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奇谭》试读:青蛇
一
那时节,总是有秋光,澌澌地在窗外流逝。
小青把头枕在白蛇大脚膀上,拿衣袖挡了日色,一张俏脸儿映得青白斑驳,是草木染就的一幅绣花绷子,炭笔描出眉眼口鼻,还未落针,看上去有种飘忽的、不确定的美。她老是问:“阿姐,你还记得不?还记不记得到哦?”
白蛇斜倚在燕亭的石栏上,右手一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青绿颜色凋灭大半,枯槁了,握在手里,像握着炎夏最后的一束尸骸,扇面还有许仙用燃烧的线香头烙出一个焦黑的“白”字——妥妥的墓铭。

柳昏花暝里,白蛇听小青又在问,挑了挑两弯黛墨的眉,右眼角一滴红痣好似落了炎炎的灯花,悒郁烧起来。她有些不悦道:“老说这些做什么?”
“我怕阿姐你忘了嘛。”
远处平湖静波,绵延千里,青沉沉的水掺了各代骚客的辞赋与名妓的脂粉,显出一种柔腻,一种苍凉的不洁。遥遥地,有画舫展露出闲艳的一鳞半爪。那歌喉来了,流婉的,幽丽的,成云,成海,成烟花三月,指间零落:“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白蛇没有答话,出神地听。曲子只唱到半阕,那琵琶凄锵一声,便哑了弦,天地万籁似乎也被抽空,随这一声寂灭下去,只剩一只白鹇扑喇喇振翅,悠徐地飞过西湖,飞过晚山,飞过这停驻的人世——这瞬间。日光沉淀为一种灰金色,像从儿时床底的藤箱里翻检出来,尘土般使人咳呛,亲切,然而陈旧得有些惨伤况味。
小青用袖子掩住脸,哧哧笑起来,不可遏制似的,花枝乱颤。白蛇拿芭蕉扇拍打她,低声骂了句“死样怪气”,便扯下她的衣袖。
秋光澌澌地流过去。美丽的黄昏,包藏祸心。白蛇笑吟吟的神情冷成了冰碴子——或许是天色暗黜黜的,湖波粼粼耀花了眼……只见那松花绿的纱料子底下,赫然出现的却是许仙的脸孔。
二
许仙要宰鱼。
他手中掂量着那把豁了口的菜刀,踌躇良久,似乎也在掂量自己的斤两。缸子里的鱼都等得不耐。一尊口径四尺泥陶缸,红褐边沿爬出几朵小荷;一桄青黑大草鱼,鳞片光洁,在幽幽清的水里漂游。它晓得自己要死了。但它不怕。鱼活一趟,不就为了个死吗?
许仙用双手比画草鱼的长短,回忆之前小青怎样宰鱼,琢磨着,是不是得先把鱼给摔晕,剐去鳞片,或者先砍了鱼脑壳,再慢慢料理……成色如此上佳的一条,费好大口舌才从娘舅那里讨要来,饿了个两三天,清水养着,就为除腹内泥沙。本想趁白蛇跟小青外出游湖玩耍,自己阴悄悄替她们张罗顿好吃的,可没承想——或许终究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从日中到晚快边儿了,自己竟连鱼都没拾掇规整,每次要抓都被它滑涂涂地溜出手去,真是手无缚鱼之力,蛮蛮窝囊。
“许仙!”
门口响起小青脆生生的叫唤。许仙浑身一激灵,手中菜刀跌进陶缸,草鱼扑喇一声甩了下尾巴,从水面潜入缸底,很不屑似的。
小青款款地扭着腰,似乎只依了微风,一摇一摆走到天井,顿住脚踵,亭亭玉立,如一枝恰恰抽出嫩箭的碧兰。她望着水花四溅的陶缸,掩口笑道:“你捣鼓这缸子做什么,弄得恁般惊涛怒浪?”
许仙面色紫胀,支支吾吾:“我、我想杀鱼,给、给你们……”
“又弄西湖醋鱼?花儿都不起,腻死嘞!能不能换个花头?”小青气鼓鼓打断他,吊梢眼一睖,瞳中流转料峭光。她掉头看向白蛇,立马改换了一副楚楚声容:“阿姐,我要吃豆豉鱼,上卯子才尝过一回家乡菜蔬,馋了好些时日,你给我做嘛,打个牙祭,好么?”
