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
上一周,爷爷因心衰而离世,但是他在睡梦中逝去,想来已经是人类最无痛苦的一种离开方法了。和爸妈赶到爷爷家时,他的电视还继续播报着新闻,悬在书桌前的灯还亮着,电饭煲因老人记性不好忘记拔掉插头,热水器上的温度显示在42、43、44地来回跳动。碗筷的水渍未完全干,爷爷常带的帽子有一半悬在桌外,如此地随意漫不经心,仿佛下一次再拿起是理所当然。餐桌上还有崭新的一罐肉松、茶叶,胡椒粉还来不及沾上粘腻的油渍,黑色的塑料帽子折射出边缘干净而透亮的高光。爸爸要帮爷爷擦身子、穿寿衣,手伸进脸盆,还微微温热的水反而让他觉得怪异,说他的毛巾怎么还在里面呢?
我第一次见到人类死亡后,他所居住的小世界。原来是每一样东西,都透露着再次被使用的可能性,现实之所见,和在场的人要明白,这些东西连再次被挪动一毫米的可能性都不具备了,如此地割裂,简直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在真实的世界。
爸爸是独生子女,在那天未能接通爷爷的电话时,他独自驱车赶往爷爷的家,无论如何叫门都无人应答,他心里知道多半是老人出事了,但因为爷爷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了,爸爸只能找斧子砸开锁,我很难想象那一刻他有多么绝望。在发现爷爷故去的当天,爸爸反复安慰前来帮忙的亲戚:“没事,我们平常心处理就好,也不要难过,他高寿又走得如此安详,是喜丧。”我想他心里很害怕,只好以这种方式来劝慰自己。
当天晚上他和妈妈在爷爷家守着,两个人都睡不着,妈妈开始帮爷爷整理东西,妈妈说爸爸那天很担心,担心有一天他们两个走了,我一个人要如何面对这一切。他们想以简单的方式处理后事,却遭到家里其他亲戚和长辈的反对,认为会被外人指摘儿子不孝,尽管算不上大操大办,但是流程也十分复杂,而且直到爷爷真正下葬,大概是大半年后了。这让爸爸更焦虑,以后我一个人要怎么扛得住这么多事,所以他和妈妈说还是多赚钱吧,只要留下够多的钱,很多事情就能请人来替代了。
我明白爸爸的焦虑,也为亲戚们肤浅的孝道观而感到窒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关心爸爸一边要在医院陪床,另一边有繁琐难以推开的工作,这样照顾父亲是孝顺;有或者爷爷有求,爸爸必应,哪怕是为了修建家族祠堂和重修族谱一类在爸爸看来非常无聊又没用的事情,只要爷爷开口了,爸爸所有的钱都给,这是孝顺。而令妈妈念叨了二十几年的,爸爸因为爷爷害怕自己一个人在福建没人照顾就辞掉了上海gwy的工作回乡,他也没有抱怨过,一直说是因为自己也没那么喜欢上海,这也是孝顺。他们只关心葬礼办得够不够隆重,尽的礼法够不够多,时间拖得长不长。但在这之前,他们也根本没有来关心过爷爷的身体状况如何,甚至不如爸爸的同学。爸爸的发小是医生,他常常来帮爷爷打吊瓶,爷爷不舒服的时候他也会及时赶来调整药量。所以听闻爷爷逝世的消息,他们都那样吃惊。
离开的人没法亲自来说他要不要这些,哪怕他不想要,他见不得子女为他折腾这么多,他也表达不了。这种时候,是亲戚们难得可以来指指点点,操控别人,耍一回威风的时机。所有人都很无助,包括躺在冰棺里的人,也是无助的。爸爸一直强调,如果把时间拉得很长,他一个人扛不住这些,但很可惜,没有人理会他的这份“软弱”。要找来族谱请道士算火葬的日子,在这期间爸爸要往返跑,保证爷爷灵堂的烛火不灭,去火葬场前要还要租好车队和送葬的“乐团”,接着请大家吃饭,而后还要再确认下一场更为正式的葬礼有多少人来,在哪里办……爷爷入土的时间被拖到了明年,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那时候还有多少流程要走。但,这些却已经是亲戚们觉得子女尽孝的底线了。
在第一次请亲戚们吃饭时(后面还有更多人、排场更大的两场),爸妈已经收拾好爷爷的遗物,在我们出来透口气时,路上有一张泛黄的纸片飘落,上面写着小小的软笔楷书,因为爷爷一直都写软笔,爸爸尽管看起来神色如常,却低头看那张纸片很久,他还是想确认这是不是他爸爸的字,上面又写了什么。
那天我和爸妈都披麻戴孝,手腕上系着道士给的深蓝色布条,说以后要跟着爷爷进火葬场烧掉。前来的亲戚腰上系着红色的腰带,来来往往之间只听见他们问妈妈爷爷有无留下黄金,留下的地有多大,老人以前的房子他是否都尽数补好了房产证等等……至今我仍然在疑惑,人对待死亡究竟应该用什么态度,或者大人那完全理性的想法和做法到底是在用成熟掩盖悲伤,还是他们对待人的死亡就是自然而然,并无想法。
爷爷二楼的阳台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欧式的红漆皮单人椅,样式古董得像只有在看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设计时才会看到的样式,虎爪脚、两凸一凹的轮廓线……顺着他留下的视线望去,前面是四棵红豆杉,再往下看能看到攀附在低矮的水泥墙上的丝瓜藤,丝瓜垂坠着大大的肚子,却让人觉得与衰败腐烂掉落不远。进而想到爷爷留下的字,“意念生我一捻土,无心异地万两尘”。衰老、孤独、人预感死亡来临时的思绪,像爷爷家中剪刀和打火机四处散落,似乎随处可见,真要找起来又想不到任何确切的位置。红豆杉的树叶即便入秋了也依然青绿,月亮还是会升起,路灯也按时亮按时熄,这个世界还是如常运转,有人来过,轻轻叹息一声,亲人会在这里试图抓住这若有若无的气息,但世界并不会为微弱声音看看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