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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过北方的海

花椰菜 2023-10-19 23:13:27 湖南

一个不得不居于城市的博物爱好者，忽然站在开阔的渤海湾潮间带，无异于被慷慨地赠予了一整个的自然。是的，大海也是一种形式的荒野，如果它的沿岸没有被人类过度开发。

这是涨潮前的几个小时，观看水鸟的最佳时机。对于初来者，这里是个全新的边缘地带，眼前密密织就的这张纷繁复杂的生命之网，需要用既往的经验来迅速理清：远处几乎与滩涂融为一色的鸻鹬，是否能借助望远镜一一辨识出它们？海岸边除了芦苇、柽柳，还有什么耐盐的植物？它们是野生自然生长还是人工栽植，是否也有外来入侵的禾本科？滩涂上的底栖生物都有哪些？暂时裸露的高潮位，沾在海藻上的那些白色、褐色的羽毛都是谁的？而靠近堤岸的泥滩上一个个深圆的小洞，是哪些蟹的栖居之所？……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放下这种急切地想给事物“分门别类”的知识冲动吧，先不要过多地想这些，短暂的一个上午，去看，去听，尽可能多地感受和记住一切，就足够了。

可是，怎么能在潮间带走马观花地看呢，这是对鸟儿们的不尊重。“嗬，你不也同样是把我们当作景观，当作一次猎奇？”是啊，我还会再来的，也许独自一人，就待在临近滩涂的某一处，不会慌张地走动，更细腻地感受风，感受潮汐的变化，倾听鸟儿低哝的声音，将自己融入它们艰辛的生活，我与它们中的每一个个体，今生都只是这唯一一次相遇⋯⋯

我的相机镜头焦段不够，但也正因这样，拍到的照片让我更多回味的不是个体，而是整体和生境——迁徙的水鸟与这一片广阔滩涂的关系、它们不同种群之间的关系。沉积地带积聚的潮水，像一道道亮线层层向远处延展，鸻鹬们就沿着这些亮线自然分布，每一个印在砂黄色泥滩上的小斑块，即使再如灰白的晕影一般，放大看也都眉目清晰，都无时不在泥浆中找寻食物——这是对它们而言非常重要的停留，只有抓紧时间继续积聚脂肪，才能支撑下一段行程。

广阔的滩涂

高潮位留下了许多水鸟的羽毛

大海在引潮力作用下的律动，每一次潮水的涨起又回落，将无尽的食物留在泥质滩涂上，螺类、蚌类、甲壳类、软体动物、蠕形动物，大杓鹬、中杓鹬、白腰杓鹬、斑尾塍鹬、黑尾塍鹬、半蹼鹬、灰斑鸻（似乎还有小杓鹬）等等，或长或短的喙，一刻不停地插入泥滩，与它们细长的双腿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而因为食性不同，它们的分布也有些特点，接近潮水线的低潮滩是密集的鸥类、鸬鹚，中潮滩有一些体型小的鸻类在走动，高潮滩则体型更大的鹬类稍多些。也正因此，我得以在距离较近的范围内，好好地观察了大杓鹬、白腰杓鹬的采食行为。

眼睛急急忙扫射一遍滩涂，第一眼细看的便是离栈道不太远处一只大杓鹬，在宽宽的积水边采食。它把长长的弯曲的喙180度反转过来，使喙的曲度朝上，前端贴合着淤泥底部，于是修长的喙便能犁出藏身于淤泥中的食物，夹住了一个大概是小小的贝类。看到它这样的采食方式，便意识到反嘴鹬的喙天生是多么方便在泥水中淘筛食物。在行走中遇到另一只，离我们的栈道更近，看着它啄了一只小小的蟹上来，同伴的相机好，拍到了更清晰的照片。尽管我很不喜欢也极力避免将拟人的比喻强加在鸟类身上，但是看到大杓鹬在泥滩中采食，那轻盈的姿态确实也很像舞蹈。

大杓鹬在觅食

大杓鹬和白腰杓鹬经常混群活动，从它们的形体大小和体色上，可以细看出差别，白腰杓鹬整体要白一些，两胁和尾下覆羽都是白色，翅翼斑纹上的飞白线条也长一些，飞行时，翼下的覆羽也是纯白色。而大杓鹬体形比白腰杓鹬大，喙也稍长而下弯，体色相比更为棕褐，翼上的斑点也细密一些，飞行时，翼下密布跟身体同色的横纹，没有白色。

