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城
月光倾城
晴与迦南相识，是在那个法国梧桐的叶子慢慢泛黄起皱的季节。一个很适合邂逅的初秋明媚的傍晚，天边有轻飘飘的云霞，九月三十号，学校开完了运动会，晴参加的二百米跑拿了第二名，奖一副羽毛球拍。十年后的现在，当日的图景已经像月光下白浊色的潮水般模糊了，晴记得当她看到那个穿着白得耀眼的运动衫，顶着一头漆黑而乱糟糟头发的男孩时，她一边慢悠悠地挥着球拍，一边用力踩踏着梧桐宽大的叶子。
晴有时觉得，这或许是十年来一个反复的梦境，经过千百次过滤和冲刷，与现实比起来更接近现实。
然后，一个男孩突然从梧桐树的阴影下出现了，匆忙的样子，用仿佛鲜花般颜色的嘴唇问她：“同学，L高中怎么走？”
晴记得他当时的面孔，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轻轻地跳跃着，金色的光线渗透到他的眼睛里，近乎透明，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信封，手指有些紧张。
“同学？”男孩用有点不耐烦的声音问。晴的头脑渐渐清醒了，忽然意识到“L高中”是她的学校，“沿着这条路~~~~~~然后在路口往右转，看到一个红圆顶的房子就对了。”
然后她恍恍惚惚地听到男孩说：“谢谢你。”朝她眨了下眼睛。紧接着看到那个白色的，顶着一头漆黑的乱糟糟的程鸟巢的人影消失在街角。
这是与迦南相识的经过。
1．
七天的法定假期只放了五天，第六天起，上高二的晴继续穿起白球鞋和胸前印着校徽的红色制服。L高中是市立重点高中，可它并不是重点高中里的佼佼者，但也不是特别糟糕的重点学校，地位终究有少许尴尬，因此，L高中的老师一向喜欢推行各种五花八门的教学改措，比如早读时不仅仅要读英语，而且要背诵各种数学定理和公式什么的。
朝六晚九的日子，晴和班上的女生们依旧不屈不挠，在五花八门功课的间隙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高二年级的各种小道消息，似乎在每个女生的高中时期，学校的各种八卦小道消息都可以起到如同逛街一样的放松神经的效果。
十月份起，各种来自比L高中地位稍逊的高中的借读生像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比如某某校的校花级女生来的时候，晴班上的大多数男生都乐颠颠地跑去观摩，回来后一边摇头一边装模作样地表示也就如此嘛。
晴在班上属于成绩偏好的女生。高中生虽然已经具备一定的审美意识，不过基本上还停滞于只要有个不错的成绩，就可以称得上有点头脸的人物，顺便可以给外表增加一些分数。
尽管如此，前座的王佐还是坚持晴好看的瓜子脸有着王菲的气质，可以在学校发起一个“我爱王菲”歌友会，晴一般听到这话就呵呵傻笑，然后同桌小芸就在一旁说人家喜欢的是有个性有气质会画烟熏妆的王菲啊，不像晴一样是一个每天呵呵呆笑素面朝天的傻妞。
直到现在，晴一直对高二之前的自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那个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晚饭该去学校旁边的哪家小饭馆解决的小女生，没事儿的时候一边儿看日剧一边跟着大笑流泪的小女生，这一切，在遇到迦南之后才发生了改变，晴渐渐懂得了忧愁。
谁能说十七八岁的大孩子的忧愁，全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有事没事装模作样呢？
十一月，换上了高领毛衣和小外套，在清冷的秋雨中度过期中考试，之后过了两天清闲的日子。发榜时晴正兴高采烈地和同桌小芸讨论着最近电视里新播放的日剧，晴一向喜欢日剧里清清淡淡的的小美好和小伤感，以及小叛逆。
然后晴拿到了年级成绩排名手册。她的指尖匆匆划过成绩名册一排排铅字，新印出来的成绩册还有一股温热的手感，带着一股晴喜欢的油墨香味。
晴很惊诧地发现从前属于自己的二十八名二十九名三十名分别被占据了，她史无前例地拿到三十一名。晴是属于那种成绩稳定到不正常的学生，高一的每一次大考，她的名次无外乎以上三种。
第三十名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名字，“迦南，二年F班，语文120分，数学~~~~~~”晴慢慢读了出来，很出神的样子。
小芸一向没心没肺，与其拿她自己的成绩空悲切，她更愿意在在名册中搜索各种不寻常的信息，高中生们往往从各种从成人看来索然无味的事情中发现乐趣。
她很快注意到“迦南”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的名字啊，”小芸托着腮一脸憧憬地说。“他可是把我的名次抢走了呢。”晴慢慢说。“迦南，哎，晴，在佛教里，“迦南”是指东方的国度里流淌着奶和蜜的圣地呢，有这样的名字的男生肯定很特别。”晴有点惊讶小芸什么时候对佛教的传说有所了解。
“以前不知道这个人，可能是转校生呢。”小芸自顾自地说下去。
“转校生？”一瞬间，晴的眼前浮动着初秋暮色下，那个穿白衬衣的影子。
那是个很难在记忆中淡却的影子，短短的一瞬，那双盛满金色阳光的眼眸不经意间在打瞌睡时，在课堂上的白日梦中，在做功课的间隙里，和每次路过街角的梧桐树时，都在晴记忆里跳跃，跳跃。那双眼眸，带着金色的光辉，千百次的，长久地在晴眼前将她凝望。
“怪怪的，总是想起那个人。”晴有时会这样想。
“他，或许是转校生呢。”晴动了动嘴唇，含混地说。
“啊？”小芸无奈。
晴终于从记忆中惊醒，和表情莫名其妙的小芸四目相对。然后掩饰似的笑了起来。
“你真傻了。”小芸无奈地摇着脑袋。
晴笑笑，然后叹了口气，环顾教室，看着表情阴险的老班和表情开心或沮丧的同学，突然觉得，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好看，看一切都特别好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世界很柔软很温暖，或许，那是浪漫。
2.
