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
括号内标明“注”的是我添加的注释。
金阊(注:苏州金阊门)之南,有所谓新罗镇者,巨镇也。镇中不下五百家,家家俱富有,而犹以陆姓为最。陆翁正芬,年事五十许,资产充足,号“陆百万”。实则陆之资产,是否适合此数,或突过而少逊,无论外人不能悉其内容,即陆亦模糊不克详。彼第知每岁收入若干,至历年所积,又不知若干矣。
陆既膺巨富之名,平居关于公益之事、慈善之业,莫不首先发起,而其自奉则甚简朴。然有特嗜之品,若山鸡,若野骛,若飞雀。其邻猎者方小村,射击好身手也,一年所得,半输于陆。陆则每得奇异之品,必遍邀相知,会而食之。人言陆食事精美,不知陆实抱普及主义也。
某年春,陆又得奇品于方。其品惟何?则啄木鸟也。陆于此鸟之希望,盖已久矣。而鸟不常见,且不易击。方虽膺特命,索巨赏,而硝烟弹雨中,曾未获觏,今兹无意中射得一翼,毛血未干,即持付陆翁家。陆见之大快,重赏方小村。抽纸作东,遍延其所知,得十一人,将于下午七时,大嚼此啄木鸟也。
明灯璀璨,酒芬扬浥,陆氏开筵矣。其最先至者,为其表弟赵心卿,携其子啸轩。此则其东邻周益夫、西邻王同山。其后陆续来者,为陈秋士、殷振英、归鹤扬、钱芬芷、姚桂庭、颜金香。最后为新自日本归国者蒋乙子。主宾相接,欢慰无已。须臾就坐,而谈判开已。
陆翁本健谈,而蒋乙子则青年博学,于陆翁之言论,无不加以证语,更益以所见,其余诸客虽有发言,要不及二人之多也。陆翁今日固以啄木鸟为主品,然具体而微,不足供众人之大嚼,则先佐以他品。酒既数巡,陆翁则详述啄木鸟之大略,先之以觅得之困难,继之以鸟肉能治肝疾、鸟骨能愈齿痛,终则云鸟首能治头眩。“今者一堂相聚,凡吾之亲、吾之友,可共享此美物,自登无疾无痛之域矣。”众客嗷然应,举觥相贺无算。无何,此可贵可珍之啄木鸟,置诸案上矣。众竞视之,不过一鸠一鸽之具体耳。辛香四溢,贪口服者吐涎啧啧嚥。陆翁牙箸方举,“请”字乍出口,而此众客之二十二箸已如驽箭离弦争集。盆中之鸟,不转瞬而肉尽见骨,不转瞬而骨尽见汁,又不转瞬而汁尽见盆內之青花矣。殆视陆翁,则方啮一骨,细细咀嚼之,盖陆翁固有齿疾,彼方极力治疗之也。
食鸟既尽,而酒意正浓。忽蒋乙子于怀中探出明信片十余页,云自东京携归者,制片极佳。其纸质系压机所制,见水则纸即上凸,故所绘之飞鸟,均如另敷纸上者。蒋复云:“此片为东京动物院飞禽类之一部分。余因翁有珍异之品饷客,固以此快主客之目耳。”众遂传观,陆亦狂笑不已。
客中有殷振英者,滑稽家也。陆翁量度宽厚,雅不愿以其不理于人而远之。故今日大宴,亦与其列,以全交谊。是时,殷谓主人曰:“仆闻啄木鸟能食木中之虫。虫匿不出,鸟则据地以翼拂沙成符篆,则虫自出而食之。有人识其符篆,即以其血书于锁上,则锁能自开。仆不知主人曾贮此鸟血否。”陆笑曰:“焉有此理?此止世人之迷信语耳。即使真有此术,吾恐其只能施之于寻常之锁耳。”
是时,陆已酒酣面热,则复言曰:“若近世之外国锁,恐不克奏效也。”言已,探囊出其铜制之锁匙,一示众客曰:“此余保险箱之匙也。试问如此巧妙,彼鸟血乌足济事哉?”蒋之左为王同山,右为陈秋士。陈视匙未竟,王急欲观,隔坐伸手取之,袖大,适触蒋之酒杯。杯右侧,尽翻桌上。陈起立避之,匙坠酒中,急拈出,乃又坠于蒋之明信片。迨王取匙,而明信片已被污矣。仆人三四辈,以布抹之。蒋则大恚,然无可如何也。
须臾,客返匙于主人。壶酒既罄,一饭随之。而众客散,主人倦而眠,仆人收拾酒具,几及夜半矣。