对于依赖浅水滩涂的涉禽而言，每日在海滨潮间带觅食的时间也是短暂的，随着潮水很快再次上涨，滩涂被淹没，大多数涉禽就不得不迁飞高地，在堤岸附近的农田或树林里休息，等待潮水落去，滩涂再度现出。鹬类的喙端布满一种叫做赫布斯特小体的机械感受器（mechanoreceptors），这些极其灵敏的感受器会帮助鸟儿不需要通过直接接触，就能敏锐地感知到滩涂中的底栖动物。当它们将喙插入滩涂深处，地表的水被推挤开，而湿沙地中任何硬物都会干扰水的流动，喙前端的这些感受器便可以探测到这些物体的方位，即使它们无法区分是石头还是贝类，但总是能够探测到自己的喙够不着的东西，远至3.5厘米以外。相比起来，大杓鹬更喜爱深藏在滩涂下的螃蟹，它超长下弯的喙可以轻松伸到蟹洞里，将螃蟹叼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IUCN）里，目前大杓鹬受胁等级是濒危（EN），数量为2－4.9万只，它们种群数量下降的主要原因，便是繁殖地的大量捕猎，以及迁徙中途停歇地的栖息地急剧丧失。

大杓鹬、白腰杓鹬、中杓鹬和小杓鹬这几种杓鹬在迁徙途中，都非常依赖于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飞区（EAAF），大杓鹬也只在这一条候鸟迁徙路线上分布。具体地说，黄渤海沿岸的湿地，如鸭绿江河口湿地、庄河河口湿地、大连金石滩湿地、辽河口湿地、月坨岛、滦南滨海和盐池湿地、黄河口三角洲、条子泥湿地、如东滩涂湿地和东凌滩涂湿地等，对它们来说都无比重要。大杓鹬主要在东北黑龙江流域、三江平原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勘察加半岛、萨哈林岛等区域繁殖，越冬地则是在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东南亚的沿海滩涂湿地，总迁徙长度为7000-12000km（这部分资料来自于“鹤吟”公众号）。

我此时所在的地方，在我的头顶之上，便是这样一条候鸟们循着身体基因中那个古老的声音，在高空中迁徙的重要航路，虽然无形，但却是可以感知得到。也许是我过于感性了，单独看一只行走在滩涂上、奋力地吃食的杓鹬，或者看着它背羽被海风吹乱的样子，都让我心里感到怜惜，感到它们的艰辛。我在尽力去补充和想象它们从遥远的极北之地飞到这里，一路上所经历过什么。不仅仅是关注于眼前，当想着它们的来路，它们将去往何处，对它们的生活才能有更多立体的了解。

白腰杓鹬（左）和大杓鹬幼鸟（右）

白腰杓鹬（左、右），大杓鹬（中）

从8月中旬起，我就开始关注水鸟们秋季迁徙的时间，尽管今年气候异常的情况比去年还甚，鸟类整体的生活在微观层面一定也经受着高温天气的影响。不过，站在9月的起点，当看着这些拥有长喙的羽族朋友，又再度如期停歇在这里，一如大地之上稳定的节律，让我暂时感到还没有那么悲观。

凝视滩涂，我喜欢看不同种的鸟待在一个画面里的景象，可以感受到一种万物共生的关系。白鹭大踏步地走过，它右侧的海潮线那里，是群集的鸥；白腰杓鹬展翅起飞，到达了海域瞭望塔的高度，几只家燕则贴着滩涂低飞；普通鸬鹚在茂密的草滩边缘排成一线，晾晒着翅膀；草滩的另一边，大白鹭捕获了一条鱼，不远处的苍鹭，缩着脖子，耐心地蹲守着水面；5、6只凤头䴙䴘，忽隐忽现，潜入水中捕食，成群的绿头鸭停栖在岸边，一水之隔，鸻鹬们在更远处休憩，它们把头埋进翅膀里，修长的双腿支撑着椭圆形的身体，就像一朵朵棕色的云；当我看到一群白洁的翘鼻麻鸭后，不久又有一群翅翼带着两道醒目白条纹的黑尾塍鹬飞过，这是在离开之前，我看到的最大鸟群。然而这并不算什么，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还没有到迁徙季鸟群最密集的时候，再过一阵，这里将会有成千上万的鸥类形成的鸟浪。

凤头䴙䴘

大白鹭

在远处水岸休憩的鸻鹬像是一朵朵褐色的云朵

翘鼻麻鸭

黑尾塍鹬

鸬鹚时常从离得很近的头顶天空飞过。它们并非不易见，在北京的园林里，我目睹过鸬鹚是如何从高空缓缓下落，在我眼前犀利地入水，捕捉到一条鱼并将其快速地吞下；在郊区的沙河，也看到过鸬鹚群栖息在河心岛或者岸边的柳林里。然而在这里，远远地望去，黑色的鸬鹚群像给绿岛镶了一道细细的黑边，在那之上是青灰的海水和淡白的天空，不知为何，这一幕我极为喜欢。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比沙河更为阔大、野性，也许是我了解了鸬鹚的身体构造之后，对它们有了更多的偏爱。它们进化出一种特別的羽毛，羽毛外侧的边缘部分，结构比大多数鸟类的羽毛都开放得多，不过每根羽毛的内部密度却更大，能够防止水渗进来，并且保持充满空气的状态，让鸟儿得以保持温暖。这是鸬鹚达成的一种有效的妥协：羽毛之间的空气浮力不能太多，这样才能下潜捕食，也不能浸得太湿，否则难以保持身体温暖。外缘开放的羽毛既能让水分浸润其中，一旦湿润又能将空气排出。这种平衡调节得非常精确，唯一的代价就是当它们回到陆地时，需要晒干外缘的羽毛来恢复它的保温性能。

