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莉拉、莱农和尼诺

注:本文有剧透
我想谈谈三个主要人物,莉拉、莱农和尼诺。这三个人在我眼中代表了底层人民对抗原生环境的三种不同姿态。三个人成长于同样的环境,后来的生活和思想都超越了原来的环境,但内核和外在表现却又不同。概括来说,莉拉是超凡的;莱农是中庸的;尼诺是媚俗的。我将逐一展开。
一、莉拉
我很愿说她超凡脱俗,似乎是天生反骨,从小就是“坏女孩”,满脸写着“我不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不勒斯,但我想说她的生命体验其实很深;她始终生活在低俗的环境中,但我想说她自己绝不低俗。她是庶民,并且是不愿意被拯救的庶民,书中这句话能很好地理解这个角色。我不愿意像莱农那样用“沉沦”来形容莉拉。莱农看到的没错,莉拉的确没有离开这个环境,最后甚至被环境裹挟,在悲剧中郁郁寡欢。但是,无论是说她“沉沦”,还是说她“被浪费了”,甚至是对她表示同情,在我看来,都是对她生命的不理解和不尊重。她其实根本不在意,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莉拉经历了很多打击,很多痛,很多苦,她煎熬过,但她从不矫情,更不媚俗。她无暇去阐释自己生命的痛苦来赚取他人的眼泪,她没这个闲心。她的生命中时刻充满着“恐惧”,这个心理状态她曾跟莱农说过,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坦白自己的情感世界。那是那不勒斯发生大地震的时候,那种“恐惧感”席卷了她,她无法保持镇定。也是读到这里,我对莉拉的思想行为有了更深的认识。在这之前,我只知道莉拉不像莱农那样在意别人的眼光,自由、反叛、矛盾、不安都是她,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大地震后莉拉自己的坦白,她说:
“莱农,我这一辈子,除了躲开那样的时刻,没做过别的事儿……所有我构建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藏身之处,但后来都没有用……恐惧还在,我一直都有这种怀疑,它在正常事物之间的空隙里,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一切都是那么易碎,包括我的肚子里这个小生物,看起来是长久的,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好的意愿是很脆弱的,在我身上,爱也很脆弱……爱和恨在一起涌动,我受不了,我没办法一直投入到一种好的意愿里……我很坏,我连一份友谊都没办法保持……即使没有地震,也有一种溶剂在缓慢起作用,很温和,但会把一切都消融……”
莉拉的这段心里话很长,我择了部分摘录。这段坦白让我恍然大悟,原来莉拉的驱动力是内在的恐惧。她无论做什么,既不是为了外界的认可,也不是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而只是因为恐惧,因为环境的不稳定,像小鹿在森林里那样,为了躲避埋伏在周围的野兽,不得不时刻保持敏锐和警惕,这是一种想要活下去的本能,莉拉的生命力来源于此。
她所处的环境是不安的、易碎的。她本来是那个最聪明最会学习的孩子,何尝想到有一天忽然不能读书了;她嫁给了那不勒斯光鲜亮丽的肉食店老板,何尝想到她的丈夫会是背信弃义之人;她遵从身体的本能拒绝自己的丈夫,何尝想到会被暴力相待;她后来爱上了尼诺想和他远走高飞,何尝想到会被抛弃……她的生命中经历了太多这样的突如其来何尝想到,于是慢慢的,她不敢不想,她不敢“一直投入到一种好的意愿”,她时刻都被恐惧和警惕占据。这样的她,哪里有闲心像莱农那样去担心别人怎么看自己。莉拉和莱农都很没有安全感,但她们的不安是不同的。莱农担心的是能不能获得别人的认可,她需要外界的认可来确认自己;但莉拉担心的却是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莉拉曾有过很大的斗争精神和希望,在她和恩佐开了公司、生活逐渐富裕、又生了女儿那段时间。与莱农走出这个环境不同,她一直身处这个环境,并且想改变它。她帮助自己身边每一个人,甚至是她的前夫,她积极参与对抗索拉拉兄弟的斗争,甚至鼓动莱农写文章,这时候的她,真是干劲满满啊,真是大家口中的圣人啊,真是让读者舒爽啊。虽然费了很大劲也没有扳倒索拉拉兄弟,但她用心地教女儿认字,女儿也很聪明,不能完全改变现状,也许可以改变那不勒斯下一代的孩子。这时候的她,仍是有着期盼的啊,她的心中是不是想过一切会慢慢变好呢?