右所述者(注:原文为竖排,相当于“上文所述”),乃于陆翁宴客后十日,殷振英款吾书室而告吾者也。余方谓吾友殷君:“以此有兴会之事,不惮烦而告我,孰知吾友乃有不得意事也?”殷言:“陆翁宴客后之第七日,陆之保险箱忽被窃,所失约六千元,并失去一最宝贵之烟壶。贼之来踪去迹彼亦未知,第于门限旁拾得一时计,玻璃碎而走针停矣。最奇者,箱上暗锁丝毫未损,箱门中部乃有一血书之符篆。事既发现,陆阴忆余席上之言,遂逮方小村,送之警局,而余亦略受嫌疑矣。尤可怪者,方借余之房屋而居。是夜陆氏失窃,余于夜半启后楼窗,确见方疾步于深林。呼之不应,移时不见其人。此余之疑团,所以无从推测也。”
余曰:“此事颇离奇,然有一事可研究,第不足为证耳。余且问君:夜间见方时约在几句钟?”殷曰:“此可告君,盖在一时也。”余曰:“今若以陆翁所损之时计,察其针停何处。在一时前,则方有幸;在时后,则方颇足研究也。”殷曰:“诚然。方假吾屋以居,而余又适发开锁之论。此事乞君助我,一行侦查陆之卧室与保险箱,若方而果为窃贼,则余之嫌疑亦当仗君之力以洗涤之也。”余曰:“此不足论。乌有将窃物之术当众宣布者乎!余第与君同行可也。”
余时僦居金阊门外,距镇不下十里。殷以舟来,余遂与之同渡。舟中复询以与宴之客,一一载之手册。移时舟停,余得殷之介绍,与陆相晤。陆虽巨富,然人极撝谦,眉宇间不露金钱气息。既就坐,笑而言曰:“殷君与余相识久矣。余何疑哉?余所虑者,殷君或以开锁秘法无心中与方相语耳。”余挽言曰:“此不足虑。余更谓方亦被诬也。”陆曰:“余所失虽微,然有宝贵之烟壶,乃可惜耳。”余曰:“六千元犹为微细,君诚不愧巨富矣!余则谓真犯逍遥法律,乃不足以拯人,斯可恨耳。”陆曰:“君真以方为冤耶?”余曰:“然。”遂告以殷君夜半一时见方之事,并乞陆以时计见示。陆允之,向抽屉中取以付余。余启视,则表面已碎,短针停于十二时,长针停于三十七分,乃问曰:“此长短针君曾移动否?”陆曰:“未也。”余曰:“然则方之冤可白矣。”陆曰:“何也?”余曰:“殷君于一时见方由屋内出行,步入林中。而君家之窃贼临行坠时计时,乃在十二时三十七分。君之宅去殷君家,疾步而行,当费一句钟,而十二时三十分去一时仅相距十三分时耳。使方而果为窃也,则必不能一身行窃,又一身步于殷君屋后之林中。即此理由。亦甚显著。”陆颔首曰:“诚然。然余固有所失也,奈何?”殷曰:“余故延余友询君,将为方辨实,则为君侦所失耳。”陆曰:“甚善。余即以此事托君。”余曰:“今请以保险箱地位导余一观。”
陆允之,即偕余二人入其卧室。室中位置整饬,然极朴素。既又入其卧室之内一室,即保险箱位置之处也。箱置于北壁,门之面有一血书,符篆色已赭黄。殷曰:“此符篆须研究是否啄木鸟血。”余曰:“此正不必徒费脑力也。若案出于东西各国,则不得不刮取此血,入大侦探试验室中而剖晰之。今居中国,窃贼乃无此程度,余意此符篆不过徒眩人耳目。无论为动物血,为一种颜色,均不必深论。最要者且问陆君,锁匙曽离身否?”陆曰:“未也。此匙余实未离身,日昨以匙启箱,匙固在吾身也。”余曰:“君启箱时,锁有他异否?”陆曰:“未有异。一如余以匙锁上也。”余曰:“今乞君开箱一观。”陆即以匙付余,余笑曰:“今锁匙离君身矣。”陆笑而不言。殷曰:“畴昔之夜,君固以匙遍示诸客也。”陆曰:“余岂不忆及?第座客均一无可疑耳。”
时余已启箱检视,内外完好,固一无损害,乃还匙于陆,闭箱返身就坐。陆曰:“余夜间乃一无所闻,宁非奇事?”余曰:“时计遗于何处?”陆曰:“在余卧室门限内。”余曰:“时计本置何处?”陆曰:在余榻前桌上。“余曰:”是必既取六千元及烟壶,临行乃取时计,勿促遗弃者也。今且别君,越日当有所见告。“陆称谢,送余等出。余曰:”贼出外之路,乃无所发现耶?“陆曰:”庭中有假山石,上屋固易易。余颔之,遂与殷相将而出。
