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的教训
昨天的演讲稿,是我最近两三年的随笔文章中写得最困难的一篇。有必要总结一下教训。
我以前也碰到过写得不顺畅的情况——写了七八百字,后面不知道写什么了,或者中间被打断,忙完别的事回来没有心思写了——这一般是对那种在可写可不写之间的选题来说的。实在无聊了就写两笔,一口气写完改改发了;而中间一旦断,就不太想写了,觉得没啥意思。也就废了。但这篇题目,因为要演讲,不写也得写,所以我一共写废了五次。前两次是半途而废,后三次是主动重写。
演讲的话,我一开始是打算纯粹写成故事的。因为我不太看得上议论文,觉得议论没什么价值。我在写作班教人写作,非常不建议写议论文。议论文就算写得好,也就是里面有一些梗或者金句,但别人是记不住的。回头让人复述,别人复述不了。不像讲故事,有确凿的一件事可以讲。所以我一开始,就是打算讲故事。
讲故事也有几个难题。第一个难题,是讲你自己的故事,还是大众故事?讲自己的故事是有独特性的,别人没听过。但是,演讲的主题太大了,“人活一句话”,自己的故事撑不起来这么大的题目。我想了想,对我个人来说,确实是。我又不愿意去编,也不会编。所以我只能讲大众故事。大众故事就是公开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拿那些作为素材。这又很危险——既然别人都听过,故事就不新鲜了。不过,在大家都听说过的故事上做一些解读和发掘,倒是我擅长的。我写《水浒白看》《红楼碧看》,都是这样,所以不太怵这个,就打算从这个方向下笔。
首先想到的,是黄永玉和弘一法师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蛮好,因为听过的人不多。我是在上周六晚上,写的第一稿,写到七八百字,故事讲完了,还没有议论,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活一句话”挂上钩。这就卡住了。
后来,我去搜那个故事的细节,才发现我最早看的是一个非常粗略的版本。更详细的在黄永玉的《蜜泪》里。黄永玉的文本算不上好,但他很有个性,两个有个性的人相遇,自然有故事。看完发现,我最早看的转述版本讲错了。转述版本讲,老和尚问黄永玉会什么,黄永玉说会唱歌,就唱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老和尚就说,是我写的,黄永玉说,吹牛。
实际上,在《蜜泪》里,是黄永玉知道老和尚的身份后,主动说,长亭外古道边就是你写的,老子爸爸妈妈都知道你。我不想去改编它让它更有戏剧性,干脆就重写。重新按照黄永玉的叙述,又写了八百字。后面碰到同样的问题,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活一句话”挂上钩。——这是上周六夜里十二点半。我很少在这么晚的时间写文章。就先睡了。
睡前和第二天打坐时,我把黄永玉和弘一法师的故事放弃了。这就是废掉的前两稿。中间我想到过《射雕英雄传》里黄药师对陆乘风讲的一句话,想写那个故事。但那个故事太短。它不算是素材,只能算是细节。靠一个细节敷衍不成一篇文章。没尝试就放弃了。同时想到的另一个细节,是《西游记》里镇元大仙的一段,他的弟子对唐僧说:三清是我家师父的朋友,四帝是我家师父的故人。那句话很典型。所以上周日吃过早饭,我就翻开《西游记》看这一段。
我之前基本没看过小说《西游记》,只看过电视。前两年写作课上,考虑过讲《西游记》,翻了翻,找不到合适的段落。也就是说,觉得《西游记》没那么好。也就算了。但这一回,看五庄观一节,发现小说《西游记》和电视剧不一样。小说里唐僧是个小心眼、爱抱怨又愚蠢的巨婴。电视剧里完全没展示这些瑕疵。所以电视剧里唐僧和沙和尚都很平。镇元大仙的故事,在《西游记》第24到26回。我本来想由童子一句话引申出来,聊镇元大仙这个人。阅读原文中,意外发现镇元大仙居然很穷,又发现《西游记》对神仙、宗教的亵渎,一时很有兴趣聊这个,就想到一个题目:《镇元大仙的伙食怎么样?》
所以上周日上午,写第三稿,镇元大仙。写了两三千字。故事写出来了,跟“人活一句话”没啥明显的关系,又想办法往上靠,就聊了几句镇元大仙的说话水平。中午睡了觉,起来觉得不行,文章乱,又用同样的素材重写一篇,用一个形式上的框架框住它,分别聊镇元大仙的消费水平、能力水平、说话水平。这是第四稿。
这样,看起来浑成一点。但这是形式的上浑成,内在并不浑成。而且这种一二三的讲法相当不高级。到了周一下午,我觉得还不行,又重写了第五稿,放弃了“消费水平、能力水平、说话水平”的框架,用内在线索把它串起来。到周一晚上,我觉得第五稿差不多可以用了。而我又要忙写作课,就先不管它了。