发榜后的两周后，晴证实了她瞬间的想法，在初冬早晨的长跑训练中，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他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像一个淘气的小孩般，挤挤眼睛，给她一个笑脸。
在刹那的时光中，晴不知怎么办才好，在绞尽脑汁地思忖怎样给他一个美丽的表情时，那个穿蓝色校服的人影既轻巧又急不可耐地消失了，像梧桐树下那个身影一样，肥皂泡似地消失了。
小小的失落的心绪渐渐在心中氤氲起一片愉悦的心绪，“他记得我！”她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她一定会笑出来。然后，她回头，仔仔细细地清清楚楚地看哪个穿深蓝色校服的背影，转回头，又回头，再看，看了又看。
真正的相识，是在某个晚上八点，晚课的课间休息时，晴正趴学校走廊里的大窗楞上看天空，寻找被云层藏起来的星星，晴所在高中地处市郊，因此有着开阔的视野，夜色的天空此刻看起来像沉睡的海洋，一起一伏地呼吸，月光如水，如海洋中的灯塔般指引着散落在夜色中的星光。
然后她感受到了背后的身影，转过头。
是他。他的目光，宛如月光，安静的。
“哈罗~我记得你哦。”男生看着晴呆呆傻傻的目光，皱了皱眉。
他的眉真好看，细细长长的月牙儿。
“嗯~~嗯~~我也记得你~~~你是转校生？”
“是啊，那天多谢你阿，那次是和老师商量转校事宜，我差点迟到~”
清澈的声音，他的嗓音清清亮亮的，好好听的普通话。
“没事儿。”
“我叫迦南，你好咯~”说罢，迦南拍了拍晴的肩膀，算作认识。
迦南，迦南，佛教中流淌着奶和蜜的东方圣地，好熟悉，等等，他就是迦南？
“我知道。”晴一笑，朝迦南点点头，她注意到迦南穿的蓝色校服微微有些褪色，露出浅浅的天蓝色，很好看。
“你知道？”迦南诧异地笑了。
上课铃声响了。
高二上学年剩下的日子，一如往昔般流淌，晴经历着大考小考经历着同学间的嬉笑八卦，除却这些该经历的十七岁时光，剩下的，就是晚上八点，匆匆利用半个小时的休息，和那个叫迦南的男生，看着校园里的夜色，站在走廊尽头的大窗边，天南地北地聊天。
晴慢慢知道，迦南是来自北方的，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迦南在那里住在一处老房子，雪会把房子浸没，雪晴了，房子便通体洁白；迦南会滑雪，会驾驭雪地犬，他说：“我这样，拿着鞭子，挥出去，狗就跑起来了，真刺激啊，那个速度。”边说边打手势；
迦南喜欢吃炸酱面，他说学校的炸酱面还不够好吃，妈妈的才第一流；
迦南喜欢阅读，他常常会那眼睛眯成细细的一道月牙儿，然后慢慢讲着那些故事，契科夫的短篇，张承志在草原上的黑骏马，数学家故事里的爱丽丝，茨威格的爱情，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路遥的先锋派小说，他讲，她听，故事顺着月光，丝丝缕缕地流进晴的心里。
慢慢的，晴的事，也会讲给迦南，她十七岁种种忧伤的小情怀，糟糕的数学分数，课间偷看的小说里有个美妙的故事，同桌小芸常瞪着一双美目没心没肺，昨天课间偷跑出去买零食被教务主任抓到了，爸爸妈妈似乎感情越来越淡了是不是老夫妻就没有爱情了，前几天出国的爸爸带回一本美丽的画册给她，她喜欢的物理老师总穿一件蓝运动服那么是不是老师懒得洗啊。偶尔，她也会眉飞色舞地讲在女生间流传的八卦。
晴讲的时候，迦南总是笑笑地望着晴，时不时插上两句，但大多时候，只是笑笑的，晴有时会想到，像迦南一样看书多的男生，或许会觉得自己的事情幼稚可笑，所以他有时只是笑笑。
有一次晴向迦南问到此事，迦南看上去似乎吃了一惊，“你怎么会这样想？”
“但是你毕竟念过铺天盖地的书，那些书里会讲很多人情世故吧，那你没准会觉得我说的事完全不算事吧？”
晴边说边用食指轻轻的敲着大理石的窗台。
“书里讲的完全不是人情世故，如果说要体验人情世故的话，那么还是要在生活中啊。”迦南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说书真的给生活添加了怎样的情趣，我想，就是叫你认识到生活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而且，书读多了，总是很容易质疑生活的种种，比如说高中教育很糟糕啊，如果人总处于一种质疑的状态，那可以说活得很不自在呢。”月光渐渐倾注到迦南的眼睛，晴注意到那双眼睛难以置信地幻化成了透明的月光，她看痴了过去。然后突然感到一阵忧伤，于是轻轻地别过脸去。
迦南一副认真的样子。
“反倒是你，简简单单的，其实这才是生命的本质。”
“真深奥。”晴以三个字的评价结束了对话。
迦南的话，有时晴不能完全与其心意相通。不过，喜欢的感觉，却是认认真真的。
他和她的时光，总是伴随着细碎的月光。
晴渐渐习惯迦南在开玩笑时会轻轻地推下自己头发上的发夹，渐渐习惯迦南在讲故事时会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目光好像飘到很远的记忆里，渐渐熟悉迦南身上的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渐渐熟悉他有一双大大暖暖的手，真冷的时候，晴会不自觉地勾住迦南的手，有时也把手放到迦南的校服口袋里，迦南也把手伸到口袋里，紧紧握住晴的手，很暖，迦南的手指有些紧张，捏得紧时晴的手会留下指印。
他和她的生活，已经戚戚相关，仿佛月亮与月光。
迦南说，他梦想做一个建筑师，然后造一座洁白的小房子，就像北国的老房子一样，可以在夜色中散发着如月光般轻轻盈盈的温柔。
晴被带到他的梦想里。
甜美的睡梦中，晴与迦南常常在梦想里的洁白小房子中相遇。
3.
