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时间的河埋进沙漠深处
谁这时没有房屋 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 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 读着 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的游荡 当着落叶纷飞 ——里尔克《秋日》 记忆。它曾经是春天的太阳,或是一把檀木的梳。昔日的发绺凌乱蓬松,它把它们抚平,动作缓慢而轻柔。它们原本永远不会苍白。如今它坐在晦暗的房间里。出于偶然,它又一次闪烁在我的脑海,仅仅是一瞬。我想起,就在昨日,人们把时间和记忆比作一枚镍币的正反两面。我将其掷出。我被迫如此。然后我看着它消失在夜晚的沙漠中。 记忆是雨,时间是河。当时间失去黑白,记忆也随之失去全部的价值。对过往的回溯变成一场杀戮。此时此刻,记忆只是生命无用的标点,是沙漠里的一只空水瓮。 我忽然想起自己带了两本书。出发的时候,我随手把它们放进挎包里。但现在我知道自己不会读它们。今天不会。秋日的下午和海水,它们点燃的幻想比枯萎的纸页多得多。即便如此,一周,或者最多一个月之后,这个日子也会被彻底忘掉。 坐在海滩上,就像同时身处每一个在海滩上度过的日子。秋天,街道的阴影,昏沉的礁石,涨潮或退潮的水位。我们并排,久坐,吸烟,并出神。所有的物象存在于一个黯然失色的梦中,打盹。 打盹的还有整个秋天。黑夜中的树木无法感知黑暗,黄昏的落叶没等到看看星空便疾速坠落。鱼类在深海打着灯笼——它们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自知我并不比它们高明多少。我努力回想,回想这些日子里被自己虚掷的时间。所有的日子里,任何微小的阻滞都在轻而易举地让我惶惑,将我摧毁,然后大笑。无时不刻。我明白,身体的某些部分永远被封存在了过去。某些重要的部分。它们在陈旧的血液里鸣响不已,声声回荡。我没有第二枚硬币可掷,于是只能听任那些过去的遗存离我而去。 就这样,记忆天平的一端愈发沉重。而我别无选择,只能背携它们继续行进,同时祈求时间放缓些脚步。可是事与愿违。它永远比我走的更快。 秋天,冬天,春天,然后是夏天。接下来又是秋天。我们对此习以为常。终有一日,所有我们曾置身其中的季节都将叠加在一起。我们再也无法想起某个秋天究竟是哪个年份的秋天。所有的季节都相去无几。 待到经过这一切,所有这些季节将使我们无法承受。而记忆变得愈发沉重,又愈发模糊。跟在它身后的是死亡。或许在某个日子,由于心脏的一次瞌睡,一块肺叶上的暗斑,一场伪装成偶然的大火,抑或只是出于厌倦,时间就在身体里走到了尽头。人们终于甘愿取下永恒的戒指,褪去眼睛深处的幽暗,等待下葬。 死亡总是以各种的面目出现。但它不过是一个借口。唯一的凶手只是记忆。纵然如此,正是因为它,我们才不至过早地被风吹走。 眼下我终于鼓起一些勇气,以第一人称写下这些字句。这种叙事方式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我的文字当中。第一人称是沉重的,和一个人曾经默默保有以及往后将要保有的记忆一样沉重。当默不作声、处于遗忘边缘的记忆重新回到时间之轨,相伴而生的往往是羞耻。至少,就我自己而言是如此。 至于怎样把时间的河埋进沙漠深处,我不知道。沙漠没有秋天。它不会下雨。如果是这样,将不会有任何人知晓这件事——我们曾经有过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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