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艾比|来自无线电台
艾比接起电话,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收到关于同一条波段的解码请求,对方似乎是被惹恼的主顾,得理不饶人地喋喋不休,重复地发来同样的内容,艾比将这些无意义的字句抄写下来,放在一起,逐一地对比——完全是胡言乱语,或者纯粹只是一个玩笑,因为那根本构不成完整的意义,只能勉为其难地理解成晦涩的隐喻,片段式的、由词语构成的诗句,阴郁又闪光。 艾比将手里抄写的电报扔进了碎纸篓,强打精神地地接起听筒,耳边只有重复不断的滴答的声音——来自电报的——讯息,严肃而正直的,没有病句、没有错乱——“像几个星期前完美无误的手术”艾比想到那些句子,心就跟被抬进手术室里一样,狂跳不止。发疯的癫狂,已经被明令禁止,还有叹息,一切语焉不详的事物,但猫头鹰不总是在注视的,因为文字总是过于沉重,而话语又是那么那么的琐碎,艾比会用默片里那样巨大的沉默来躲过猫头鹰们的检查,方式就是想象,还有思考,但有时候并总是管用的。 但这并不影响艾比此时此刻坐在那里,等待黎明。一天当中,只有这个时候,猫头鹰的视力才是最差的,所以人们才把抱怨、说梦话、还有做爱,放在这个时间里,他们不得不提早定好闹钟,然后带着还没睡醒的恍惚,走下床,弯着腰潜过后门,躲避沿路灯塔射来的光束,以及不能忘记的重要提示——别忘了做预防的措施,还有带上一颗狂跳的心脏——诸如此类的话。 艾比觉得人们不再像以前那么狂野了,或者说没那样明目张胆了,而是用一种谨慎的语调,一个垂眸的动作,彼此就能够了然于心,类似于适度的激情,因为过于克制而变得礼貌。遥远的,反而成为了美的东西。 “这是猫头鹰带来的,”艾比把这些写成电报波码的形式,在纸上点和划,就算她写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也不用过分担心被审讯的风险,这是符号本身的意义,和存在有关的,它可以直白地说出内心的欲望,也可以对一切发生过的隐秘不动声色,最重要的是,它和任何事物都没有关系,那种必然的联系,因为无论怎样消灭,人们都会赋予意义,在剥夺了所有之后,人们会失去语言和歌声,但他们会用黎明代表明天,意思是未来,而把风暴,理解成激情,悬崖,就是绝望,齿轮,就是宿命,所以什么时候见面就有了别的描述。如果那被禁止,他们还会用眼神,凝望、流泪,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总之,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现在,还在破晓的前夜,艾比反复地看着门上的钟,确认时间,还有保持警惕,必要的时刻,需要她随时竖起耳朵,听清楚窗外边猫头鹰的低语,那些讯号,虽然听起来复杂,但是艾比就是做这个的,她对无线电轻车熟路,或者用不被允许的话来说,就是令人作呕,不过它确实让艾比在这几个月里多多少少了解了它们的语言,那些偶尔才会闪光的、原始的真理,掺杂着某种教义、还有类似于唱诗班里的祷告词,紧随其后的才是指令,但相反的,交流的介质不是无线电波,而是歌声、尖利的鸟叫,从猫头鹰的口中发出。它们是铁做的。 艾比走向窗户,额头贴在凝着水雾的玻璃上,窗户很小,整间塔室也是,狭窄、阴暗,有点潮湿,像老鼠的过道,尤其是风暴来的时候,那种只能栖身在这里的感觉,让她厌恶,但是厌恶是有气无力的,跟得了低烧一样,让她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并且需要时刻弯下脖颈,才能够避免被拱顶的岩石碰到,这让艾比只能坐着,或者躺下,这样才能往上面看,就像她现在,跪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像十字教中殉道的吊人,在降罪来临的那一刻,将自己牺牲,祈求祝福。艾比心中默念着那些小册子里的话,那些是他们发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可以读的东西。 “当心猫头鹰的注视。”