期考很快结束，假期，作业，上补习班，无聊时看日剧，和小芸通电话，离开迦南的日子，晴不自觉地带着小小的失落。晚上八点钟，她会突然想起迦南，可是自从假期开始，迦南又像肥皂泡一样的消失了，晴试图打迦南留给她的电话和手机，可是往往是关机状态或者无人接听。
晴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迦南，虽然天南地北地聊天，不过她对那个实实在在的迦南实际上是一无所知的。
晴如实向小芸汇报她和迦南的事。对于晴和迦南的事，小芸一直抱质疑态度，照她的说法，这叫早恋，伤神不用说，没准儿还伤身体，她不忍心看像晴这么个祖国美好花朵承受恋爱之苦。
“你不是说这个男生肯定很特别吗？”
“我是说过，不过，这可是早恋！”
“什么逻辑啊。”
“反正我总觉得迦南不靠谱，嗯，是女性的直觉！”
晴和小芸重复了好多次诸如此类的对话，晴有些无法理解小芸对此的不支持。
在一通晴向小芸倾诉最近多么想念迦南的电话中，小芸确定以及肯定地给晴下了诊断：你这小妞还玩真的了！然后义正言辞地陈述了恋爱的坏处，最后苦口婆心地劝说晴回头是岸。
“我最了解你啦，你啊，就一纯情少女啊，一跌进恋爱的深渊没准连舍生取爱这种事都干得出！”
“不会吧，不会啦。”晴在电话那头撇起嘴。
4.
“晴？我是迦南”
二月份的某一天夜晚，迦南给晴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清澈依旧，但似乎多了几分疲惫。晴握着听筒，身体突然一阵战栗。
“嗯。”晴握着听筒，此刻她很想哭，然而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她不大想让迦南知道自己的心绪。
如果迦南知道了，肯定觉得自己很傻。
“你还好吗？好久没和你聊天了啊。”
“嗯，起初都不习惯，八点钟没有你~”晴讲不下去了。
“最近发生了一点事，老实说，还是很让人惊慌失措的事。”电话那头的迦南，声音突然顿住了。
“没事吧？”晴垂下眼帘。
“晴，其实我想说啊，我们找个空出去玩儿吧~”很明显的，迦南很后悔刚刚提起一个不该提的事情，努力地岔开话题。
“真的？”晴心里有一丝苦涩在融化。
“傻丫头，我带你玩儿，哪儿都行。”迦南渐渐恢复往常轻快的声音。
“嗯，迦南，明天？后天？”晴感到很急躁。
“丫头，你怎么这么急啊？我都有空儿啊。”
“那明天。”
“好。”
5.
后来，晴努力回忆十七岁二月里的那次出行，竟只能记忆起一些模糊的细节，夜晚之前，他们沿着铁路旁的长堤走到市内最热闹的公园去。前一天开始下的雪在早上停了，低垂郁结的乌云被冰冷的风吹得不知去向，阳光在白雪间闪闪发亮，晴和迦南一直走着，沉默在两个人间渐渐发酵，似乎各怀有心事。
明明是假期，在晴看来，迦南似乎比学期中瘦了很多。曾经有些婴儿肥的双颊微微凹陷着。虽然迦南仍然自顾自地踏着自然沉着的步子，不过依旧给晴一种不健康的印象。阳光中，晴走在迦南的影子里，细细长长的影子似乎遮不住晴穿得厚厚的格子棉大衣，阳光在前面的身影行走间穿梭晃动，很明显的，什么东西在两人间改变了。晴不知道，在自己辗转反侧地思念眼前这个细长的影子时，迦南发生过什么。
夜晚的时候，两个人在摇曳的橘色路灯的灯光下道别，晴模模糊糊地记得迦南问她要不要他送她回家。但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答。但总之，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掏出房门的钥匙，打开门，身边没有迦南温存的气息。
这次外出之后，两个人便常常一同外出了，和学期中没有什么约定便在八点钟自然地走到一起一样，两个人在寒假剩余的时光里会不自觉得在掉光叶子的法国梧桐下等彼此，碰见了，便漫无目的地在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市间闲逛，上坡，过桥，路过打着冬季减价招牌的服饰店等五花八门的店铺，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不停地行走。
晴觉得，这样靠近迦南，自己好安心，纵然对这个人有种种迷惑不解。
在他身边，晴会哼起最新流行的曲子，迦南听到了，便转过头，对她笑一下，如果碰巧他也会唱，就和晴一起哼唱。音乐的曲调配合着两人的步子，迦南一件深灰色的厚风衣，晴一件橙黄色格子棉服，晴不知道在路人的眼里，他们是怎样的形象，是否看起来像恋人呢？
十年后，晴记得，迦南唱歌的嗓音清澈如故，却带着一点点流浪的气味，接近朴树。
后来的一天，晴来到迦南的公寓里，晴没想到迦南是一个人住的，迦南解释说本来和爸爸住，不过爸爸的工作性质使他经常出差，“一个月出差三个礼拜，也就相当于我一个人住了。”迦南无奈地笑笑，晴却从他勉强的笑容中看到一丝苦涩，从而判断出迦南并不喜欢他爸爸。
两个人呆在迦南的房间里，迦南的房间不像晴所想象的一般男生房间：袜子满地乱扔，书本胡乱丢着。迦南的房间干净得出奇，除了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的各国小说典籍和书桌上的教科书外，几乎没有什么个人化的摆设，原木色的书桌上有几本建筑方面的书籍，阳台上有一些小小的木条，被裁成大小不一的形状，晴摸着那些木头，木头被阳光晒得很暖，迦南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房子吗？我要做模型呢。”
和迦南在他的房间里，晴度过了假期最后的时光，两人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必多言的默契，迦南在阳台一边摆弄木条一边小声阅读那些建筑学的书，晴则从他的书架上，找些看上去不是那么难懂的外国小说，躺在迦南蓝格子的床单看，时不时翘起腿，一上一下的。
