿裤子了，你下午来接时注意，不要批评孩子，我觉着这孩子心小”。 回家的路上，秋风依旧，九月中旬已有些凉了。幸好老师已经给小宇换了一条新校服裤子，不然风一吹该着凉了。想到这里，他腾出一只手来摸摸自行车后座上的儿子，却只摸到上衣衣角。儿子见状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两个男人的心都放下了，即使他们看上去都依然面无表情。 小宇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木讷一些，但他大概知道爸爸每隔几天就会在卫生间里偷偷地哭。和小区里其他小朋友不同，小宇是个由爸爸带着上下学的孩子。他时常想问爸爸，妈妈去哪了，但终究没有回应。 每每在这种无声的回答中，小宇都更成熟了一分，他也隐约记得更早些时候爸爸妈妈争吵打架的场景。这些景象像手工课上的木钉一般钉住并绷紧了原本可以自由松散的童年画布，当别人家的孩子哭闹着要买这买那时，小宇却从不有样学样，他总是有超越年龄的老成。而现在，小宇已经像个小大人似地在后座上回想自己在自我介绍课上的失态。他懊悔不已，并想着：下次如果再上台，我一定不能哭，就算哭我也要像爸爸一样找个没人的地方，决不让他们看了笑话。 秋天的风继续吹着，所有行人都知道这风会随着季节的深入而越吹越冷，直到刺骨。然而至少在这个下午、在这辆已经十分难蹬的自行车上，有一个男人没有感到冷意。他虽然对生活有很多担心，却内心狂热，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个榜样，不能想哭就哭，于是秋风里的细沙也没能让他泛起热泪。还有一个男孩也没有感到冷意，他正端正地坐在后座，双手紧握住父亲的衣角，目光锐利，在他的胸前是一个崭新的“蓝猫淘气三千问”大书包。 （更多文章移步公众号：绮玛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