白蛇走上前,拉住小青,软软敲她一记,打趣笑道:“你这辰光急吼吼要吃豆豉鱼,精头怪脑的,我上啥地方弄豆豉去?莫非还要专程回一趟青城山?可给姐姐我少寻点事儿吧!还有,都讲好多遍了,不要当那寿头惹人嫌,你咋还记不牢?做人得有做人的规矩,要有尊卑长幼,你该当叫他一声‘姐夫’。”
“是是是,姐呼姐呼!”小青用鼻孔凉凉地哂笑一声,挽起袖子,从缸底捞回那把菜刀,然后稳准狠地拎住草鱼尾巴,在缸沿摔了两记,再擒住鱼脊,从腹部尾鳍开始,利落划至鱼嘴,五根指头进去刨内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粘滞疙瘩。那条草鱼毫不挣扎,只翕辟唇吻,一双鼓凸眼珠静静瞧着小青,它想啊,这女伢儿身上有水族气息,又咋会是人模样?人的皮囊这般丑怪,她为何要委屈歇在那样一副躯壳里?鱼来不及想个水落石出了。它就要死了。它一直都明白,鱼活下来就是为了死,无论在人肚肠里变作粪便,抑或在池潭底烂成淤泥,说到底,殊途同归。因而它很从容。
小青跟草鱼对视一眼,都晓得了彼此。
三
西湖醋鱼又端上桌了。酱黄色的汤汁薄而浓,葱段翠绿,一张葡萄紫与鸡血红的钧窑瓷盘,肥厚玉润,再搭上几瓣腻粉莲花,可谓赏心悦目。整条鱼不糊不烂,微微冒着热气,鲜嫩酸甜,老底子的香味扑鼻。
白蛇搁下锅铲,在围裙上揩了揩手,招呼许仙跟小青:“你们俩快来吃饭,趁热。”
许仙避着小青笑恨的刁钻神情,面色讪讪,扎手扎脚:“原想着要给娘子和青妹弄一样好菜,按理,这也是我的门分账,一道生活这么久,尽该为你们偿还些,可到头来还是得你们自个儿动手,我这人真是起泡,没用……”
“嘁,你没用倒是实打实,可哪个是你妹儿?讲清楚,我可跟你没来头,攀不上!”小青瞪许仙一眼,眼乌珠放出冷光,后者立马闭口不言,虾着腰,呆愣愣坐下,埋头夹菜吃起来。
白蛇侧首含笑,桃花眼潋滟,化了一池春水:“你们俩也真是,刺血儿碰到一起,钉头对铁头,总有闹不完的架儿。这屋矮墙薄,也不怕别人家听见笑话,你们倒是没所谓,我可觉得滴露儿,脸都丢光咯!”
小青听这话总觉刺心,好似自己逞性儿,故意要欺压着许仙。她从来受不得半点委屈,索性将筷子掼在桌上,叮叮哐哐一阵响:“老早就在笑话了,又不独独今日!阿姐,你瞧你嫁的是个啥样人?木榔豆腐,笨得作死,一脚跨过钱塘江,呵,说大话在行,考功名考不上,做生意做不来,干粗活更是威逼了他,成天窝在屋里头,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我起搁头,故意损着他,你听听左邻右舍那些风言雾语,都说你养了个耳朵、吃软饭的嘞!”
许仙面皮又紫胀起来,嘴里木然地嚼着一块鱼肉,如同嚼蜡,半晌没个动静,像泥塑的偶人,毫不驳诘,拳拳坐实了罪名。白蛇倒是心平气和,将鱼肉细嚼慢咽后,闲闲把筷子搁在碗沿上,抬起脸,眉色如钩,在尾端挑了一点冷意,凝视小青道:“咋了?他们怎么挖脚底板是他们的事体,难道因为他们背后嘘嘘摸摸挑是非,我们就不活了么?咱们的活计不在面子上,更不在他们舌根儿上。小青,耐下性子,这人间,你要学的还多得很嘞。”——这会儿倒又不畏人言了。
小青吃了这顿谴斥,面色更不好,斜仰着脸,怒气冲冲把双手抱在胸前,仔细眱了默不作声的许仙一番,对白蛇道:“阿姐,还不是你惯适他,惯出这身窝囊病,还要我当贼骨头,到钱塘府偷官银贴补他……”
“小青!”
白蛇两弯黛眉如刀锋,快利地割开斜穿朱户的夕光,也割开饭桌上凝滞的气氛,一双红唇紧抿,尖尖细细,似含毒针。小青见她神色冷厉,自悔失言,悻悻住了口。
许仙倒是被这句话点醒一般,泥塑的偶人被吹了口活气,眼乌珠溜了,倒不因小青之言如何警动,只觉得有个旁的东西解了自己的围,获了恩赦,又从侥幸里生出些许得意,顿了一歇歇道:“偷官银?娘子,你们做了什么事体瞒着我不成?”啧,是带了一丝兴师问罪的意思。
白蛇媚眼如丝,转眸绽开红唇,夹了块嫩白鱼肉到许仙碗里,软颤着嗓子道:“我们的事体,小青那是痱子当作发背医——小题大做!相公你就撒开手罢,先把饭吃好要紧,啊?”