可是突然,她的希望被打破了,她的某一部分彻底失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女儿的失踪,让她彻底体会到那种易碎感,一切的斗争都失去了意义和价值,她转向虚无。后来的她,不再参与城区的许多事,将自己放逐,随意地游览,随意地在图书馆阅读,了解那不勒斯的历史。她后来和莱农的女儿聊起这些,她说:
“真是一座美妙绝伦的城市。在这里人们讲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伊玛,这里修建了一切,也破坏了一切。这里的人不相信别人的废话,他们更爱自己吹牛。这里有维苏威火山,时刻提醒着你:再伟大的人类事业,那些最精美的作品,大火、地震、火山的灰烬还有大海,几秒时间就会让它们都化为乌有。”
读到这里时,我感到此时的莉拉已经用历史的眼光来看世界,站在了更高的层次看待世间的风云变幻,超脱了世俗。她能够体会生命的偶然与无常,万物的兴起与衰落。这时候的莉拉,莱农是这样描述的:
“就我所知,现在她一会儿研究王宫旁边的陶瓷厂,一会儿收集关于马热拉的圣彼得罗的信息,一会儿又在搜集外国游客在那不勒斯居留的痕迹。她觉得那就像追踪一些迷人又让人讨厌的事儿。她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所有人都赞美海港、大海、船只、城堡、高大的维苏威火山和它愤怒的火焰,还有这座城市的大剧院、花园、菜园和大楼,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都在抱怨这里的低效、腐败、物质和精神的贫困。在那些宏伟的建筑后面,在浮华的名号还有众多享有厚禄的高官后面,但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有效运作起来,没有井然的秩序,只有纷乱的人群,还有在拥挤的街上各种卖东西的人。人们说话声音都极大,满街小混混还有叫花子。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那不勒斯这么喧闹,这么嘈杂。”
读到这里时,我感到此时的莉拉像吟游诗人一样,凭着自己的直觉和喜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说一些自己想说的话。她处在人群之中,处在这个低俗的环境中,却又和人群格格不入,她不再试图改变这个环境,也从不认为自己应当被拯救。在她身上有一种很强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莱农一直有所察觉。再后来,莉拉甚至想要“自我删除”,抹除一切意义,甚至抹除存在,她说:
“自我删除是一种听起来很美的计划,我再也受不了了,电脑看起来是那么干净,但实际上很脏,非常脏,你不得不到处留下痕迹,就像你不停在身上拉屎撒尿一样,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我最喜欢的键是删除键。”
当莱农发现莉拉在看书,于是问她有没有写东西的时候,她说:
“我回答你了,但你假装不明白,要写东西,需要渴望留给后世一些什么东西,我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我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强的生活欲望。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假如我能把自己删除了,我会更高兴的,我怎么可能会写作呢。”
莉拉让莱农永远不要写她,莱农违背了诺言,这之后,莉拉再也没有理莱农,她彻底消失了,从所有熟悉她、认识她的人面前消失了。莱农写莉拉的那本小说《友谊》,将童年丢失的布娃娃和莉拉失踪的女儿有意无意地联系在一起,这种叙事技巧感染了读者,为莱农赢得了名利。但站在莉拉的角度,那些亲历的痛苦瞬间成为旁人的抒情和谈资,这如何不是一种伤害,既不感人,也无慰藉。也许莉拉只是觉得吵闹和厌倦,于是她就转身离去了。她离开的,不仅仅是她熟悉的人和环境,她离开的是整个世界。
我不想说莉拉“沉沦”,我不愿说她“可惜”,这样说,她会多么不屑啊,她会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笑起来啊。可我还是会为她人生的起起落落感慨万千,还是会在读到她想自我删除时心中哽咽,还是会感到难过。整本书,莉拉这个角色是最具艺术表现力的。莱农一直在写书,而莉拉是书本身;莱农讲述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而莉拉是故事本身;莱农试图创作艺术,而莉拉是艺术本身。甚至可以说,是莱农的讲述创造了莉拉,也正因为故事是莱农讲述而非莉拉,这种与读者间的距离感,让莉拉这个形象有了更多空间。