此时此刻,艾比正在如饥似渴地念着这些词语——“恐惧,终将被遗忘,连同那些终将停止的心跳,被宽恕的灵魂,最后将受指引,回到原来的旷野”、“倾倒的巨塔,还有堕落中受难的躯体,往日的火将一同坠落并烧毁”、“清洁,就是神圣”,她的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放在窗户上,从狭小的玻璃向外望,火光中过分专注的神情,在祷告的默念当中,艾比瘦削的脸被照得发光,像复活的羔羊,她等待着某种如同擦过石火的启示浮现,甚至说是近乎渴求。 但那里有什么?艾比甚至都不知道,那究竟是真实的感动还是自我说服,慰藉是半空中的阁楼,还是真真切切存在于她的情感当中的,她有点糊涂、神经错乱,被自己的眼泪吓到了。如果说,模仿的,和真实产生的,其实可能不过是同一种东西,那么真实,不过是另一种幻觉,是更为现实的、如果不加辨别就容易信以为真的幻觉。那是梦,清醒的梦,就像现在。 “黎明很快就要接近了”艾比在心中告诉自己,在即将逼近的破晓后,漫长的黑夜将会在远方旷野的地平线处被刺穿,而塔室里会在那之后,迎来金色的光束,太阳会照常升起。艾比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什么,她察觉到猫头鹰的注视已经比之前的反应要慢了许多,但她仍然需要当心,因为搜查总是突如其来的,艾比知道,像往常一样,他们会列队进来,持枪,抬着精密的机器——那些整个国家为数不多的设备,随后,人群就会全副武装地涌进大楼,到处都拿着枪、穿着黑色教袍的清洗队,他们的胸前挂着十字,他们连暴动都十分沉默。 不过,他们还要一会才能过来,要知道,幸存下来的人并不是很多,但要做的事却与日俱增,像移除路障、交通堵塞、或者沿路就要进行的突击清洗,但是现在,艾比还有喘息的时刻,她瘫坐在地上,看起来很疲惫,但充满了某种期待,虽然那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往常的这个时刻,她会像以前那样深陷在那些迷题之中,回想起一个下午都沉浸其中的文字游戏,那时候,她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荒废,在旷野里奔走、玩侦探追逃的游戏、满不在乎地直视晃眼的日光,还有相互模仿,默契地放任彼此的嫌隙不过问,或者长时间处于无望地等待当中,艾比经常会想到在污染来临之前的事情,但那种感觉已经麻木,因为过度的怀念,而在转身回望的那一刻变成一根盐柱。 或者被清理。事情就是这样。天亮了。 艾比支起脑袋,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一开始远处只有下面在发光,但天已经变成青灰色的了,灯塔遥远地伫立在远方,而在它周围的,全部是和它一模一样的高塔,混凝土建造的褚色柱子、分散在各处的巴别塔。过了一会,那个亮光才向上升起,远没有那么眩目跟刺眼,也许被空气中的化学物质消散了,显得那么脆弱、温和。 就在艾比沉浸这一刻、想象着人们由清醒到昏昏欲睡的时候,窗户玻璃被猛地一刮,是风。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她吓了一跳,心脏怦怦作响,她有点担心那扇窗户,还有老旧的通风系统,当哪一天狂风暴雨将窗户击穿,通风彻底崩溃的时候,有可能她就会死在这里,艾比不由往后退了几步,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有点忧虑地咬住下唇,就在她向后快要磕到石壁的时候,她的右脚将什么撞倒了。 是碎纸篓,那些来自无线电的短波通讯,只有只言片语,当艾比准备将它们捡起来的时候,她在弯腰站起的那一个瞬间,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泛着闪光的冲动,在哪里炸开,她知道她差点就要被自己的迟钝所蒙骗过去,她将那些纸团揉开,摊平在掌心里,如饥似渴地念着那些小字,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将字条塞进衣兜里,并且不忘记从窗户往下看,等到做完所有之后,她才会按部就班地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等待那些黑色教徒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