白蛇是一潭静而深的雪酒,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沉积着如山骸骨,任是多大风头也掀不起浪来。许仙是盏温暾没气性的衰灯,即使偶尔炸出一两星火花,也很快就被白蛇那靡靡的、泥醉的柔情吞没了去。他乐得被编派、被驱使,未雨绸缪,万事无忧。他是甘心于当这个“耳朵”的。嘿,你瞧,他还学得一句白蛇的家乡话嘞,活灵活现。他此时简直要得意忘形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黄鼠狼跟了黄瓜宕——瞎了眼追着。
白蛇是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小青恨恨咬牙,也不知气的是自己还是别的谁,猛地站起身,走开了去。
四
江南的夜晚波光粼粼,从氤氲的薄暗中,涌出一股馥郁靛蓝,暧暧地把这初秋镀上晓梦般的清晖。雨汽流漫,湿溶溶、雾蒙蒙,像从小山词里随手拎出一阕,自是“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的幽寂风致。
小青气了半宿,困不着觉,又饿着肚皮,实在难挨。秋老虎还存了些爪牙,余威犹在。她摇着团扇踱到窗前,见天井里月光泛荡,一层层淹上来,如积水空明。竹柏枝叶扶疏,被蓼风拂动,阴影是藻荇交横。整个院子成了晶明的琉璃殿宇。她瞅了半晌,郁郁的心情有所纾缓,起了玩兴,于是化出蛇身,乘着冷月的流波,横过窗棂、游廊、阶墀、青砖地、几盆凤仙与水葱……一只秋蚊子养了贼大,不知食过几多血,嗡嗡低飞,她一伸舌头便卷进口。天井中,一树木芙蓉正当韶华,清姿雅质,深浅敷荣,红白花朵掩在夜雾中,擎出杯盏无数,像彩纸剪出来,遍布襞褶,浑似作伪。听阿姐说,这木芙蓉又叫拒霜花,多有风骨的名头,终归也是虚的。那花中更有几朵色作青翠,十分艳异,是白蛇趁这木芙蓉打苞时,以水调靛,用纸蘸了染花蕊,然后仍裹其尖,开花后就成了这般颜色。人间有个叫欧阳修的词客说它“颜色如自爱”,嘁,也该叫他来瞧瞧白蛇这木芙蓉才好!

小青蜿蜒着,往芙蓉树上攀去,蛇身碧荧荧,似一泓融和骀荡的寒翠,于风枝间潺湲。她举头一望,便见如此星辰如此夜——是蓝阴阴的一汪松叶酒,表面浮着些金箔碎渣,以及细细槐花瓣。月光清莹,如素琴奏出的哀音,冷凄凄地搅动、熬炼着……连潮气都染上令人眩惑的回旋。
“做人究竟有什么好呀?”小青端详着自己光鲜灿亮的真身,恋慕非常,不禁感慨。
人这般生灵,太过孱弱,磕着碰着,少不得一场毛病。又何况百岁之忧,难得长久,要是彼此情深意笃,面对生离死别,更免不了伤心惨目。也不知阿姐作何想,竟只爱凡人。
“呼”的一声,小青听见白蛇吹灭灯烛,她跟许仙的屋子陷入一片漆黑。他们这么早就困觉了?小青忽然很好奇,从树上滑下,窸窸窣窣往那厢爬去。她悄悄钻进门缝,往房梁上蹿。待稳住身子,她便瞧见白蛇跟许仙的芙蓉帐摇晃着,像有风在撼动,一条赤红鸳衾翻起波涛,白蛇发出娇弱呻吟,一声声,催命紧。这一间屋,变作瀚海浮舟,只载了他们二人,连带着喁喁私语,也成了缥碧水流上的落英缤纷,悠悠荡开去。
“娘子你瞧,这青妹年岁也不小了,咱们是不是应该留意着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老公,总不能一直把她留在弄堂里,做一辈子大青娘吧?耽误了她的好年景,可是造孽。”许仙有些惴惴地向白蛇谏言,不知自个儿这枕边风吹得是否合宜。
“唔,我晓得你一向跟她合不拢,她也有事无事要跟你别个苗头,这话,你倒说得很是。只不过小青从小跟在我身边,这等行径,是否太过……”白蛇若有所思地忖度着,咬了半截话头在嘴里,也不知留着是为排揎许仙抑或设计小青。
许仙听白蛇话里有松动的口气,趁热打铁,谄笑着说:“娘子,你替她寻了个好归宿,下半辈子衣食无愁,她感激你都来不及,哪还能有怨怒的份儿?要我是青妹,得你这样一番安排,必定在堂屋给你树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供着嘞!”
“嗯……”白蛇不置可否,从喉间拉出一声悠长绵软的叹息。许仙见状,立马加剧了动作。两人抵死缠绵,倒成了涸辙之鲋,只贪一口濡沫的欢愉。
小青晓得了,她晓得他俩在做啥事体了。在背后算谋她!翻云覆雨之时,还不忘拔除她这枚眼钉肉刺!好,好你个许仙,竟寻思着要把她嫁出去,好万全的法子,明着为她好,暗地埋毒计,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平日瞧着木呼呼的,竟是小觑了你,呸!你许仙也不掂量掂量,这世间有哪个男人家入得了我的眼?
小青恨恨俯首,见桃花心木的小案上,一只鎏金麒麟炉喷吐青烟,它那双眼睛也似燃着两丸碧焰,浓郁得令人沉醉的芳烈,是她前日为阿姐合的一帖蝴蝶香——檀香、甘松、玄松、玄参、大黄、金砂降、乳香各一两,苍术二钱半,丁香三钱。阿姐曾手把手教她合香,一味香材一味香材地拣选出来,说与她听,什么檀香有黄白紫之异,龙脑干脂为香湿脂为膏,鸡舌可令口洁……她把那些香料碾碎成末,炼蜜和剂,制成小饼来烧。阿姐还说,这蝴蝶香,春月花圃焚之,蝴蝶自至……那时她恍然凝想:阿姐闻到这香气,是不是也会记得自己,是不是心里也会有一只蝴蝶,飘然扬去?而此刻,她的身体里确是有千万只蝴蝶在簌簌翩飞,五脏六腑成了它们的窠,她被吸空了,一种密集、击撞的痛楚,令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气味构成她的世界,她成了一尊灰炉,内心火烧火燎,熊熊燃着龙涎、青桂、石叶、白蛇胸乳上淫淫冷汗的甜香、许仙胯下黏缠元阳的腥污、这个无情霜夜深蓝的酸凉……她受不了,她如何受得了!
