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比喻
我很少读小说类的书,之所以读《围城》,主要是因为钱老那信手拈来的比喻,每每读到,都佩服不已,无论是人物,还是场景,都刻画的淋漓尽致、非常形象。我把书中出现的所有「比喻」整理了出来,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多看看。多用比喻,对自己的文章会有非常大的帮助。
人们熟知《围城》,应该主要还是那句传遍大街小巷的经典: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其实,何止婚姻呀,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座座围城构成的,就像主人公方鸿渐的一生,留学、回国、三闾大学、结婚、回上海等等,一直想逃离当下的围城,但不知不觉又进入了下一个围城。也许,我们并不需要逃离,而是在「围城」里调整自己的心态,积极生活。
一
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
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长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
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
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
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
明天早晨方鸿渐醒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
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
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
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
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自觉没趣丢脸,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没讨到手一个小钱,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
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红了。
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厉害。
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
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
二
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
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
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
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
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
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
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
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的道理。
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
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
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
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
三
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
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
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
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
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
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
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
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这时候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
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
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
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
女佣说着,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縠纹。
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不起,仿佛篷帐要坍下来。
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
鸿渐知道她不是装娇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
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
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有他,菜可以省一点;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
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
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得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锯齿线的痛,舌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
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着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
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
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加些波折。
今天太值得纪念了,绝了旧葛藤,添了新机会。
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
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佣人请他回来。
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
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
四
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
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
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害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
那最难措辞的一段话还闷在心里,像喉咙里咳不出来的粘痰,搅得奇痒难搔。
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那儿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
这两天来,人都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猜疑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回家过不舒服的日子。
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天气热,内心也许有点羞愧,脸涨红得有似番茄。
一位顾尔谦,是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
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
五
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
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摊油。
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
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
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
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了口等人掉进去。
每句话全船传喊着,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
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他的大铁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翻了几何学上的原则。
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
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
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
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
鸿渐昨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湃,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个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
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
这雨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
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
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上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
一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孙小姐的大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
久而久之,到了镇上,投了村店,打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
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下雨,一片声音。
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
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
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
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桌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叆叇,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
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
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线去。
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
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汽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面泄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座位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
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
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赛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
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货,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
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饭仿佛在胃里琤琮跳碰,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
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
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
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
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谦也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
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
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
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撞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似的注射冰面,
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而起,
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
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
辛楣嘴里的烟斗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
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
孙小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
沿床缝里挨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眼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
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
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
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
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
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
鸿渐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刺猬,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
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捡的垃圾,
吃那顿中饭的时候,孙小姐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
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劲使不出来,仿佛要把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处用力。
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
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
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
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
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滑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
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们的睡眠冻得收缩,不够包裹整个身心,五人只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
鱼肝油丸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低了市价。
她像睡着了,脸上泪渍和灰尘,结成几道黑痕;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火铺里晚上不点灯,把一长片木柴烧着了一头,插在泥堆上,苗条的火焰摇摆伸缩,屋子里东西的影子跟着活了。
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佛两半窗帘要接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
鸿渐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
虽然这么说,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动壶盖
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六
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
高松年发奋办公,亲兼教务长,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
说完笑咪咪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
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热的病人。
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装了橡皮轮子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
害羞脸红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
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笋,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
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
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灭迹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
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
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这人,觉得他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
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的保护色。
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
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
到第二星期,他发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掉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
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铃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
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话要挤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
鸿渐一惊,想不到孙小姐随身配备这样完全,平常以为她不修饰的脸原来也是件艺术作品。
梅亭仗着黑眼镜,对孙小姐像望远镜侦察似的细看。
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
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来还是那样脏。
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
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七
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
这一问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年龄负担六七岁,她高兴得走路像脚心装置了弹簧。
方鸿渐忙说,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呵呵大笑,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好几秒钟,屋子里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汽,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
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救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
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
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
鸿渐的猜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
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
他们的赞美,未必尽然,有时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
这种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处;仿佛洋车夫辛辛苦苦把坐车人拉到了饭店,依然拖着空车子吃西风,别想跟他进去吃。
高松年的脸像虾蟹在热水里浸了一浸,说道:“那么,我希望你为他守秘密。说了出去,对他——呃——对学校都不大好。
孙小姐嘤然像医院救护汽车的汽笛声缩小了几千倍,伸手拉鸿渐的右臂,仿佛求他保护。
八
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
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
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
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
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
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
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
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
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
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
柔嘉自从鸿渐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气,等等他不来,这怨气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
文纨才对鸿渐点点头,伸手让柔嘉拉一拉,姿态就仿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
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
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
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利害,过得很快。
柔嘉打个面积一方寸的大呵欠。
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
他想得心烦,怕去睡觉——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
九
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
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
只听得阿丑半楼梯就尖声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
现在可不同了;对任何人发脾气,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佣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
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
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对鸿渐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
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
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
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
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仿佛前生吃了男人的亏,今生还蓄着戒心似的。
鸿渐忽然望见丈人在远远靠窗的桌子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
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柔嘉才明白她们俩来调查自己陪嫁的,气愤得晚饭都没胃口吃。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
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职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椅子立着不会腿酸的。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
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
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