两个人也会谈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晴有时会讲一些高二下学期的打算，以及马上就要面临的高三升学考试，但这个时候迦南似乎只剩下微笑，阳光下迦南的眼神清澈，而晴觉得那眼睛里氤氲着悲伤，而且她也不懂迦南为什么回避着学校的事情。
但是，能和喜欢的人整天这样泡在一块儿，晴觉得幸福，迦南有月光一般的气质，叫晴安心。
“晴？”这是个晴朗的午后，吃后饭，晴依旧来公寓找迦南，然后找一本小说读，被迦南叫的时候，她正在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嗯？怎么啦？”
“丫头，小房子造好了。”
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跑到阳台上。
造型很简单，不过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美丽，房子是尖顶的，三层楼，底层的平台上有小巧的阳伞，房子前面还用栅栏围了起来。房子被漆上了一层牛奶白，阳光下，明亮得耀眼，接近晴印象中天堂的颜色。
“很好看啊！”晴轻轻叫了起来。
“它的名字叫“月光倾城”。”
迦南很开心的样子，晴平常总看到他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从未见到迦南如此地喜悦，晴从他清澈的眼神里看到了天国般的荣耀和快乐。
时间静止着，两个人四目相对。
晴倏地红了脸。
“晴，你有试过亲吻吗？”
“啊~~~我~~~~~~没~~~~~”晴有些惊慌。
“晴，我想，如果现在不能的话，我会一辈子后悔。”
“唔唔~~~~”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很想拔腿就跑，不过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使晴还是定在阳光里。十年后，晴很感激那种力量。
不容分说的，晴被揽到了迦南怀里。
很温暖，晴慢慢闭起眼睛，一切似乎自然而然。
迦南用手轻轻扳起晴的面孔，然后对着她的眼睛静静凝望着。
“不知有多久，一辈子这样多好，神啊，永远替我保护着这女孩吧。”迦南喃喃道。
“什么？”
晴没有等到迦南的回答，只觉得脸孔被迦南完全拥住了，然后，晴感到嘴唇上有柔软的触觉，晴微微眯起眼睛，当初鲜花般颜色的嘴唇似乎有些干燥。同时感到迦南有些粗重的呼吸。
6.
晴是在丈夫订购的建筑类杂志看到迦南的半身照片的，十年了，迦南的面孔依旧清澈到毫无世俗烟火的痕迹。
迦南的照片边有一整幅的图片，一栋白房子，简单而拙朴，却处处散发着难以置信的轻灵和美丽。晴有些眩晕地看着这栋三层尖顶的房子。它安静地坐落在一片洁白的雪地里。
有关十七岁寒假结束后的十年间，其实是有很多故事可说的，只不过，有关迦南的事，全然成了回忆。
迦南在寒假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晴跑去问过迦南的班级同学，他们也摇头说不知，晴希望他们可以讲一些有关迦南的无论什么事，不过他们却说除了知道那个总喜欢在窗边读书的家伙会讲动听的故事之外，他们实在不了解，同时有点感兴趣地看着晴，猜测晴与迦南的关系。
迦南的公寓，也退掉了。晴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妇人，身上带着清炒小河虾的味道。
晴心痛了好久，在尚未入眠的夜里，晴曾一遍遍地试图从走廊的窗前，迦南的撒满阳光的阳台的残存记忆里感受迦南曾经的存在，温存的气息。
后来，晴考上了K大学，修英文系，大四的时候遇到了现在的建筑设计师丈夫，从前的痛楚被后来的爱情渐渐冲淡，她甚至开始怀疑迦南是否真的存在于自己的生命里，抑或，那只是少女时代有关爱情的梦幻。
此刻，晴看着迦南在杂志上微笑的面孔，注意力渐渐转移到旁边的文字说明：迦南，27岁，天才建筑设计师，高中二年级时不幸罹患P症，随后跟随父亲转移到国外进行长期治疗。导致身体在23岁时几乎完全瘫痪，不过仍旧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力和超人的智慧，设计出获得国际建筑界一致赞誉的“月光倾城”~~~~~~~~~
晴的双手哆嗦起来，杂志应声落地，她模模糊糊地回忆起那个疲惫的声音，那戛然而止企图掩饰的话语，那被阳光拉得细长的身影，以及在那刹那间已成永恒的怀抱里模糊的细语喃呢。可是这些回忆，朦胧不清，混乱不堪，就象哗哗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块石头，闪烁不定，变换莫测。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终于构不成一个图形。
杂志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晴感到，泪水汹涌地在眼眸间泛滥，仿佛一阵来自照片里的那片雪域的冰冷的风从心底袭来，慢慢地将晴的整个人，整颗心，丝丝缕缕地缠绕成月光下将要羽化的蝴蝶外面那层白色的茧壳。那个很难在记忆中淡却的影子，短短的一瞬，那双盛满金色阳光眼眸，再次出现在晴眼前，将她凝望。
晴的丈夫踱过来，看到泪流满面的晴，然后拾起被丢在地板上的杂志，看着，不解地皱紧了眉头，问道：“晴，你怎么啦？这个人，你认识吗？”
全文完
晴与迦南相识，是在那个法国梧桐的叶子慢慢泛黄起皱的季节。一个很适合邂逅的初秋明媚的傍晚，天边有轻飘飘的云霞，九月三十号，学校开完了运动会，晴参加的二百米跑拿了第二名，奖一副羽毛球拍。十年后的现在，当日的图景已经像月光下白浊色的潮水般模糊了，晴记得当她看到那个穿着白得耀眼的运动衫，顶着一头漆黑而乱糟糟头发的男孩时，她一边慢悠悠地挥着球拍，一边用力踩踏着梧桐宽大的叶子。
晴有时觉得，这或许是十年来一个反复的梦境，经过千百次过滤和冲刷，与现实比起来更接近现实。