都说蛇是冷血的,可她此时分明感觉自己血液在煎沸,沿着尾巴尖直涌上脑仁儿。那条鱼又在瞧她了,阴笃笃地瞧,那条草鱼。它笑嘲着她,为何要屈从于这个糊糟糟的人世,为何要为人世的七情六欲失魂落魄,像吃隔夜螺蛳?人心是欲种,心不死,欲望就不会死。可她的心明明冷如磐石,为何也会沾染那入骨疢毒,让它变成欲念蔓生的秽土?
是许仙,对,一定是许仙!这个酸雾头,臭男人。他就是一切的根源,是全部的罪恶,是该砍头的奸孽。他死了,这腌臜的人间道才有个了结。
只是,她真的要杀死许仙吗?阿姐会拿她如何?
小青却没闲工夫细思量了,她一个纵身,从房梁直坠而下,压垮了芙蓉帐子,哐啷啷声响惊动。她细腰一摆,缠住许仙,蛇吻吐出一朵血红腥花,燠臭瞬间弥漫散开。她毒牙尖利,在月下泛出青荧寒芒,作势朝许仙脖颈咬下。
白蛇惊呼:“小青不可!”手膀已伸进青蟒口中。
毒牙深深扎进皮肉,腥鲜气息漾开来。小青急忙松口,看着白蛇血流汩汩的手膀,凄哽地问:“阿姐,你就这般爱他?爱这个懦弱无能的庸夫?”
白蛇脸色惨然,用术法护住手膀伤口,觑了小青一眼,目光极轻极利,像把秀气匕首,然后哑哑地、吹毛断发地说:“小青,你不晓得什么是爱。”
“那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你只管歪了头由自己说,又何曾想过我……”小青化出人身,将白蛇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哭喊,“难道我对你……也不算吗?”
白蛇挣扎着推开小青,爬到许仙身边,只见他双眼暴突,面色死灰,脸颊瘪塌塌的,已是气绝身亡。小青见状,又含着悲酸嗤笑一声:“呵,这还没动口呢,就被吓得倒路死了,果真是个瘟孙。”
白蛇没工夫斥骂小青了,她捧起许仙的脸,双眼木直直、冷丁丁,成了冰河上的两个孔洞。右眼角的红痣盈盈如泪,悲凄地颤动起来,有种蜡炬成灰前的哀艳。她只一遍遍喃喃:“我要救他,我要救他……”说着,她十指翻飞如蝶,冷白光华索儿一般浮荡,交相扭缠,织出一个雪茧,将半空正欲逸散的三魂七魄拘在掌心。她的面色很是奇异,似如释重负,有种苍黯的憔悴,又似极为雀跃,颊上泛起珠玉般的华彩。
“我要留住许仙的魂魄,我要向观音菩萨讨来灵芝仙草,我要救活他……等我,许仙,等我!”白蛇像折子戏里浓墨重彩的伶人,念着戏文,无限沉痛地对已死去的许仙轻声说道。然后阖上他的眼皮,替他掖好被角,似怕他着凉。她站起身,没有丝毫迟疑,化作一道白虹,划破黑夜,往遥不可及的天际飞去。
小青气得跺脚,本想撒手不管,可无奈南海路遥,她担心白蛇出什么事体,也只能化身一道青电护卫左右。她终究是舍不下。舍不下的那个,也终究一败涂地。
冷风萧飒,寒星如沸。敲更的声音起来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却不响亮,怯弱的,怕惊扰宿雾里悄然潜行的鬼魅。听得远了,又悬起心,好似剩一口气未断,黏在喉咙口,隔一会儿就咳出一声。整个的临安城在这一两声悠长的吟哦里,越发显得像迢递的旧梦,地老天荒不愿醒。
她们脚下,便是死水一般的长夜了。

五
“阿姐,你到底是不爱许仙。”
靛蓝夜空里,小青与白蛇比肩偕飞,白衣青袖猎猎翻卷,云气星尘化为洪波,滔滔不绝地吞噬她们,又把她们啐出。
“小青,你于风月世故,不过是个半吊子,你不懂得……”
“阿姐,你以为我是老太太坐花轿,混沌沌的,可我心里头明镜一样!你爱的只是一个傀儡,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为一个男人家舍生忘死的那种感觉。许仙可以是任何老倌儿,可以是张三,也可以是李四,只要他听你的话,不违逆半句,由你宠着他,溺着他,你就成全了自己,不是吗?你的爱是操控傀儡的悬丝,你只是演一出惊天动地的卿卿木偶戏文给自己看。说不定刚才那出你也早已料到呢,你就是为了救他,才让他死。你又何必这般苦着自己?”小青气急,也不管白蛇要如何驳斥,将自己心头所想一股脑倒出。
白蛇眸子瞬也不瞬,直盯前方,似乎并未听见小青说了什么,脸上焕出一层端凝滞重的光,映着昏濛夜色,像河底的明珠异宝,那些贞节的女人家为了盟誓,为了证明自己的心而豪掷进去的。半晌,她才淡淡说:“南海到了。”
