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o 其人其事 (3)
the story of Vero,写给麦咂
你好,麦咂
如果你喜欢热闹,那么接下来的故事,可能会让你失望了,因为是无限的伤悲和落寞。
书接上回,再次见到Vero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一个月了。我们仍在Amsterdam Bos 慢跑,她给我带了一些水果。她的公司是一个全球食品,尤其(新鲜)果蔬的,采购,储存,转运,供应巨头。在全球范围内,供应当地超市的果蔬等等。她的公司的货船在供应这些超市的时候,也会有员工福利集装箱。某个集装箱会从海港直接运到她的办公室,里面装着常见的果蔬,偶尔也会有来着南美,非洲等地奇异的水果。如果送到办公室的时间在下午六点以前,她就会顺带一些水果给我吃!这一次,她带给我的是常见的桃子,产地未知。 我打趣的和她说,她腹中孩儿,是否也有我手中桃子的大小,或者更小,只有樱桃般大小。
我们愉快的讨论着她的工作计划,买房计划。她们俩在阿姆租了六七年房之后,在怀孕了之后,终于动了买房的心思。遗憾的是,在过去的七八年里(不包含美联储暴力升息的过去一年),在欧洲长期的低利率,量化宽松的环境下,阿姆斯特丹及周边的房价已经翻倍了。阿姆斯特丹也越来越巴黎化,伦敦化,或者新加坡化,become a city for the rich. 巴黎和伦敦是全世界人民的巴黎和伦敦,也是全球富豪和世界各地游客的巴黎和伦敦。阿姆斯特丹也渐渐有这样的趋势,房价涨的如此之高(当然还是远远比不上北上深)以至于本地的工薪阶层,已经没有单凭自己力量可以买房的可能了。虽然阿姆斯特丹政府已经采取很多措施来保留一些文化社区,甚至拆除了在博物馆广场的地标性logo “Iamsterdam”, 关闭了游轮的停靠点,制定了相对严格的Airbnb政策,来限制游客数量,抑制自住房改成民宿的可能。这些措施还是无法阻止,很多旧街区改造成房地产或者配套项目的进程。
她们原本想在阿姆斯特丹的周边城市买一个独栋或者联排,带院子的房子。但是这样的房子,市面上流通的较少,即使有人愿意出售,在疫情的大环境下,也是被很多家庭争相抢购。由于我的很多朋友早早的就买了房,其中有些人买了好几套,他们分享经验给我,我自己也买了,我也有很多经验分享给Vero和Inti。选房的建议,如何报价,装修的复杂程度,费用等等都和他们一一介绍。虽然房价很高,她们俩的工资加在一起,还是可以有足够的贷款,去买她们心仪的住房。这个过程总体是幸福的,因为可以畅想她们一家三口以后在一个靠近自然的,自己房子生活的幸福场景。接下来的几次见面我们也聊她的工作,她长期的职业规划,为了换赛道而付出的很多努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最大的快乐,仍然是每一次,我见到她是,打趣的对话: “now the baby is as big as an apple, and within months, it will be as big as a watermelon, becoming too heavy for you to move around.”
幸福,如此触手可得的时候,生活的镣刀真的就劈下了。
在第三个月的时候,她的孕检婴儿B超图,显示婴儿可能发育有异样。不安的情绪在大家心里蔓延,进一步的“Cell-free fetal DNA”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我作为朋友也忐忑不安。但是晴天霹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婴儿确诊是有唐氏综合症, 亦称21三体综合征 (Down syndrome)。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第一回听到这个英文单词的时候,我还没有办法联想到这就是高中课本中提到的,最常见的遗传病之一,父母通常基因正常,但是发病概率由(当母亲二十岁)千分之一递增到百分之三(当母亲45岁)。在孩子确诊后的那个周末,我们仍然约在公园散步,这一次,Vero基本上是在啜泣中走完了全程。她们得尽快做决定。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都如此残忍,如此难以承受。更可悲的是,Inti因为孩子的事情,整个身体都垮掉了。之前说过Vero和Inti都对gluten 过敏 (麸质过敏症,约有6%的人群会有症状,其中1%的左右会比较严重)。从婴儿异样的B超图开始,Inti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直到确诊的消息传来,彻底粉碎了她的希望。之后Inti就无法正常的吸收绝大部分的食物,只能靠香蕉和白粥维持虚弱不堪的身体。只要吃其他食物,就会导致严重的腹泻,Inti的身体也一天一天消瘦枯萎下去了。Vero哭泣的说,她和Inti应该是没有能力照顾好,一个身体和智力欠缺的孩童。她要失去她的孩子了,现在,她感觉也要失去Inti了。我为Vero和Inti心痛,Vero她得自己决定流产手术的时间,也得拖着虚弱不堪的Inti去看医生,身体上的疲惫与痛苦,愈发加重了,这原本就无法承受的暗无天日的折磨。