然后，一个男孩突然从梧桐树的阴影下出现了，匆忙的样子，用仿佛鲜花般颜色的嘴唇问她：“同学，L高中怎么走？”
晴记得他当时的面孔，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轻轻地跳跃着，金色的光线渗透到他的眼睛里，近乎透明，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信封，手指有些紧张。
“同学？”男孩用有点不耐烦的声音问。晴的头脑渐渐清醒了，忽然意识到“L高中”是她的学校，“沿着这条路~~~~~~然后在路口往右转，看到一个红圆顶的房子就对了。”
然后她恍恍惚惚地听到男孩说：“谢谢你。”朝她眨了下眼睛。紧接着看到那个白色的，顶着一头漆黑的乱糟糟的程鸟巢的人影消失在街角。
这是与迦南相识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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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的法定假期只放了五天，第六天起，上高二的晴继续穿起白球鞋和胸前印着校徽的红色制服。L高中是市立重点高中，可它并不是重点高中里的佼佼者，但也不是特别糟糕的重点学校，地位终究有少许尴尬，因此，L高中的老师一向喜欢推行各种五花八门的教学改措，比如早读时不仅仅要读英语，而且要背诵各种数学定理和公式什么的。
朝六晚九的日子，晴和班上的女生们依旧不屈不挠，在五花八门功课的间隙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高二年级的各种小道消息，似乎在每个女生的高中时期，学校的各种八卦小道消息都可以起到如同逛街一样的放松神经的效果。
十月份起，各种来自比L高中地位稍逊的高中的借读生像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比如某某校的校花级女生来的时候，晴班上的大多数男生都乐颠颠地跑去观摩，回来后一边摇头一边装模作样地表示也就如此嘛。
晴在班上属于成绩偏好的女生。高中生虽然已经具备一定的审美意识，不过基本上还停滞于只要有个不错的成绩，就可以称得上有点头脸的人物，顺便可以给外表增加一些分数。
尽管如此，前座的王佐还是坚持晴好看的瓜子脸有着王菲的气质，可以在学校发起一个“我爱王菲”歌友会，晴一般听到这话就呵呵傻笑，然后同桌小芸就在一旁说人家喜欢的是有个性有气质会画烟熏妆的王菲啊，不像晴一样是一个每天呵呵呆笑素面朝天的傻妞。
直到现在，晴一直对高二之前的自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那个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晚饭该去学校旁边的哪家小饭馆解决的小女生，没事儿的时候一边儿看日剧一边跟着大笑流泪的小女生，这一切，在遇到迦南之后才发生了改变，晴渐渐懂得了忧愁。
谁能说十七八岁的大孩子的忧愁，全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有事没事装模作样呢？
十一月，换上了高领毛衣和小外套，在清冷的秋雨中度过期中考试，之后过了两天清闲的日子。发榜时晴正兴高采烈地和同桌小芸讨论着最近电视里新播放的日剧，晴一向喜欢日剧里清清淡淡的的小美好和小伤感，以及小叛逆。
然后晴拿到了年级成绩排名手册。她的指尖匆匆划过成绩名册一排排铅字，新印出来的成绩册还有一股温热的手感，带着一股晴喜欢的油墨香味。
晴很惊诧地发现从前属于自己的二十八名二十九名三十名分别被占据了，她史无前例地拿到三十一名。晴是属于那种成绩稳定到不正常的学生，高一的每一次大考，她的名次无外乎以上三种。
第三十名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名字，“迦南，二年F班，语文120分，数学~~~~~~”晴慢慢读了出来，很出神的样子。
小芸一向没心没肺，与其拿她自己的成绩空悲切，她更愿意在在名册中搜索各种不寻常的信息，高中生们往往从各种从成人看来索然无味的事情中发现乐趣。
她很快注意到“迦南”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的名字啊，”小芸托着腮一脸憧憬地说。“他可是把我的名次抢走了呢。”晴慢慢说。“迦南，哎，晴，在佛教里，“迦南”是指东方的国度里流淌着奶和蜜的圣地呢，有这样的名字的男生肯定很特别。”晴有点惊讶小芸什么时候对佛教的传说有所了解。
“以前不知道这个人，可能是转校生呢。”小芸自顾自地说下去。
“转校生？”一瞬间，晴的眼前浮动着初秋暮色下，那个穿白衬衣的影子。
那是个很难在记忆中淡却的影子，短短的一瞬，那双盛满金色阳光的眼眸不经意间在打瞌睡时，在课堂上的白日梦中，在做功课的间隙里，和每次路过街角的梧桐树时，都在晴记忆里跳跃，跳跃。那双眼眸，带着金色的光辉，千百次的，长久地在晴眼前将她凝望。
“怪怪的，总是想起那个人。”晴有时会这样想。
“他，或许是转校生呢。”晴动了动嘴唇，含混地说。
“啊？”小芸无奈。
晴终于从记忆中惊醒，和表情莫名其妙的小芸四目相对。然后掩饰似的笑了起来。
“你真傻了。”小芸无奈地摇着脑袋。