小青无奈地叹息一声,终究没辙。
普陀山黑影幢幢,在青黢黢的穹庐下,像一颗菜馒头。紫竹林外,金童玉女双双出来迎候,他们粉雕玉琢,一个剃头,一个梳双髻,眉心点着丹砂,模样十分乖巧。他们见了白蛇,双手合十道:“观音大士知白蛇娘娘有难,已等候多时。”
白蛇匆匆施了一礼,随他们踏入紫竹林。
林中静谧如死——一种崇伟而高旷的静谧,带着黑沉沉的压迫。青紫云雾缭绕、搅旋,使得一切更加朣朦,只偶尔传来冷风掠过叶片的沙沙细声,仿佛幽渺的呜咽。小青心里嘀咕:这不像佛境,倒似鬼域。
行了不多时,前方绰绰有白光闪烁,白蛇与小青走近一瞧,见正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静默站在莲台宝座上,全身雪雪白的衣裙袍袖,右手作兰花指立于胸前,左手托一只莹润的羊脂玉净瓶,插了枝杨柳。
“南无阿弥陀佛。白蛇,你下凡试炼,怎么事情总是一桩桩地出,不让本尊得个清静?”观音低眉敛目,慈厚宽柔道。
“菩萨,弟子本无意扰您清修,可我家相公许仙死于非命,我在人间的试炼无法销案,特来乞您赐我灵芝仙草,以求活他一命,也好全弟子的修行。”白蛇声泪俱下,跪在莲台之侧哀哀哭诉。
观音低头凝视白蛇瑟瑟颤抖的肩,沉郁叹息一声:“痴儿啊,滔滔孽尘,你还看不破?”
白蛇答道:“若能看破,定已超凡入圣,不至沦落幻劫,为十丈软红苦苦缠缚。”
“也罢。本尊看在骊山老母面上,就再助你一回,不过你切莫忘记,待许仙寿终正寝,你要来紫竹林伴我清修一千年。”观音菩萨宝相庄严,脸颊澄净清寒,五官似玉琢就,很有些死气,此时却绽开一个意味昏昧的笑容。
小青偷眼瞧见那笑容,不由得浑身簌簌起鸡皮疙瘩。她觉得那笑容很是熟稔,阴惨惨,黏糊糊,鳞片张开缝隙,吐出腥风,倒像自己的同类。她忽然想到,这观音菩萨在西方天竺世界,从来都是男人家模样,带把儿的,如今到了东土,却化出慈悲女相,吸引无数信女朝拜供奉;又想到她诱迫白蛇与她清修千年……小青再也按捺不住,拉起白蛇,道:“阿姐,咱们别低三下四求她了!求她也是西湖里放酱油,无济于事,到时捉不到狐狸还惹一身骚,白糟蹋了气力!”
白蛇推开小青,再也忍受不了,厉声呵斥:“都是你,你这汪颡,是你背后戳别脚害死许仙,现在又拦阻我救他。小青啊小青,我是没法子哟,你这金刚大头寸,我庙小供待不起,你也别来难为我行吗?你能耐大,花样精色,鬼主意多,究竟想拿我怎样!”
小青眉目狰狞,凛然一笑,手中幻出一柄三尺春水般的宝剑:“阿姐,你先别寻我闹架儿,这观音是个沙婆儿,不好相与,大不了咱们把灵芝草抢了就是。小青我剑下还从未屠过佛嘞,今日赶巧!”说着剑锋一挥,一痕细长剑光如春波软荡,青衣逐水,霎时便往四周振涾开去。只听林中紫竹纷纷被剑气震裂,发出噼里啪啦爆响。
观音低喝:“大胆孽畜,也敢在我紫竹林撒野!”说着,右手持净瓶柳枝一招,只见一滴雨露矫矫飞起,在半空化身千万,仿佛垂下无数猫睛石珠帘,折射出青紫幽光,异常艳曳。小青剑光碧沉沉,似青山澹晚烟,看着凌厉无匹,渀荡浩虚,却被雨露织就的珠帘霎时阻截、消解,沦为无形。
白蛇见小青狂悖,目下求观音赐药已是不能,自己着实救许仙要紧,又寻思着早有摆脱小青之意,心想,不如让她今日葬送于此,全了自己夙愿,又不沾半点血腥,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当下定了心意,便是抽身离局。
“灵芝草在那儿!”白蛇闭目,令元神开得天眼,望见紫竹林深处隐隐腾起一束五彩豪光,心下焦灼,耳中又听得阵阵诡谲声响,定睛一瞧,却是林中紫竹自行拔根而起,从根窟里爬出无数小小的伢儿来,僵冷脸颊,惨淡双瞳,腐烂手膀直直伸出。这些伢儿与金童玉女差不多年纪,样貌也相类,只是少了口活气——无数青灰、暴死的金童玉女。
白蛇转眸看了小青一眼,只见她仍被观音的雨露之阵牢牢锁住,闪转腾挪,脱不开身。白蛇步步后退,咬牙回头,手中剑光如贯日白虹,摧枯拉朽劈出一条道儿。她飞身直朝灵芝草的所在腾空而去。