普通鸬鹚

这个时节还有着繁殖羽的灰斑鸻，在滩涂上最为醒目，从下颌部到腹部都是黑色，而侧翼灰棕间黑的斑点，则显得很华丽。离得太远，我相机拍下的不甚清晰的画面，也已经足以辨识出它们了。而这个模糊的场景，也让我想到瑞典著名鸟类画家Lars Jonsson的绘画，他画了许多生活在海洋、湖泊、河流、沼泽的游禽和涉禽，正是用水彩，他传达出了海滨滩涂那种湿气、水波、光感、泥砂地、鸟儿停歇的状态。我喜欢其间那有些印象派诗意的氛围，季节、气候、风，鸟儿或紧张或松驰的神态。

灰斑鸻

瑞典著名鸟类画家Lars Jonsson画的剑鸻

这一天，我看着眼前的景象，确实也时常勾连起过去的许多记忆。斑尾塍鹬是看照片才认出来的，跟杓鹬不同，它们的喙部直而微微上翘，有着白色的眉纹，腹部还残余着一些繁殖羽的暗橙色，双翼有着明显的层层斑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斑尾塍鹬，虽然后知后觉，却也非常欣慰，我对它熟识已久，很早以前在珍妮·贝克的绘本《生生不息》里，我就已经认识了它们。

每年春天，斑尾塍鹬从澳大利亚出发，经停中国的黄渤海沿岸，再飞到北极地区繁殖；秋冬来临，再从北极飞越茫茫的太平洋，返回澳大利亚的家园。珍妮·贝克用羽毛、棉花、枯草、布料等实物，拼贴出鸟儿所经过的海湾、河口、滩涂、冰原、雪野，呈现一种广阔的空间感和栩栩如生的迁徙环境，也还原出了鸟儿的视角、在漫长迁徙途中所具有的坚毅品质，“它的鸣叫响彻大地，它的身影穿越云霄”。她在后记里特别写到，返回北部家乡的途中，斑尾塍鹬要在亚洲东南部的湿地停留并补充食物，特别是在中国东部的黄海一带。湿地对于迁徙的水鸟至关重要，能给它们提供食物和休憩之所，使它们得以完成旅行，“我们在世界这端做出的改变，会在世界的另一端呈现其后果。”

珍妮·贝克的绘本《生生不息》里斑尾塍鹬

我跟着观鸟的队伍急急行走，我们所在的栈道靠近公路，车声、海风声混杂在一起，并不算太安静，然而大杓鹬和白腰杓鹬的鸣声却时时从滩涂的方向传过来，抓住我的耳朵，揪住我的心，也拖住我的脚步。它们的声音有相似之处，不过白腰杓鹬的音色比大杓鹬稍稍明亮一些，这声音无论怎么听都像悠扬的笛音，有时高昂激越，有时低吟柔和，其间又总充满哀婉的意味，像是含有语言意义的倾诉，让人想到冬季，黄昏，渐暗的天色，莫测的海水，越过海的艰难⋯⋯

这样的声音令我感到忧愁，回来以后听回放，我几乎不能多听一会儿。它也让我想到曾经看过写濒临灭绝的极北杓鹬，那些还记得极北杓鹬叫声的人说，它听起来就像风在船的索具中呼啸。这声音也让我想到几年前读弗雷德·博兹沃斯写的《最后的极北杓鹬》，当看到“它们整整飞行了近60个小时，没有休息也没有进食。它们从冰天雪地和北极光中飞来，直达热带繁茂的树林散发着蒸气的大陆。伴随着黎明雾蒙蒙的第一轮曙光，杓鹬弓起僵硬的翅膀，近乎垂直地俯冲下来。从翅膀最后一刻停歇下来算起，它已整整跨越了一个大洲。鸻鸟们跟了上来，鸟群着陆了”，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鸟群着陆了”，竟然让我眼泪涌出来……

我就这样，在心里反复回味着杓鹬的鸣声，回想着关于它们我所知道的一切，度过了好几天。我期待着明年春天能再来这里与它们相遇，当鸟群又飞经北方的海，将它们轻柔的笛音洒落在海面上，我知道，这声音不仅属于大海，也属于像我这样的人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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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椰菜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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