二、莱农
小说是以莱农的视角叙述的,有许多莱农的心理活动,因此对于这个角色,可以说看得很清楚,也很容易共鸣。不得不说的是,莱农比莉拉幸运,她更接近于现今普通人的一面,或者说普通人可以参考的一面。她没有莉拉那么反叛,也没有尼诺那么谄媚;她向外走向上走,却又没完全离开家庭和环境;她喜欢一个人,却又不会那么用力,而是可以隐藏和压抑很久;她一路走来,不断反思,不断修正,慢慢成熟。
不同于莉拉的天性反叛,莱农的动力来自于外因,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可、赞赏,尤其是“精神支柱”尼诺的认可;不断和他人比较,尤其是和莉拉比较。她委身于尼诺的父亲,只是为了和莉拉置气;她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只是为了表现自己;她出版了书,只是为了工作和名声……在小说大半篇幅里,她都不爱自己,没有自己内在的力量。她从一个自卑而又自负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自尊自爱的成熟女性,这期间花了太长时间。莱农的成长中有四处转变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处是莱农大学毕业后衣锦还乡。此时的她出版了小说,和家境优渥的人订了婚。而这时的莉拉却在工厂里受苦,二人的生活是天壤之别。莱农凭借自己婆家的关系和力量,还有自己的名声和写作,帮助莉拉取得应得的权益,还让恩佐结识懂计算机的人,莉拉的生活从此发生转机。此外,莱农也为家里添置了一些大件,获得了母亲的欣慰,整个城区的人都称赞莱农。她从一个当初没钱买书的小女孩,成为了一个有自己的存款、能解决问题、帮助他人的成年人。这一段莱农的转变在于,她实现了经济上的独立。
第二处是莱农决定和丈夫彼得罗离婚。当然,离婚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尼诺的出现,但即便没有尼诺,莱农也无法让自己长期仅仅处于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她想要继续写书,有丰富的公众生活和外界的认可。而她的婆家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丈夫有很高的学术抱负,她的能力似乎都被这些掩盖和抹杀了,似乎她现在拥有的都是依附于这段婚姻。她离婚了,还带着孩子和情人。这一段的转变在于,她实现了社会地位的独立。
第三处是莱农母亲的病逝。母亲直到病倒了,老了,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才终于对莱农说一些心里话,说莱农是自己最爱的女儿,说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莱农,说相信莱农。莱农终于在这时重新看见了母亲,看见了母亲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爱,重新获得了来自母亲的力量。此时的莱农,自己也怀着孕生了第三个女儿,经历着新老交替。她开始理解母亲,理解自己出生的环境,也开始理解自己,认识自己,爱自己。“一个不理解自己母亲的人,是一个迷失的人。”她终于不再是没有根基的迷失的孩子。这一段的转变在于,她实现了情感的独立。
第四处是她发现尼诺的真面目。她终于分清了儿时对尼诺的感情和成年后对尼诺的感情,她放下了童年的执念,从小到大最大的软肋和枷锁没有了。出版社编辑的催稿,存款也快用光了,还带着自己的女儿。此时莱农的驱动力不再是为了外界的认可,而是现实地关注到当下的生存问题,钱的问题,要为自己的生活承担责任。这部分莱农终于做出正当的判断和选择,是之前不断成长独立的结果。
故事进行到这里,已经是第四部后半部分了。她决定在那不勒斯和莉拉住在同一栋楼,莉拉要和她一起“改变这个城区”。她后来和莉拉交谈时说道:
“要有思想,并不一定要成为圣人。无论如何,真正的知识分子非常少。大部分的文化人,一辈子都在慵懒地评论着别人的思想,他们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和对手勾心斗角了。”
读到这里,令人欣慰。经历了那么多后,莱农终于讲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为了迎合他人,不是为了获得关注和喜欢,直到中年,她终于形成了自己的价值取向和信念。我想,也许很多人都像莱农一样,花了很长时间去成长,去认识自己。她并不完美,甚至她的很多心理活动让人感到气愤,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她终究是成长了。她当然有她的局限和普通,她也认识到了,她在结尾部分说:
“作为一个来自落后地区的作家,我获得了广泛的认可,最终会展示出贫瘠可怜的内涵……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读到这里,我感受到了莱农自我反思之深刻和坦诚。“落后地区的作家”所获得的“广泛的认可”,其实是掌握了话语权的上层阶级的认可。她将那些落后的、低俗的、糟糕的环境和人事写出来给那些生活优渥的人看,供他们赏评谈论,供他们想象精英拯救庶民的神话,也供他们茶余饭后消遣娱乐……这些时候,很难不说莱农的写作是媚俗,到了晚年,她也意识到了这背后的贫瘠和可怜,于是她说出这样的话。
三、尼诺
这个令人作呕的渣男形象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但还是忍不住骂他几句。他是媚俗的,为了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没有原则,攀缘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人,尤其是利用女人。(除了莉拉,莉拉看透了他识破了他,于是他说莉拉是一个糟糕的女人,真是可笑。)为了利益见风使舵改变自己的政见,与家庭完全脱离,断绝关系,厌恶自己的父亲却成为了比父亲更甚的人。尼诺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自恋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形象,我已无意去分析他的行为动机与情感。
只说结论,尼诺虽然反抗了出生的环境,却是彻底顺应了外部世界的规则。他对底层人民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更莫说理解和共情。他和莉拉是两个相反的极端,而莱农处于中庸。
聊完三个主要人物后,我想谈谈令我警惕的一个情节——莉拉女儿的失踪。
虽然小说结尾给出了猜测来解释莉拉女儿失踪的某种“合理性”,即可能是莉拉女儿和莱农的合照,让人以为这是公众人物莱农的女儿,所以被绑架了要赎金。且不说这个情节究竟是刻意安排还是“合情合理”了,这个情节本身令人感到恐惧。
因为莱农跨越了自己的阶级,而莉拉虽然也赚了很多钱,但却一直处于那个环境,并且还试图改变环境,这样好的人却遭遇了不幸,让人忍不住想到——如果不超越这个环境,就只能被这个环境的吞噬,或者用莱农的话说是“沉沦”。这会让人产生一种绝望感和无力感,感到底层是无法被拯救被改变的,只能放任其继续烂掉,否则就会跟着遭殃。这个情节让我忽然对作者保持警惕,作者这样写是想传达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是想说要像莱农那样离开原本的环境吗?是想说不要自以为是去当救世主吗?
我感到不公,我为莉拉感到不平,我对作者感到气愤,她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待遇,怎么可以将悲剧这样任意地加之于她身上呢?她已经承受了太多,却没有得到她应得的,还要彻底将她写得没有希望。埃莱娜啊埃莱娜,你这样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一个让人不安心的小说结尾吗,为了创造一个悲剧形象吗,为了赚取读者的眼泪吗,为了和莱农形成对比吗。
还是说,你只是描述了现实,现实生活就是如此多的意外和不幸,你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引导,而读者也只是读到了现实,至于如何想如何做,读者可以自己判断。但愿你最好如此。
写到这里,对小说内容的记录就差不多了。还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物和情节,以及小说形式的分析,留待以后另写。
这是一部很精彩的小说,塑造了丰富鲜活的人物,编织了高复杂度的故事情节,呈现了那不勒斯几十年的历史环境。无论是两位女主,还是群像,作者几乎完整刻画了所有人的家庭、个性和命运。读完这部作品,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一生,看到了人生百态,酣畅淋漓,感慨万千。
最后我想说的是,对于莉拉,我始终是怀有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