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夏(2015.05.21)
——离开故乡去异地念书是什么体验? ——从此故乡只剩冬夏,再无春秋。 自1997年离开故乡,故乡于我就是一个最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算起来从那以后,夏日回去两次,冬季回去三次,便再无其他。想起那边的亲人和日益年迈的姥姥姥爷,也满是挂念和心痛。而今交通越来越发达,火车已从记忆中的三十多个小时,提速到现在的二十三个小时,甚至新开的高铁只要十余钟头,就够我再次踏上那片故土,然却迫于学业或工作,次次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十八年间,屈指可数的五次归乡经历,每次虽然短暂却也让我对故乡的感情一次比一次更浓郁更不舍。但是热爱摄影曾为别人拍了无数张精彩照片的我,却始终没能在故乡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那片辽阔的山河,那些善良的亲人,我始终不知该如何去构图,不知该如何才能把我那最纯净的赤子之心表达在这方寸之间。 两次夏季的归乡之旅,都是一个人的旅程。一次是高中毕业,一次是大学毕业。这关乎成长的毕业之旅,当同学都成群结伴畅游祖国大好河山的时候,我一个人背着行囊登上开往故乡的K58。如今这趟列车在无数次的改革中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我对它依然有着最质朴的挂念。因为我始终难以忘记一踏入车厢就会响起在耳畔的哈尔滨铁路局列车员们亲切的乡音,甚至连小推车的叫卖声都这般悦耳动听。同车的乘客也大都操着大咧咧的乡音,蘸着大酱啃着大葱和黄瓜,把被南方人的细致压抑着的狂野一下子全都释放了出来,一节车厢就像是一场同乡会,彼此不相识的大家诉说着南北生活的差异,竟也是出奇地意见一致。对于这趟连接故乡和异乡的列车,我最无法割舍的还是那些入夜的时刻,当车厢灯渐次熄灭之后,独自站立在过道贴着窗子望向旷野的我的心情,那种静谧和安详,就像是获得了救赎一般,寂静和美好。 翌日,列车终于抵达哈尔滨火车站。虽然车站破旧不堪,但是扑面而来的气息依然会让我有刹那流泪的冲动,因为就算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忘记了,但是当熟悉的场景浮现,熟悉的故乡的气息将我萦绕,我还是会有强烈的归属感,而这破旧的火车站也正是用我记忆中的风貌来为我接风。 我喜欢故乡的夏天,不似南方这般骄阳如火,也有蓝到让人窒息的天空,硕大的白云游走在上面,好似伸手就可以取下来吃掉。 我喜欢一个人来回游走的中央大街,踩在光滑的石砖路上,遥望满街的俄式建筑,与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妹子擦肩而过,仰望圣索菲亚教堂外飞翔的白鸽。渴了喝一瓶格瓦斯,热了啃一根马迭尔,饿了还有里道斯红肠和大列巴,那就是最惬意的午后。 沿着中央大街走到尽头就看见宽广的松花江。松花江,多么美好的名字。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坐在石阶上,听着李健的《松花江》,看江水拍打岸边,周围的喧嚣瞬间隐去,只留我一个在江畔诗意地栖居。有时也会买一张船票,坐船去江对岸的太阳岛。太阳岛,亦是如此美妙的名字。脚边跑来跑去的小松鼠拖着大大的尾巴,一点也不怕人。 我喜欢故乡土地上的绿皮火车,当南方已是四通八达的高铁时,绿皮车这种承载了童年回忆的载体才显得更为珍贵。南方飘柳絮,北方飞杨树毛。绿皮火车开着车窗,从山林间呼啸而过,漫山遍野的杨树毛毛便在车里车外不停飞舞,它们落在铁轨上,落在稻田里,也落在我的心间。对故乡夏日的回忆一定再少不了这些洁白的生灵,它们盈盈洒落,就好似冬日的白雪一样,是故乡的另一种象征。这次坐上了哈尔滨开鸡西的绿皮车通宵硬座,只为回去看一眼我出生的地方。车厢里的电扇呼啦啦地响着,直至入夜天气渐凉,我也渐有了睡意。待四点多天亮时,阳光从车窗外一下子刺进我的眼睛。我猛然睁开眼就像是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铁道两旁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水面波光粼粼,非常美丽。远方的群山还有低垂的天空,处处都透露出一派朝气。 故乡田野的夏季,正是我记忆中故乡最原始的模样。 坐着东北农场的破旧小巴来到兴凯湖。那是中国边境比太湖大得多的淡水湖,一半属中国另一半归俄罗斯,所以沿着水平线望过去,对岸就是战斗民族的土壤。关于兴凯湖的记忆,全是幼年不懂事的哭闹,扫了父母出游的兴致。这次归来,望着宽阔又平静的湖面,就像是夜晚凝视着的寂静旷野,让我心情如此宁静。湖风吹着,我坐在沙滩上,装了满满一瓶细软的沙土,能带去异乡的故乡,便也只能是这种形式了吧。 