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8号的日记
2023年了,我还是没有get到萨利鲁尼。2019年我保持了从前的习惯第一次在北京做妇科体检,我排队的时候,陪我去医院的朋友就坐在门口塑料椅子上看萨利鲁尼。他声称自己是一个短篇小说爱好者,所以自然地会看一些当代作家新书。后来我问他书怎么样,他说感觉不怎么样,过誉了,没那么好。
我买了鲁尼的《美丽的世界》,看了一点点,也觉得时而能接受,时而完全跳出来。痛苦、割裂和low self-esteem是如此迷人,以至于频频让人陷进去,但是当我从里面出来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文艺作品的共情减弱了。
而且,我甚至对他人痛苦的共情也减弱了,假如从前的共情像呼吸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做,现在则是,能像肌肉一样凭意志决定用或者不用。我现在都还没有适应这种变化,它让我少了很多沉迷的乐趣,也减少了很多痛苦。
这种变化...就会好像是习得了大脑封闭术。就好像是...从前的黏膜变成了皮肤。
这个月正好和朋友聊过一次,她说,一辈子半杯就醉岂不是很菜,我说,永远喝不醉岂不是很惨。
我们把不舒适变成舒适,然后寻找新的不舒适,然后突破它。
过去的几年来,我一直在面临这样一种矛盾,就是,我曾经习惯过山车式的体验,速上速下,一切都很强烈。有时候,朋友会说我的哭泣就像鳄鱼眼泪,因为太多,而且太快了。
我想敏锐人获得的奖赏,就在于他们不仅品尝了更沉重色泽更多样的痛苦,也同时获得了更强烈的快乐。
三年前我第一次参与冥想体验课,老师说要获得一种中立的状态,一种平静的愉悦,“止”的、非二元的状态,要离苦。
我说老师老师可是这不就意味着,当你想远离痛苦,你也要远离快乐吗?
老师说是这样的,因为快乐中蕴藏着痛苦的势能。
这句话又让我咂摸了三年。我身体力行地去体会着它。
和朋友聚会是快乐的,但是在那之后你要一个人回家,或者一个人收拾屋子和盘子。任何快乐和痛苦都会逐渐回落到平均水平,所以你需要的不是增加极乐,而是改变你的默认模式,改变你的平均快乐水平。尤其是,极乐和沉迷回落到平均状态的那种虚无,简直比痛苦还要不堪忍受。因为不像痛苦,它是没有来由的。
春天的时候我在规律练习冥想,感觉很平静,但是当我不练习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而且这种平静让我觉得更加不堪忍受,但我又无法找回以前的过山车了。我被夹在中间了。
就好像,你做了矫正体态的练习,在你做的时候很好,但是一不做,就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你靠不吃晚饭减肥,但是只要不是天天不吃,一旦加餐,就又反弹了。想要那样生活,就要从今天开始日日如此。
于是我现在连冥想也开始怀疑,为了让生活的无聊可以忍受,我只好将它加入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然后我快到夏天的时候,又去问老师,我说老师老师,可是我很舍不得我从前感受到的那些极大的愉悦,尤其是那些强烈的快乐,我很担心它们不会再出现了。虽然冥想后能重归平和,但心里时不时还是向往从前那种极乐的沉浸体验,觉得那种状态比较有生命力。
然后老师说了和我朋友类似的话,她说目光要放向更远,任何感受都不是最终的,我们要看向更远。
但是现在,又差不多半年过去了。我发现,他妈的这个更远好像也是空的啊!
沉迷恋爱感的时候,我常常有这种感觉,就是,你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珍贵很神秘的东西, 但是推门进去,原来它是空的。
现在我发现,更远的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我自己处理情绪的弹性增加了,我的自尊变高了。但是,过去的崩溃也没有击碎我,反而留下了不少可以辨认的、有记忆点的时刻。而现在,可以说是平静得乏善可陈。
我的冲动、好奇、新鲜,全都消失了。我很容易感觉到自己能量的消长,就好像头上有个游戏人物样的血条。在某种程度上,我更自由了,省掉了很多拧巴,但是我惊讶地发现,这种最省力的自由啊,他爹的,竟然和主流话语倡导的那种世俗的幸福,是一样的!
不过唯一没有消失的,是耻感,它好像还是环绕着我每次起心动念想做点什么的时刻。
从前我和朋友说我欣赏甚至沉迷于人的脆弱痛苦幽暗,因为我自己也是那样,但是现在,我觉得好麻烦好费力哦,只想好好过好每一天,Mind我自己的事啦。生活确实变得更有规律、更平稳和聚焦了,爆哭的时刻也确实减少了很多。但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又老了一点、又死了一点。而且,我常常对那些能够在别人面前滔滔不绝的,年龄更小的小孩感到羡慕。天呐,我变成了自己从前约会过的35岁中年男人,而且我还没有保时捷。
这话听起来好贱哦,但是经过这样的心理练习,我竟然失去了像从前那样痛苦的能力。所以,当我从鲁尼的书里又辨认出了这种怀疑和自我厌恶,我甚至非常非常想念它!
朋友最近出了一场小车祸,但是,她从头到尾都处理得相当冷静。我说,假如是我,肯定早大哭,或者紧紧抱着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她说,哦,那可能我的人生中没有能让我有这样状态的人。我觉得她是很强的,但是,她的情绪也是需要有出口的,假如不一下子猛烈地释放出来,将会平均地分摊到之后的每一天。
这是我们不同的方式。我从前常常一下子就和人变得相当亲密,然后在几周一个月的时间里把这些东西全部用尽。朋友就说,你想吧,70岁的老头也经不起你这样挖他挖四个星期啊。
于是现在我不这样做了,但是,我越来越觉得人和人的相处很无聊,纵然有熟悉感带来的舒适,但是真的很无聊。也就是100颗糖吃一天,还是每天一颗吃100天,中间就算有新的,口味其实也都差不多。这种平均、平稳固然能让关系长久,但是真的好平淡。我承认我每天都要喝水,但是我不会说我特别喜欢水。
尤其我也参透了所谓的长期,就是使之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并不难,但是这种长期里面,一点刺激和乐趣也没有。我现在终于有和人维持长期友谊的能力了,但是,我对别人袒露心扉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因为了解越多,能说的就越少了,有时候张嘴就觉得没必要。
我变强了,但是我竟然开始想念那些痛苦。
前两天看杨千嬅演唱会的大合唱,我突然又哭起来,而且这种哭,让我觉得很放松,很熟悉。
我开始觉得人没必要硬把自己拧到或者放置到某一种状态,不管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健康,还是禅定状态中的非二元,与中、止,它都忽略了每个人一路走来的人生里的个体差异。
每年秋天我都是这样!有一堆想说的!而且要把这一年憋的都吐出来
你是那样来的,你就随着这个波浪去走,让情绪驾驭你,沉迷于那些幻想的泡沫,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有时候淡然,有时候反复,有时候完全失控,这全都没什么问题。
我现在对于自己身上这些变化还是很迷惑。总体上,它肯定是好的,它让我走出理念世界了,我开始行动了,这也更有利于我在影视这个没有明天没有正反馈的行业里更有韧劲地活下去。
但是,我真的好想念我的过山车,我自由意志的丧失和沦陷,我的执迷和醉酒的感觉。希望它们在更远处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