晴笑笑，然后叹了口气，环顾教室，看着表情阴险的老班和表情开心或沮丧的同学，突然觉得，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好看，看一切都特别好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世界很柔软很温暖，或许，那是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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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榜后的两周后，晴证实了她瞬间的想法，在初冬早晨的长跑训练中，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他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像一个淘气的小孩般，挤挤眼睛，给她一个笑脸。
在刹那的时光中，晴不知怎么办才好，在绞尽脑汁地思忖怎样给他一个美丽的表情时，那个穿蓝色校服的人影既轻巧又急不可耐地消失了，像梧桐树下那个身影一样，肥皂泡似地消失了。
小小的失落的心绪渐渐在心中氤氲起一片愉悦的心绪，“他记得我！”她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她一定会笑出来。然后，她回头，仔仔细细地清清楚楚地看哪个穿深蓝色校服的背影，转回头，又回头，再看，看了又看。
真正的相识，是在某个晚上八点，晚课的课间休息时，晴正趴学校走廊里的大窗楞上看天空，寻找被云层藏起来的星星，晴所在高中地处市郊，因此有着开阔的视野，夜色的天空此刻看起来像沉睡的海洋，一起一伏地呼吸，月光如水，如海洋中的灯塔般指引着散落在夜色中的星光。
然后她感受到了背后的身影，转过头。
是他。他的目光，宛如月光，安静的。
“哈罗~我记得你哦。”男生看着晴呆呆傻傻的目光，皱了皱眉。
他的眉真好看，细细长长的月牙儿。
“嗯~~嗯~~我也记得你~~~你是转校生？”
“是啊，那天多谢你阿，那次是和老师商量转校事宜，我差点迟到~”
清澈的声音，他的嗓音清清亮亮的，好好听的普通话。
“没事儿。”
“我叫迦南，你好咯~”说罢，迦南拍了拍晴的肩膀，算作认识。
迦南，迦南，佛教中流淌着奶和蜜的东方圣地，好熟悉，等等，他就是迦南？
“我知道。”晴一笑，朝迦南点点头，她注意到迦南穿的蓝色校服微微有些褪色，露出浅浅的天蓝色，很好看。
“你知道？”迦南诧异地笑了。
上课铃声响了。
高二上学年剩下的日子，一如往昔般流淌，晴经历着大考小考经历着同学间的嬉笑八卦，除却这些该经历的十七岁时光，剩下的，就是晚上八点，匆匆利用半个小时的休息，和那个叫迦南的男生，看着校园里的夜色，站在走廊尽头的大窗边，天南地北地聊天。
晴慢慢知道，迦南是来自北方的，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迦南在那里住在一处老房子，雪会把房子浸没，雪晴了，房子便通体洁白；迦南会滑雪，会驾驭雪地犬，他说：“我这样，拿着鞭子，挥出去，狗就跑起来了，真刺激啊，那个速度。”边说边打手势；
迦南喜欢吃炸酱面，他说学校的炸酱面还不够好吃，妈妈的才第一流；
迦南喜欢阅读，他常常会那眼睛眯成细细的一道月牙儿，然后慢慢讲着那些故事，契科夫的短篇，张承志在草原上的黑骏马，数学家故事里的爱丽丝，茨威格的爱情，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路遥的先锋派小说，他讲，她听，故事顺着月光，丝丝缕缕地流进晴的心里。
慢慢的，晴的事，也会讲给迦南，她十七岁种种忧伤的小情怀，糟糕的数学分数，课间偷看的小说里有个美妙的故事，同桌小芸常瞪着一双美目没心没肺，昨天课间偷跑出去买零食被教务主任抓到了，爸爸妈妈似乎感情越来越淡了是不是老夫妻就没有爱情了，前几天出国的爸爸带回一本美丽的画册给她，她喜欢的物理老师总穿一件蓝运动服那么是不是老师懒得洗啊。偶尔，她也会眉飞色舞地讲在女生间流传的八卦。
晴讲的时候，迦南总是笑笑地望着晴，时不时插上两句，但大多时候，只是笑笑的，晴有时会想到，像迦南一样看书多的男生，或许会觉得自己的事情幼稚可笑，所以他有时只是笑笑。
有一次晴向迦南问到此事，迦南看上去似乎吃了一惊，“你怎么会这样想？”
“但是你毕竟念过铺天盖地的书，那些书里会讲很多人情世故吧，那你没准会觉得我说的事完全不算事吧？”
晴边说边用食指轻轻的敲着大理石的窗台。
“书里讲的完全不是人情世故，如果说要体验人情世故的话，那么还是要在生活中啊。”迦南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说书真的给生活添加了怎样的情趣，我想，就是叫你认识到生活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而且，书读多了，总是很容易质疑生活的种种，比如说高中教育很糟糕啊，如果人总处于一种质疑的状态，那可以说活得很不自在呢。”月光渐渐倾注到迦南的眼睛，晴注意到那双眼睛难以置信地幻化成了透明的月光，她看痴了过去。然后突然感到一阵忧伤，于是轻轻地别过脸去。
迦南一副认真的样子。
“反倒是你，简简单单的，其实这才是生命的本质。”
“真深奥。”晴以三个字的评价结束了对话。
迦南的话，有时晴不能完全与其心意相通。不过，喜欢的感觉，却是认认真真的。
他和她的时光，总是伴随着细碎的月光。
晴渐渐习惯迦南在开玩笑时会轻轻地推下自己头发上的发夹，渐渐习惯迦南在讲故事时会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目光好像飘到很远的记忆里，渐渐熟悉迦南身上的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渐渐熟悉他有一双大大暖暖的手，真冷的时候，晴会不自觉地勾住迦南的手，有时也把手放到迦南的校服口袋里，迦南也把手伸到口袋里，紧紧握住晴的手，很暖，迦南的手指有些紧张，捏得紧时晴的手会留下指印。
他和她的生活，已经戚戚相关，仿佛月亮与月光。
迦南说，他梦想做一个建筑师，然后造一座洁白的小房子，就像北国的老房子一样，可以在夜色中散发着如月光般轻轻盈盈的温柔。
晴被带到他的梦想里。
甜美的睡梦中，晴与迦南常常在梦想里的洁白小房子中相遇。
3.