观音菩萨仍是静静地站在莲台上,眼观鼻,鼻观心,不悲不喜,裸足已将一切踩定。她望着紫竹林中不可胜数的金童玉女,蚂蚁般从腐土中爬出,脸上不禁显露愉慰笑容。她抚摸身旁金童玉女的头颅,缓缓道:“曾经,他们令我怡悦。只是如今我起腻了,所以他们就死了。死在紫竹林里,死在我脚下,是最接近西天极乐的境界,是无尚的佛光普照。你们明白吗?连死,我都是施恩于他们的。”
金童玉女木讷地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抱住观音菩萨大脚膀,眼中没有骇怕,亦无喜悦。
那边厢,白蛇已逐渐接近灵芝仙草。那灵芝是一朵拳头大的菌儿,供养在一株千叶碧台莲上,通体如玉,茎盖粲然,五彩云气焕焕。白蛇袖中飞出一条白绫,右手一扬剑,如飞雪万里,将身侧童尸劈开,碎肢残骸纷乱洒落。白蛇手腕一抖,白绫如有神识,一缠一缩,瞬间已将灵芝拉入手中。她不敢恋战,转头,再也不看小青一眼,身形一个飘展,已腾空往紫竹林外纵去,好似洛浦行云,永逝不回。
金童玉女一拨又一拨前赴后继,潮水似的,甫落又起。小青也已是吃不落,只能麻木地挥剑,挥剑。剑气如青飚,把童尸被虫蚁蛀空的头颅砍碎。蓦然抬眼,却见白蛇携着灵芝仙草,已朝山下飞去,竟是对她危在旦夕的情形置若罔闻。她顿时五内俱沸,如吞热炭,十分红处尽成灰,口中喃喃:“阿姐,阿姐,你何以薄情至此!”当即剑光暴涨,将一丈之内的金童玉女尽数屠灭,然后飞身而起,追着白蛇奔下山去。
莲台上的金童玉女仰头望了望观音,似疑惑不解。观音瞧着白蛇与小青遁逸的形迹,不兴波澜道:“随她们去吧。让她们铩羽此地,反倒败坏了天上那些个神啊仙啊看戏的兴头,我是被泼一身脏水还撇不清。你们不知道,白蛇肯定也不知道,她在人世间演的这出戏文啊,不是给自己看的,而是给天上那些百无聊赖的神仙看的,也是给后世千秋万代的百姓看的。呵呵,还真是流芳百世呀。”
郁郁紫竹林,青灰童尸乖巧地钻回地底。竹笋冒尖、拔节、抽篠,转眼又是蓊蓊一片。莲台如旧,静谧的佛光,一切都被踩在观音大士裸足之下,不会有半点动弹余地。青莲色烟霭浮上去了,小风吹来,如细浪淘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切又都被抹去了。

六
嘘。轻点声儿。
有一个秘密,关于小青。
最开始的她,其实是“他”。青城山下修炼五百年的蛇精,得了道行,化出人形,是位风度翩翩美少年。眉如墨画,鬓似刀裁,启唇笑出一排编贝似的白牙,说出的情话,连青城山上矗立千年的顽石听了都裂开罅隙,更何况那些未经世事、上山烧香求道的年轻女伢儿。
他诱骗那些女伢儿,采食她们的元阴之精,助长自己修行。他并不觉得罪恶。
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女人家。那女人家肩若刀削,腰如约素,右眼角一滴盈盈红痣,如胭脂残泪,却总是不落。她身穿桃花流水白练衣裳,迤迤逦逦,似朝云暮雨偶至青城,别有一种清润与媚丽。他第一个念头却是,她姱容修态,肯定也肉嫩汁鲜。吃了她,款款地放进肚子里,他才觉得安心。他也是为了她,为了存留她最美的形容,不被这人间浊世玷辱、剥蚀,不被岁华凋衰染指。他是如此替她着想,简直称得上怜香惜玉,功德无量。
他骗这个女人家去后山,正欲化出原形吞掉她时,却见她右手食指燃起一星白亮光芒,点在他额头,他立时就使不出法力,急得龇牙咧嘴。那女人家嘻嘻笑道:“你的道行终究浮浅,竟瞧不出我也是妖。”说着,从口中吐出分叉的长舌,姣冶妩媚。
他心知遇上前辈高人,再不敢造次,只得温言告饶:“好阿姐,你饶了我,以后我在你身边做牛做马,任凭驱遣,绝不食言!”
那女人家又笑:“你一个大男人家,不对,大男妖家跟在我身边做啥?我还要下凡试炼一番人间情爱嘞,又不是跟着丝瓜儿荡,到处游逛去。我可没那么蠢笨,由得你坏了我的大业!”
他眼乌珠溜了圈儿,便已心生一计:“我变作你的丫鬟,你的阿妹不就行了吗?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在人间行走,如果没个丫鬟什么的,惹人起疑呀。要那人间的丫鬟,诸多不便,又怕施法,又怕现形,不如收了我这同属,岂非更为便利?”