之后的两个多月,我没有见到Vero和Inti, 我给她们留言说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她们。她们应该是接待朋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Vero给我回复说:她和Inti这段时间搬到了Inti父母乡下的房子里,Vero的母亲也从布拉格飞过来照料她们。等时机合适,我们还会再见面。
再见到Vero的时候,我来到她的办公室来见她,然后我们向阿姆斯特丹西边,我们之前经常一起滑轮滑的公园漫步。这一次,欢声笑语没有了,悲伤是对话的底色。最开始,我们只是静静的走着,没有说话,直到她慢慢整理心情,开始了述说。Inti在她的父母及Vero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终于重拾生活的勇气,身体虽然仍然很糟糕,但是还算是稳定了下来。 Vero自己也接受了她们的女儿,终究没有来到人世,这个残忍的事实。当Vero谈到她们的女儿的时候,她又开始了哭泣。我安慰着她:“时间会慢慢抚平,直到这个悲伤不再那么沉重到无法前行,但是这个悲伤会永远在,不会消失。” 说到此处,我给她讲起我早夭的哥哥,之前也向Vero提起过,但是没有展开细节述说。这一次,我们都是经历了死亡的人,我该和Vero讲讲,我永恒的遗憾和悲伤了。
由于我哥哥早逝这件事,是我们家里的禁忌,我也从来未敢问我父母我哥哥具体生于何年何月。所以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的确切年龄。 事件发生于,大约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的哥哥那个时候约莫十岁十一岁的样子。 我的父亲是同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瓦匠出身,在1995~1996年的时候,他的事业算是刚有小成,能够在外面独立接到各种建筑项目,然后这个暑假,他就带着同村的三十多个壮丁,去一个湖北钟祥的地方参加某个建筑项目。原本父母没有打算带上我们俩。但是相比同村孩子父母一直陪在身边,我们可能更加眷念父母的陪伴,哥哥和我就跟在出发的大巴车后面跑。父母终于没有忍心,让大巴车停下了,带上我们俩到了工地。我的其他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这次奔跑。
在工地的十天半个月,我们一家人过得很开心。父亲的事业进行的很顺利,母亲帮忙给所有工友还有我们俩做饭。我们就在附近周边玩耍。某个暴雨后的下午,天空放晴了,我哥哥就拉着我去附近一个小水坑玩耍。当我们和母亲说的时候,母亲当时正忙着做饭,并没有特别在意,而且这个小水坑平时水很浅,可能刚好摸过我的头,正好到我哥哥胸部这里,平时很多工友会去这里嘻戏洗澡。我们还带着一个轮胎内胎做的救生圈,种种因素让母亲没有太警惕。 这样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小水坑,由于水深能够摸过我的头,可能哥哥就让我在岸边等候。我就看着他坐在轮胎上在水面玩耍。一个没注意,他应该就从轮胎滑下去了,在那里挣扎,我还以为他在愉快的玩耍。挣扎了好几下之后,水面就完全没有了动静,出奇的安静,我就在岸边静静地呆着,茫然不知所措,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越来越害怕,我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个声音。我感觉我在这样的害怕中呆了很久很久,身体都变得异常寒冷,直到有工友过来,我才哭腔着对他们说,哥哥下去好久了还没有上来。但是一切都太迟太迟了。当他们把哥哥捞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永远的失去了我的哥哥。母亲赶到时候,看着哥哥冰凉的尸体,昏厥了过去。哥哥的去世完完全全的改变了我的一家,直到今天,甚至到我父母弥留之际,或许我都没有勇气再提到我的哥哥。这成了我,我们一家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有些时候,我回想起来,如果当天我喊出了声,就会不一样,如果我们去的是一个平常的午后,而不是一个暴雨水位上涨的午后,就会不一样。如果我们没有跟在大巴车后奔跑,就会不一样。但是生命真的就这么消失在我的眼前,无法逆转了。 想到此,写到此的时候,我也不禁想哭了。
我和Vero说着我的经历,我的父母在之后意志消沉了很久,之后就在农村继续呆了三年多,不再出去务工。但是时间慢慢让这个痛苦不再那么难以承受,我们也会慢慢拾起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们活着的人,应该更加坚强的活下去,哥哥还有Vero的女儿,如果真的有灵,也希望我们勇敢的,带着对生活无限的爱,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分享的经历有否安慰到Vero, 但是她的母亲的爱, 她的家人的爱,Inti父母对他们的爱,Vero和Inti彼此的爱,应该支撑着她们,让她们勇敢的走下去,Vero和Inti之后也慢慢恢复了元气,继续开始她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