故乡的夏天,每日清晨叫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阳光。这里每日四五点天就非常亮了,在这样的光亮里自然地睁开眼睛,是一件异常美妙的事。六点多去早市晃荡一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便是精气十足的一天的开始。 故乡的夏天,有夜晚的烧烤摊就着哈啤,有酸甜爽口的冷面,有蘸着麻酱的涮羊肉,还有月明星稀的晚风。甚至我写这些字的时候就好像闻到了故乡此刻的气息,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场景都一一浮现在我眼前,又幸福又感伤。 转眼瞬间 又是一年夏天 我离故乡已好远好远 只是在仰望天空的时候 还是会想起那年 想起我们的夏天 风声自然 阳光耀眼 就像一场太长太长的梦 我哭过笑过感动过 还久久不愿醒来 (2014.8.7作 《故乡的夏天》 ) 提及故乡的冬天,所有的记忆都和过年有关。 还是那列亲切的K58,从江南氤氲的刺骨水汽里,驶入北国的冰天雪地,看严寒在列车车窗上绽开漂亮的窗花,还有那旷野瑞雪兆丰年的喜庆景象。走下车就可以嗅到北国冰雪特有的甘冽气息,我总是忍不住多呼吸几口,用故乡的空气,净化我那被尘霾侵蚀多年的身体。 这个季节的故乡是全国人民都向往的,街边有随处可见的五彩斑斓的冰雕,雪雕,的确晶莹又漂亮。卖雪糕的直接敞开盒子穿着军大衣抄着手在路边叫卖,冰糖葫芦也是一根一根竖着插在地上卖的,此刻的冰糖葫芦也才是真的冰,丝毫不逊色于雪糕的凉,真是彻心彻肺的爽。这个时候,松花江是完全凝固住的,厚厚的冰层,在上面可以尽情奔跑,坐狗拉雪橇,打冰噶,终于再也不用伫立于江畔而是直接扑进松花江怀里,那其实不是一种寒冷,而是另一种温暖。 随着社会的发展,在南方已经可以买到越来越多以前只能在北方见到的东西,但是唯有冻梨和冻柿子在温润的江南仍然难觅踪迹。也是因为屋内太热了,所以需要各种冷物为自己降温。我犹爱坐在水盆边看它们慢慢地从冰里融化开来,再小心地把表面的冰剥掉,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甜又沁人心脾。虽然如今条件好了住进了通了地暖的楼房里,可以满地打滚,但其实我还是怀念有着土炕和暖气片的老房子的,可以在宽大的土炕上玩耍游戏,抑或是盘着腿坐在炕桌边饮几盅酒,在暖气片上烘烤衣服鞋垫,这种原始却又洋溢着北方气息的生活方式其实才是心里最纯粹的故乡。所以当得知老房子将要被卖掉的时候,我和姥爷都非常伤心。曾经门前那片姥姥悉心照顾的菜园如今不知是否肥沃如从前,那条总被我欺负的脏兮兮的狗也送给了别人,听说它活了很久很久亦不知是否久至今朝。 也许是因为人多,总觉得故乡的年是充满年味又热闹的。节前数日,家家都会挂出大红灯笼,蒸好白花花的大馒头和粘豆包,门楹还要贴上彩色的剪纸,窗花也必不可少。赶集的时候还可以买到各种式样奇特效果怪异的小烟花,平添了很多未知的乐趣。大年夜,大家围坐在一起看着春晚包着饺子打着麻将,彼此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在东北过年可以没有新衣服,但是必须要备一双新袜子,待午夜钟声响起吃过热腾腾的饺子,再穿上新袜子走俩步,便是平安健康一年的开始。 故乡过年一定要过完正月十五才算结束,而由于南方寒假的短暂,使得每次我们都来不及等到那时便匆匆离开。所以无论是元宵抑或中秋,从未能和故乡亲人一起赏过那最美最圆的月亮,只是在异乡异地抬头仰望那轮遥远的寄托,感受天涯共此时的孤独意境。 我思念的城市她现在怎样 是否还是她年轻时的容貌 那些飞走的候鸟 伴随奔腾的河流 它们会去向何方 我思念的城市她还记得我吗 我离开她的时候天还没亮 晨风卷来的黑土气息 合着微凉的甘露 是我再难回首的清香 ( 2012年中秋作 《我思念的城市》 ) 离乡至今已整整十八年,本早已模糊了那片土地春秋的面容,只剩夏日的舒缓以及冬季的温暖,但是记忆最深处却依稀还能听见春天冰雪消融的声音以及秋日林原落英缤纷的声响,只是隐约又遥远,亲切又神秘。 都说抵达不了的地方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地方被称作故乡。可是我知道,就算回不去,也正因为知道她始终会在那里等着我,就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支撑自己不断向前迈步。那停留在心间的故乡山川,亲人充满爱意的笑颜,还有那唇齿间无法忘怀的故乡的味道,都是我对那几座城市最真切的挂念。 “十八年前,在我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还没有意识到,从此我的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两年前,在我毕业工作的时候仍然没能意识到,从此我的故乡只剩冬,再无春夏秋。” 2015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