那女人家想了想,觉得很是,便将就着答应了:“只是有几个条件。你不许变回男儿身,不许现出原形,更不许对我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你答应下来,才算一诺既成。”
“好。”
于是这一跟,就是几百年。
“许仙,你晓得了吧,阿姐她压根儿不是爱你,她爱的是她自己完成了这桩‘伟业’。我跟了她几百年,你不是第一个‘许仙’,更不是最末一个。在这荒荒天地里,一刨花儿的工夫,你就死了,成了半空里的飞尘。此后千年万载,白蛇跟许仙的故事会永远流传,只是没有一个,是属于你的呢。”
小青瞧着已被灵芝草救活的许仙,像被她宰杀的那条草鱼,阴笃笃地瞧,语气淡如水,却薄如刀。
秋阳已残,摇摇欲坠地悬在泛白天际,像一方蘸了人血的印鉴。雁字被风沙云雨洗得零落,不管尘寰几回衰荣,它们只适宜在诗词的缱绻与清愁中唳寒。这可是人间的急景凋年。
许仙从窗外的风物回转头来,盯住小青。他刚刚复生,面有菜色,鼻翼侧边两道深褶子,枯着一双眉,痨尸瘵鬼模样,只虚弱地一笑道:“那又怎样?青妹,我常夸你是个猢狲精,尽该机灵,理应晓得我甘心做个瘟孙,吃一辈子消闲果儿。至于我顶了谁的缺,替了谁的位,这一世,就让我当那个傀儡,我胸无大志,过得舒心,即便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也足矣。”他这番话,倒说得诚意正心,没了那些个花嘴花舌,使他甚至有些清朗的神气了。
小青先是恨恨剜他一眼,转而冷笑道:“你倒会接口令,只是恐怕,我不能再由你这渣儿油嘴滑舌下去了。”
许仙面上露出恐惧神色,抬眼张望白蛇去向,嘴里喃喃:“青妹,你、你想做啥?”
小青粲然一笑,成了个雌雄婆儿,笑容掺着股冽冽英气:“别找了,阿姐被我使了点小小手段,正困着呢,往来紫竹林一趟,可算元气大损。你也别怕,过了白堤有苏堤,我做事体总有余地,不会拿你怎样,相反,我会让你永生永世地活下去,让你跟阿姐做蟑螂照壁鸡,嘿嘿,一对好夫妻。”
说笑着,她伸出腻白中泛出淡青的右手,五指屈曲如兰,掌心上方旋出一个鬼森森的黑洞,黑洞边缘是惨绿颜色,洞中却是炎炎的赤红,像妖魔睁开了仅剩的一只毒眼。那赤红还在流溢,漫延,如毒眼中的血泪。
“许仙,这些都是我从钱塘府为你偷来的官银嘞,簇簇新,还未拿出来使,熔融之后,精光赤灿,是不是漂亮得紧?”
小青脸上闪现出细小鳞片,一层层的,只瞬息,又迅速消隐去了。
七
白蛇做了个梦。
梦里,许仙身陷一片火海,挣扎着,哭嚎着,她想要伸手去捞他,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化为焦炭,崩裂在她指间。随后,又有无数个许仙,无数个许仙朝她行来,包围她,堵截她,嘴里咆哮着:“我才是许仙!”“我才是!”……小青蓦然飘闪而出,身穿一袭绿衣,那样轻清的绿,像堪堪剥到心头的芦芽。她在他们身后咧嘴笑起来,眼角一滴孔雀蓝眼泪,尖利毒牙闪出寒澹澹的光色。
“许仙!”
白蛇惊醒过来,身体又湿又重,如溺死之人从水草间爬出,握住了身边人的手。她抬眼,见依旧是那个眉目款款少年郎,能够温言软语,附耳细说,也能够如影随形,须臾不离。曾经借伞西湖的他,相貌如玉,骨格清莹,那烟花色相,是如此深刻地错镂于她西风长恨的心头啊。
“许仙,我好怕,我在梦里撞见你死了……”白蛇依偎在许仙胸口,掌心触到他指节的瘦硬跟温暖,惊魂未定地说。
许仙轻拍她后背,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娘子你瞧,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
白蛇身子一僵,忽觉有什么不对,如在软融融的香腻蜜麻酥里吃出一枚银针。她抬眼仔细瞧他,半晌,才颤巍巍地挣出一句:“你不是许仙,你是……你是小青!”
“对呀,阿姐,你如此寡情,打定主意要我命丧普陀山,可你没料到那观音唯恐天下不乱,也是个看好戏的,放了我一马。许仙的骨肉已经被我拔除,扔进那熔浆里了,你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回来嘞,哈哈。我救活他,就是为了把他给活剥了,像那些个凡人要趁貂活着剥皮一般,这样才活色生香。唔,穿了他的皮,跟穿了件天衣似的,脱不落了诶。”“许仙”开心地笑道,拉起白蛇的手,让她的指尖如点水蜻蜓在自己面上划过,漾起色欲的涟漪,“阿姐你瞧,这是许仙的眉毛,许仙的眼睛,许仙的嘴唇,许仙的喉结,许仙的胸膛,还有许仙的……”他牵引着白蛇的手往更下滑去。
“够了!”