期考很快结束，假期，作业，上补习班，无聊时看日剧，和小芸通电话，离开迦南的日子，晴不自觉地带着小小的失落。晚上八点钟，她会突然想起迦南，可是自从假期开始，迦南又像肥皂泡一样的消失了，晴试图打迦南留给她的电话和手机，可是往往是关机状态或者无人接听。
晴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迦南，虽然天南地北地聊天，不过她对那个实实在在的迦南实际上是一无所知的。
晴如实向小芸汇报她和迦南的事。对于晴和迦南的事，小芸一直抱质疑态度，照她的说法，这叫早恋，伤神不用说，没准儿还伤身体，她不忍心看像晴这么个祖国美好花朵承受恋爱之苦。
“你不是说这个男生肯定很特别吗？”
“我是说过，不过，这可是早恋！”
“什么逻辑啊。”
“反正我总觉得迦南不靠谱，嗯，是女性的直觉！”
晴和小芸重复了好多次诸如此类的对话，晴有些无法理解小芸对此的不支持。
在一通晴向小芸倾诉最近多么想念迦南的电话中，小芸确定以及肯定地给晴下了诊断：你这小妞还玩真的了！然后义正言辞地陈述了恋爱的坏处，最后苦口婆心地劝说晴回头是岸。
“我最了解你啦，你啊，就一纯情少女啊，一跌进恋爱的深渊没准连舍生取爱这种事都干得出！”
“不会吧，不会啦。”晴在电话那头撇起嘴。
4.
“晴？我是迦南”
二月份的某一天夜晚，迦南给晴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清澈依旧，但似乎多了几分疲惫。晴握着听筒，身体突然一阵战栗。
“嗯。”晴握着听筒，此刻她很想哭，然而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她不大想让迦南知道自己的心绪。
如果迦南知道了，肯定觉得自己很傻。
“你还好吗？好久没和你聊天了啊。”
“嗯，起初都不习惯，八点钟没有你~”晴讲不下去了。
“最近发生了一点事，老实说，还是很让人惊慌失措的事。”电话那头的迦南，声音突然顿住了。
“没事吧？”晴垂下眼帘。
“晴，其实我想说啊，我们找个空出去玩儿吧~”很明显的，迦南很后悔刚刚提起一个不该提的事情，努力地岔开话题。
“真的？”晴心里有一丝苦涩在融化。
“傻丫头，我带你玩儿，哪儿都行。”迦南渐渐恢复往常轻快的声音。
“嗯，迦南，明天？后天？”晴感到很急躁。
“丫头，你怎么这么急啊？我都有空儿啊。”
“那明天。”
“好。”
5.
后来，晴努力回忆十七岁二月里的那次出行，竟只能记忆起一些模糊的细节，夜晚之前，他们沿着铁路旁的长堤走到市内最热闹的公园去。前一天开始下的雪在早上停了，低垂郁结的乌云被冰冷的风吹得不知去向，阳光在白雪间闪闪发亮，晴和迦南一直走着，沉默在两个人间渐渐发酵，似乎各怀有心事。
明明是假期，在晴看来，迦南似乎比学期中瘦了很多。曾经有些婴儿肥的双颊微微凹陷着。虽然迦南仍然自顾自地踏着自然沉着的步子，不过依旧给晴一种不健康的印象。阳光中，晴走在迦南的影子里，细细长长的影子似乎遮不住晴穿得厚厚的格子棉大衣，阳光在前面的身影行走间穿梭晃动，很明显的，什么东西在两人间改变了。晴不知道，在自己辗转反侧地思念眼前这个细长的影子时，迦南发生过什么。
夜晚的时候，两个人在摇曳的橘色路灯的灯光下道别，晴模模糊糊地记得迦南问她要不要他送她回家。但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答。但总之，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掏出房门的钥匙，打开门，身边没有迦南温存的气息。
这次外出之后，两个人便常常一同外出了，和学期中没有什么约定便在八点钟自然地走到一起一样，两个人在寒假剩余的时光里会不自觉得在掉光叶子的法国梧桐下等彼此，碰见了，便漫无目的地在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市间闲逛，上坡，过桥，路过打着冬季减价招牌的服饰店等五花八门的店铺，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不停地行走。
晴觉得，这样靠近迦南，自己好安心，纵然对这个人有种种迷惑不解。
在他身边，晴会哼起最新流行的曲子，迦南听到了，便转过头，对她笑一下，如果碰巧他也会唱，就和晴一起哼唱。音乐的曲调配合着两人的步子，迦南一件深灰色的厚风衣，晴一件橙黄色格子棉服，晴不知道在路人的眼里，他们是怎样的形象，是否看起来像恋人呢？
十年后，晴记得，迦南唱歌的嗓音清澈如故，却带着一点点流浪的气味，接近朴树。
后来的一天，晴来到迦南的公寓里，晴没想到迦南是一个人住的，迦南解释说本来和爸爸住，不过爸爸的工作性质使他经常出差，“一个月出差三个礼拜，也就相当于我一个人住了。”迦南无奈地笑笑，晴却从他勉强的笑容中看到一丝苦涩，从而判断出迦南并不喜欢他爸爸。
两个人呆在迦南的房间里，迦南的房间不像晴所想象的一般男生房间：袜子满地乱扔，书本胡乱丢着。迦南的房间干净得出奇，除了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的各国小说典籍和书桌上的教科书外，几乎没有什么个人化的摆设，原木色的书桌上有几本建筑方面的书籍，阳台上有一些小小的木条，被裁成大小不一的形状，晴摸着那些木头，木头被阳光晒得很暖，迦南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房子吗？我要做模型呢。”
和迦南在他的房间里，晴度过了假期最后的时光，两人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必多言的默契，迦南在阳台一边摆弄木条一边小声阅读那些建筑学的书，晴则从他的书架上，找些看上去不是那么难懂的外国小说，躺在迦南蓝格子的床单看，时不时翘起腿，一上一下的。
