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种的三种暴力
这个短篇围绕的中心是暴力,但暴力似乎有不同的呈现方式。首先是皮皮,他只是一个小孩,没有善恶观念,自然分不出好坏,他的暴力主要来自于“本能”的乐子,也就是不论是掐还是打,都来源于一种享乐,他在施暴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原初的快乐,特别是在看到堂弟哭闹的时候。另一种则是单纯的模仿,因为家里的两个成年男性经常对女性拳打脚踢,这应该是一种常态。很难说享乐和模仿哪个更先,我们可以说皮皮是在模仿的过程里,感受到了快乐,但是也可以说因为有一种原初的欲望驱使他这么做,但他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做,结果看见了大人的模样,因而从这个镜子里照见了自己。还有一个问题是,皮皮的这种快乐(欲望)究竟是出于自己的,还是被外界赋予(大他者)的呢?这里不做过多展开,只是纪录。
第二种暴力是有因的,区别于皮皮的无因。这个因只是在现实日常的意义上来谈,也就是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关系。山峰认为山岗的儿子杀了自己的,那么他就进行复仇。而冤冤相报,山岗也杀死了山峰。这个典型的同态案例中,还有更复杂的表现。皮皮的暴力是直接的,不绕弯,因为他的目的就是暴力本身,尽管他本身可能还不知道这个行为叫做暴力,这可以属于一种非理性的态度,是在对世界的直接感受中,把握到那个暴力的对象。但是大人之间的暴力是充满了阴谋诡计的,也就是理性的算计,山峰欺骗皮皮,山岗也欺骗山峰。同时当山峰杀死皮皮后,他的反应和山岗杀死山峰是如出一辙的。两个人都是进入了失神的状态,这大约是因为成年人有了善恶观,因而深知自己犯下了罪孽,于是忏悔、罪责的心态被引入。比如山峰明知可能被山岗算计,但他还是无知无觉的听了命令,山岗则在杀人之后,对外界不再有反应,不知羞耻也就是忘记了现实中的种种礼义廉耻,此外他还出现了幻觉,认为路人都是山峰的模样。这些应该都是典型的悔罪心理在作祟,触犯道德规则后产生巨大震惊的反应。这些道德规则本身就是日常,在突破日常进入荒诞后,主体可能发现了自己的真相。在这里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个日常本身就是一种伪装,它掩盖着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因为先前文章曾有着墨,描写两家人的交流模式,基本就是没有多少热情的往来,是相对冷冰冰的。一开头,两个妻子被描写为脸如土色,之后又说他们两家人自顾自地去上班,也不怎么言语,甚至连简单的寒暄都没有。而家中的老太婆,更是具体化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因而当暴力以极端的方式入侵现实后,现实那虚伪的模样就被撕裂了,暴露出来的是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一种状态。而当我们发现自己不过是充满了兽性的人类后,两个成年人当然要陷入“疯”的状态。此处还应该特别提一句,也就是当山峰发现儿子死去时,他的反应也是以暴力来呈现的,也就是对妻子拳脚相加,把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在妻子身上,并且用自虐和虐她的方式来发泄。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余华铺展开来的是一出镜像扭曲后的现实景象:相对于孩童的“天真、单纯”,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计划、目的、阴谋、手段,还有善恶观与道德伦理,以及罪恶与惩罚等等,这还包括了一些内在的复杂心理状态。最恐怖的真实则是,我们习于将自己淹没进那些表面的现实里,通过律法与伦理钩织,躲进去,但是当它被撕破后,我们又无法接受那个“实在”的自己。山峰杀死了皮皮,他立马成为了那个他之前所仇视和愤怒的对象。山岗也杀死了山峰,通过一种更为凶残、变态、扭曲、阴暗的方式,在这之后,他也发现自己变成了他所仇视的对象,正是通过这种移置,主体总是发现他以扭曲的方式遇到了自己的真相,因而濒临崩溃。
第三种暴力,不再是无因的那种单纯,也不再是有因的同态,而是以科学的名义,将活生生的对象变为死物,让人身上的那些器官,成为可以被贩卖和交换的器具。它没有同情,也没有理解,前者对应了医生们的冷漠,他们宁愿谈论自己的闲事,也不愿关心一下山岗为何而死。后者对应了医生们的麻木,他们虽然是“科学家”,但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或者说是避而不谈,生硬的背转身去,不去思考。这种非思也就是理性的停权,但它恰恰出现在最应该理性的位置:医生。活的世界成为了死的对象,好奇心淹没在工具当中,而人这个主体则任由工具随意处置世界,将其拆分。余华将笔头突然对准了对工具理性的批判,这是否和先前所讨论的暴力以及被镜像以扭曲方式呈现的现实之真实这些命题相互割裂?我认为这第三种暴力是必须出现的。因为此前的两种所揭露的多少有些让人惊异和不可理解的东西,现在出现了一个科学,那么它理应担负起解释世界的任务,就像原始人和古早人类创造出神话来解释世界一样。但现在的情况恰恰是解释的无能,它只能机械呆板地按照一套既定的程序对世界进行处理,而不是提供一种智识的理解。也就是说这些医生的医术哪怕再高明,也只不过和流水线上的工人无二,何况在余华的笔下,他们的医术也不见得多厉害,被移植器官的病患,似乎是通过一种运气的概率来决定自己的手术是否成功。但是这第三种暴力或许还有更另一种所指,那就是对于我们来说,一种最可怕的暴力或许既不是孩童般的单纯,也不是成年人之间有因的相向,反而是一种对暴力本身的麻木。这似乎也是医生这个职业自身的矛盾,一方面,他是人,人就是会柔软的,会害怕,会同情,会有各种感情和情绪。另一方面,他是一个需要克服这种种“七情六欲”的职业工作者,因为情感会影响判断,所以必须变得麻木不仁,才能冷静客观。因而一种理性褫夺了我们对于世界的感受,或说强迫我们超越这层感受,只是照章办事。无独有偶的是,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改编河边的错误的那部同名电影中,只不过医生换成了警察,但二者的职业属性在这里是存在共通点的。
现在我们似乎更明确了三者之间的关系。如果说单纯的与那个交织着善恶、施虐欲和悔罪心的人,是我们所面对的日常生活,那么超越于这一切之上的,只是一个冷漠而冰冷且麻木的“科学之神”,它在生活之外构筑起了一道强大的藩篱,以理性为名划分了与非理性的界限。但是它自身却是有漏洞的,那个不理智的山岗,他的器官不仅存活在其他人身上,他的子嗣甚至继续通过他人的身体得到了延续,那一点疯狂的因子在持续作祟。而这个“科学”也远非一种能被我们用来理解自身的智识,而只不过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所选择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