途中遇蒋乙子,蒋固余素识也。蒋曰:“君殆又肩任侦此事耶?”余曰:“然。”蒋曰:“陆翁得君,可为有幸。若余则物去不可复返矣。”殷曰:“奇矣!君亦有所失耶?”蒋曰:“画片耳。他人视之不足惜,余则甚珍贵也。余曰:“君于何时失之?”蒋曰:“余携动物园飞禽部明信片两组,赴宴以示陆翁,乃为同座之客泼酒损污。归而检之,只二十二页而已。岂不恨哉?”余曰:“然则此二页乃失之何处耶?”蒋曰:“余乌知之。酒泼于桌,仆人二三,竞趋抹桌,此二页乃随之以去。临行薄醉,乃未之检也。”余曰:“此明信片殆皆机压之纸,见水即凸者也。”蒋曰:“然。尤可恨者,余座左之王同山夺陈秋士手中之匙,而陈又顺手浸匙酒中,忽又置余片上。余悔携此片赴宴也。今陆翁失窃矣,彼王同山之夺匙,余以为深可疑耳。”余曰:“君毋存偏见以诬人。余第问君。此明信片既为匙所污,其纸面必完全呈一匙印矣。”蒋曰:“是乌待言。”余遂与蒋别,勿勿归舟,更别殷而返。
越三日,警厅开庭判决陆翁失窃案。是日旁听者不下三百人,而当日赴宴诸客亦参与其列。原告陆翁,被告方小村既先后莅至,警长逡巡就坐,余遂述殷之所见及其时间。警长曰:“方小村冤情今已披露。然深夜入林,究为何事?”方曰:“无他。余得一啄木鸟。蒙陆翁重赏。此鸟出必以夜半,余故于是时出猎,冀再得一头,以博酒资耳。殷君呼余,余实闻之,第鸟在树杪,闻人声将飞去,余故不之应。然殷君之呼声已达林际矣,鸟惊飞去,余故无所得也。”警长曰:“理由颇足。须俟得获真犯,汝乃可自由。”
是时,余步立中庭,扬言曰:“警长试听余之陈述。余自受陆君之托,出遇蒋君乙子。蒋述当日赴宴时,曾失去明信片二页。此明信片为机压纸,见水即凸。当时酒泼桌上,陆君以匙示座客,匙浸酒中,复污纸上。此纸遂弃而未之见。余遂由此着手,遍访镇中诸铜铺,曾有人嘱造洋锁匙者否,果于镇西得一家。今其店主,余已偕来,请警长令彼述之可耳。”
须臾,店主上前自言曰:“余名汪正修,来此开设铜铺已十余年矣。五日前,有一少年来铺,嘱造一洋锁匙,谓匙已失去,仅留一印于纸上,嘱余依印造之,虽费不吝也。余索值一元,彼即付之,余遂为之造成。”言已,探怀出纸,余睹之,果明信片也。余曰:“是为蒋乙子物,可请蒋君证。”蒋起立就观,果为己物。警长曰:“汝识是人否?”汪曰:“姓名余不知,再见当能识之。”警长命暂退。
余曰:“余今请续言。余既侦得汪曾造匙付人,而陆翁保险箱之位置乃在卧室之内,是人敢于即入,必为熟识者无疑。且中门未启,墙壁未坏,屋瓦未损,是人必仍在屋内无疑。陆翁家中所用仆人不下七八人,然俱宿于中门以外。余遍询诸仆,并无一人请假出外者。有之惟一女仆耳。余因思女仆无此胆量,若男女串合,男仆预匿于内窃物,而使女仆藏之而行,则于事亦便果也。余探得女仆乃宿于闾门外某栈中,余伪贩古董者,往与之言。此女仆乃以烟壶示余,余略与敷衍,出而鸣警捕之。今请警长一讯。”
警长方欲发言,一警趋入报告:陆翁之仆人薛银,已拘之至。警长命男女两仆同上前。警长谓之曰:”汝识汪正修否?“薛嗫嚅曰:”似不相识也。“警长曰:”不识则不识,乌有所谓似也!“命汪正修认之,果属造锁匙者也。薛乃无言,而彼女仆则垂泪曰:“薛于前夜实预匿于房中,十一时乃肆其术,嘱余先行,彼当再来。不图乃至是也。“薛至此乃直认,曰:“吾因见明信片上匙印,乃思得造匙窃银之法。至箱上之符篆,乃聆座客之言而效之。且啄木鸟为方送来,方与吾有小隙,因彼不肯与吾山鸡。吾思作此血书,则方必受嫌疑,今已矣。”警长乃治之如法,而余与陆方诸人鱼贯而出庭矣。
评曰:《易》有言曰:”饮食必有讼。“观此篇,余益信之。幸而大侦探心思别具,不为俗尚所蒙,否则方之沉冤,莫可拯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