两个人也会谈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晴有时会讲一些高二下学期的打算，以及马上就要面临的高三升学考试，但这个时候迦南似乎只剩下微笑，阳光下迦南的眼神清澈，而晴觉得那眼睛里氤氲着悲伤，而且她也不懂迦南为什么回避着学校的事情。
但是，能和喜欢的人整天这样泡在一块儿，晴觉得幸福，迦南有月光一般的气质，叫晴安心。
“晴？”这是个晴朗的午后，吃后饭，晴依旧来公寓找迦南，然后找一本小说读，被迦南叫的时候，她正在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嗯？怎么啦？”
“丫头，小房子造好了。”
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跑到阳台上。
造型很简单，不过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美丽，房子是尖顶的，三层楼，底层的平台上有小巧的阳伞，房子前面还用栅栏围了起来。房子被漆上了一层牛奶白，阳光下，明亮得耀眼，接近晴印象中天堂的颜色。
“很好看啊！”晴轻轻叫了起来。
“它的名字叫“月光倾城”。”
迦南很开心的样子，晴平常总看到他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从未见到迦南如此地喜悦，晴从他清澈的眼神里看到了天国般的荣耀和快乐。
时间静止着，两个人四目相对。
晴倏地红了脸。
“晴，你有试过亲吻吗？”
“啊~~~我~~~~~~没~~~~~”晴有些惊慌。
“晴，我想，如果现在不能的话，我会一辈子后悔。”
“唔唔~~~~”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很想拔腿就跑，不过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使晴还是定在阳光里。十年后，晴很感激那种力量。
不容分说的，晴被揽到了迦南怀里。
很温暖，晴慢慢闭起眼睛，一切似乎自然而然。
迦南用手轻轻扳起晴的面孔，然后对着她的眼睛静静凝望着。
“不知有多久，一辈子这样多好，神啊，永远替我保护着这女孩吧。”迦南喃喃道。
“什么？”
晴没有等到迦南的回答，只觉得脸孔被迦南完全拥住了，然后，晴感到嘴唇上有柔软的触觉，晴微微眯起眼睛，当初鲜花般颜色的嘴唇似乎有些干燥。同时感到迦南有些粗重的呼吸。
6.
晴是在丈夫订购的建筑类杂志看到迦南的半身照片的，十年了，迦南的面孔依旧清澈到毫无世俗烟火的痕迹。
迦南的照片边有一整幅的图片，一栋白房子，简单而拙朴，却处处散发着难以置信的轻灵和美丽。晴有些眩晕地看着这栋三层尖顶的房子。它安静地坐落在一片洁白的雪地里。
有关十七岁寒假结束后的十年间，其实是有很多故事可说的，只不过，有关迦南的事，全然成了回忆。
迦南在寒假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晴跑去问过迦南的班级同学，他们也摇头说不知，晴希望他们可以讲一些有关迦南的无论什么事，不过他们却说除了知道那个总喜欢在窗边读书的家伙会讲动听的故事之外，他们实在不了解，同时有点感兴趣地看着晴，猜测晴与迦南的关系。
迦南的公寓，也退掉了。晴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妇人，身上带着清炒小河虾的味道。
晴心痛了好久，在尚未入眠的夜里，晴曾一遍遍地试图从走廊的窗前，迦南的撒满阳光的阳台的残存记忆里感受迦南曾经的存在，温存的气息。
后来，晴考上了K大学，修英文系，大四的时候遇到了现在的建筑设计师丈夫，从前的痛楚被后来的爱情渐渐冲淡，她甚至开始怀疑迦南是否真的存在于自己的生命里，抑或，那只是少女时代有关爱情的梦幻。
此刻，晴看着迦南在杂志上微笑的面孔，注意力渐渐转移到旁边的文字说明：迦南，27岁，天才建筑设计师，高中二年级时不幸罹患P症，随后跟随父亲转移到国外进行长期治疗。导致身体在23岁时几乎完全瘫痪，不过仍旧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力和超人的智慧，设计出获得国际建筑界一致赞誉的“月光倾城”~~~~~~~~~
晴的双手哆嗦起来，杂志应声落地，她模模糊糊地回忆起那个疲惫的声音，那戛然而止企图掩饰的话语，那被阳光拉得细长的身影，以及在那刹那间已成永恒的怀抱里模糊的细语喃呢。可是这些回忆，朦胧不清，混乱不堪，就象哗哗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块石头，闪烁不定，变换莫测。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终于构不成一个图形。
杂志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晴感到，泪水汹涌地在眼眸间泛滥，仿佛一阵来自照片里的那片雪域的冰冷的风从心底袭来，慢慢地将晴的整个人，整颗心，丝丝缕缕地缠绕成月光下将要羽化的蝴蝶外面那层白色的茧壳。那个很难在记忆中淡却的影子，短短的一瞬，那双盛满金色阳光眼眸，再次出现在晴眼前，将她凝望。
晴的丈夫踱过来，看到泪流满面的晴，然后拾起被丢在地板上的杂志，看着，不解地皱紧了眉头，问道：“晴，你怎么啦？这个人，你认识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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