白蛇被火苗烫伤一样缩回手。
“阿姐,怎么了,你不高兴哦?你听,我连声音都能变成许仙的嘞。”说着,原本脆亮的嗓音果真粗浑起来,“娘子,只有我能陪你走尽这无涯的一场生啊,我能赠你一个最无瑕的白蛇传说,流传后世。这不是你期许的吗?这不是满天神佛期许的吗?这不是万朝百姓期许的吗?你知道以前我看着你跟那些许仙耳鬓厮磨有多怜悯你吗,你对他们哟,就像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死了一个,又找一个,你是个藤头,怎么就不起腻!不过如今好了,我已经全须全尾地成为‘许仙’,而且,我能够与你百世长存。你再没有理由拒绝我了。”
他声线温柔,尾音带着湿润的水气。白蛇听在耳里,却如同火烫的烙铁烧灼着心。她眼眸陡然血红起来,尖利的指甲抠在“许仙”脸上,恶狠狠地剜着,撕裂着:“你把这身皮脱下来还我!你不是许仙,你占着这副皮囊,有什么好果子吃,能得什么甜头!”
“许仙”的面皮从额头开始被揭开,如削去一层果壳,露出血淋淋的筋肉,眼乌珠也袒露出来,吊吊的,格外骇人。只是白蛇刚撕下一层,那皮却如生根一般,又逐渐长了出来,重新覆盖面颊。白蛇迷了心窍,只管下死力气撕扯,百折不回。
“许仙”静默地凝望她脸上决绝又痛苦的神情,眼里终于落下一滴泪:“阿姐,你就真的如此厌弃我?我以为,你跟许仙商量把我嫁出去只是受他蛊惑,我以为你在普陀山扔下我只是忧急许仙生死,我以为我陪伴你百载有余,能在你心里抵得过一个凡人。我不奢求与你同生,只愿为你一死。你确实要我死,却全然不是我想的那般,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以为’。我不甘心,所以我不愿死。如今,我不再妄念什么,只求你答我一问,这百年来,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白蛇听她哀哀泣问,动作慢慢凝滞。像把手伸进了棘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刻的她们,心里都有种不可理喻的凶暴的冷静——无论伤害与否,贪爱与否,亏欠与否,都是这种让人发疯的冷静,钝刀子一般切着她们,割着她们……半晌,白蛇才把将脸埋入鲜血淋漓的手掌,轻声啜泣起来。
“小青,我知道我辜负你。你对我情深意重,可我是条中山狼,得鱼忘筌,不知恩义,我……我爱的是人。”
人这件东西,有姣好面皮,柔韧筋肉,满腔子滚热的血,两只眼乌珠瞅着你,就只有你,不像蛇,瞳孔永远窄窄一痕,柔情也变了尖利。他们还有两片软红唇瓣,咬起来似山莓,说出口的情话更可人。最紧要的呀,是他们有一颗心,噗通通跳动着,她抓在手里,觉得自己也跟着长出一颗能够跳的心。这颗心,可是无法用世间万物衡量的啊。
她就是爱着人。她爱成了仙凡永隔,爱成了山崩水竭,爱成了悖逆天道。这才算伟业。爱一只妖,什么事体都不在她筹谋之下,或者说,什么事体都用不着她筹谋,更没有摧折伦常的快慰。两只妖结发为夫妻,多庸常、多没趣儿的一桩事体,她凭什么要爱?她是个天生的伶人,就是想往着要成为传奇。
“我就是人啊。你想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娘子,我是芥子菜掉进针眼儿里,恰恰就是你心愿的。”“许仙”温柔地将白蛇搂入怀中,替她拭去颊上泪水。他还特意揩了下她眼角的红痣,却是擦不掉,不褪色的。他因为这滴泪的冥顽,蓦然感到一股诞妄的心安,一股几乎没有感情的餍足,好像一切都跟这颗红痣一样,是可触摸的,又是不可抹去的。
“水柔柔山盈盈,秋日西湖无纤尘。几经人间风和雨,患难夫妻情更深……”
“许仙”轻声哼唱起来,似在哄白蛇入眠。
秋日的临安城,蒸腾起一股巨大潮湿的芳馥。木樨,肉桂,枨橘,楸叶,白豆蔻,青州枣……千丝万缕,杀气腾腾,绞成一个旋涡,像要把整座城给吞没。云端的诸神都沉默着,手里精心铺排着一场又一场镜花水月,好适时亮给世间的人看。让他们看,什么是神迹,什么是不朽,什么是海枯与石烂。所有妄图逃出他们手掌心的,或人或妖或鬼,都不过是行贩手里卖谎秤,自以为贪了便宜,却是连赌注的资格都被剥夺,七寸也被死死拿捏住。
窗帘子扑扑地飞起来,钻进了风的鸽。窗外的西湖山水,青黄了几千回,成了裱轴,仍未看够。一柄焦烂的芭蕉扇子随风翻滚,燎黑的“白”字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没个安定,惨白的蕉纱筋络也无所适从地支棱出来,灰蒙蒙地过了季。
白蛇挣扎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朗丽的西湖山水,再转眸看了看“许仙”的容颜,唇红齿白,目秀眉清。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却又仿佛是注定的,彻底的,不容抗拒的。有种悲哀的清宁,像并肩坐在很深很深的灰烬里。她长久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是无泪。她用手轻抚他的脸孔,他的手膀,他的躯体,像跋涉千年的旅者饱览未曾熟识的风光。
“真是傻子。”
她苦笑一声,也不知是骂许仙,小青,抑或自己。千万年的岁月在她体内訇然崩塌,是她特为要给千秋神佛、万代凡民看,让他们看,什么是废墟,什么是朽坏,什么是孤雏跟腐鼠。
那一瞬间,她心里什么都有数了。
文/粟冰箱 图/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