周三,录完写作课,我想早点睡觉,因为累了好几天了。晚上11点多爬到床上,翻了翻朋友圈,过了12点,我想再看看演讲稿。打开一看,觉得次序明显不对。“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对这句话的否定本来是放在文章中间的,开头先从镇元大仙聊起;那样,开头和演讲主题不太扣得上,而“假传万卷书”在中间又显得孤伶伶,我之前还想把“听君一席话”放进来,但这种放多了会很散,就没放。其中一些想法,“婚礼上很多是假话”,“诚实与谦虚不可得兼”,“盛宴和思想盛宴”,这些零零狗狗的片段当然不可能是一时想起来的,都是或睡前,或开车时,或吃饭时,或散步时,一点一点想到的,写作时只是把它们码放起来,看怎样码放更顺,干的是这么一个活儿。
这些东西,本来是个装饰作用,像墙上挂一幅画。装饰的目的是为了让镇元大仙和“人活一句话”靠上,不然的话,是不太沾边儿的,也就“写跑题了”。要起这么个作用,结果贴得越来越多,有点儿像狗皮膏药了,干脆就连缀成壁纸。我本来根本没打算用“婚礼上很多假话”,“爱就一个字”那些小素材,因为聊那些就是议论文,和镇元大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不能放到一篇文章里。到星期三夜里,我决定把“假传万卷书”提到开头后,发现议论的比例已经上涨到50%了,又感觉和“镇元大仙”还是两张皮,怎么贴也不太妥帖。一咬牙,算了,把镇元大仙的戏都砍了吧。镇元大仙一砍,文章就彻底变成议论文了。——是我之前最不想写的形式,但没办法,最后还是成了这种形式。
镇元大仙砍掉后(留了100字),单纯对“一句话”的议论,就撑不起两千字的篇幅,也就是1200字左右,于是我又加了“婚礼假话”“爱就一个字”等等。码放这些小料是非常轻松的,就是口水话。好的故事难想,但议论是容易的。周三夜里,我从将近12点半开始,本来是要调调素材次序,结果变成了再次重写,搞到一点半,没弄完,先睡觉了。
周四早上,又花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儿,把结尾“洞察、谦虚、诚实的不可能三角”补上,从头到尾顺一顺,大体上就这样子了。这就是第六稿。周五交稿前,又小改两遍措辞。因为下午要午休,就中午发给宋方金老师,他看完帮我添了开头几句,提到“忧伤的喜剧”——他觉得直接用“假传万卷书”开头太突兀。最后一句,我写的是“这是人生的选择”,比较含蓄,不过多解释,他怕观众听不懂,帮我解释了。中间“当讲不当讲”那里,我没有明提汪海林老师——我喜欢这样处理。写文章这样可以,但现场演讲,观众来不及反应,直白一点可能更好。就按照宋老师的调整来了。
所以,定稿的第六稿,就完全成了议论文。完全不是我最早想要的样子,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子了。我还是擅长议论的。议论就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无中生有的有,没有什么价值。上周日早上,写镇元大仙的第一稿之前,我还问chatbing和claude,让它们给一篇演讲稿,一看,垃圾得不得了,完全不能用那种。我虽然当时没有头绪,比AI还是强太多了。
昨天现场,我听了其他嘉宾的演讲。邵艺辉导演和汪海林老师也都是议论,讲议论是吃亏的,我们三个都吃了亏。聊大众都能听懂的话题,用一两千字议论,很难不带说教气。也就是“爹味儿”。我擅长说教,爹味儿很重,为了掩饰,就批评爹味儿。对爹味儿的爹味儿并不是爷味儿,还是爹味儿。邵导和汪老师也都有爹味儿,邵导是对男性的爹味儿,汪老师是对资本的爹味儿。对男性的爹味儿并不能成为男性的爹,也不能成为男性的妈;对资本的爹味儿更不能成为资本的爹——我们都是爹了个寂寞。
刘震云老师一开始说了点儿《上元灯彩图》,后面就开始讲故事,讲了两个,《一句顶一万句》里灯盏儿和杀人的故事。我以前看过个纪录片,采访刘老师的母亲,她说灯盏儿的原型就是刘老师的女儿,是从老家回北京,也是中秋节前后,也是月饼——“你有个啥事他都给你写进去”。灯盏儿的故事确实动人。宋方金老师讲了四个故事,平行码放的,但有呼应。是个人故事,不是公共故事。因为我和宋老师见面多一点儿,其中一大半故事他以前在饭桌上讲过。可见,好故事确实稀缺。想拿出新故事,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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