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发电
乔伊斯生命的最后十年住在巴黎,努力完成他那几乎无人能懂的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同时还要担心财务状况、家庭矛盾和每况愈下的视力。好在他有一位密友兼顾问保罗·莱昂(Paul L. Léon)替他分忧解难。莱昂是俄裔犹太人,原本研究卢梭和贡斯当,碰上乔伊斯后立刻变成用爱发电的死忠粉,不但为偶像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还全身心投入到乔伊斯的事业中去,为他抄写并校对手稿,代他回复公私信件,不收取分文报酬,也抗拒被称为乔伊斯的秘书、经纪人或律师。他自称只要能亲身在旁见证乔伊斯的智力创造过程就是最大的回报。莱昂的儿子阿莱克西(Alexis Léon)、女儿安娜·玛丽亚(Anna Maria Léon)和一位乔伊斯学者卢卡·克利斯皮(Luca Crispi)共同编辑了一本新书《詹姆斯·乔伊斯和保罗·L.莱昂》(JAMES JOYCE AND PAUL L. LÉON: the story of a friendship revisited),从莱昂的角度审视了这段不同寻常的友谊。莱昂的妻子露西是一位时尚专栏作家,她回忆在巴黎的日子,乔伊斯几乎每天都来找保罗,谈校样、版税或乔伊斯女儿露西亚的健康问题。校样就是尚未完成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法国打字员几乎不懂英语,而作者又是个“老改犯”,校对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莱昂协调作品的分期发表,并敲定全书必须在作者的生日2月2日出版问世。露西对这个霸占了丈夫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的男人还算大度,乔伊斯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经常开玩笑对露西说:“你怎么还不把我赶出去呢?”莱昂对外会捍卫《芬尼根的守灵夜》,但私底下对乔伊斯说:“先生,这书也许是天才之作,也许是艺术,但请别要求我去读懂它。”1940年德军占领巴黎,乔伊斯和莱昂逃到了法国乡下。接着莱昂做出了极端错误的决定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返回巴黎,去了乔伊斯的寓所收集并保存其最重要的文件和手稿。克利斯皮写道:“如果不是保罗的义举,我们今天对乔伊斯生平和作品的所知会大大减少。”书的最后一章是莱昂写给妻子的多封信件,他被关进法国的纳粹集中营,绝笔信写于1942年3月26日,次日他就被送去了奥斯维辛,4月4日遇难。
莫里斯·吉罗迪亚斯(Maurice Girodias)的奥林匹亚出版社大概是战后英语世界最大胆的先锋出版社。其总部设在巴黎,出过被英国出版社嫌弃的塞缪尔·贝克特,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J.P.唐利维的《姜饼人》,还有让·科克托的黄色作品的英文版。在被风纪警察冲过之后,他们便把特里·索泽恩的禁书《糖果》改了个书名《棒棒糖》。吉罗迪亚斯说他出版黄书是为了补贴严肃文学,这在巴里·雷伊(Barry Reay)和妮娜·阿特伍德(Nina Attwood)的新书《黄书:世纪中叶巴黎和纽约的情色小说和先锋派》(Dirty Books: Erotic Fiction and the Avant-Garde in Mid-Century Paris and New York)中有所呈现。出版小黄书是家族生意,吉罗迪亚斯从父亲手里继承了亨利·米勒的《南回归线》,这位满族血统的父亲还出过劳伦斯·达雷尔、安娜伊丝·宁、詹姆斯·汉利,甚至亲自用化名写了不少情色小说。雷伊和阿特伍德专辟一章给安娜伊丝·宁和亨利·米勒,他俩都曾为情色文学收藏家度身创作。这两位合写的小黄书也太多了点,甚至到了都记不清谁写了什么的地步。但吉罗迪亚斯也有严肃文学梦,他和旗下作者创办了一份叫《梅林》的文学刊物,要跟《巴黎评论》叫板。他们买下了贝克特的最后一部小说《瓦特》,作为“梅林选集”的主打。不过高姿态也买不来作者的尊重,贝克特在书店里碰到吉罗迪亚斯时从来不说话,连“你好”和“再见”之类的寒暄都没有。纳博科夫也挺瞧不起他,因为他把出《洛丽塔》赚的钱开了个夜店,取名叫“在洛丽塔家”。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在美国的传人苏利文派在1960年代的纽约红极一时,亚历山大·斯蒂勒(Alexander Stille)的新作《苏利文派》(The Sullivanians)详述了其起落。苏利文精神分析研究中心由心理学家哈利·斯塔克·苏利文得名,他幼年十分孤独,长大后专门研究孤独症。上世纪五十年代,苏利文的门徒索尔·纽顿和妻子珍·皮尔斯成立了一个中心,将苏利文的理念进行了激进式拓展。纽顿夫妇认为核心家庭会桎梏孩子、套牢父母,所以要倡导一种“群体式婚姻”,实践多配偶制,孩子让保姆带或者直接送去寄宿学校。这套说辞吸引了一批文艺人士,比如画家杰克森·波洛克、舞蹈家露辛达·柴尔兹、艺术评论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等,很难说他们的目的有多单纯。纽顿自己就欲壑难填,他自称共产主义者,却爱搞各种等级特权,要求徒弟们赚取“声望值”。他一辈子结了六次婚,越老越不像样,最后两任妻子为了争夺他的遗产成了仇敌。连纽顿的女儿都说老爸的事业“将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和音乐剧最糟糕的部分融为一体”。
前阵足球赛上冲进球场的追风少年引起一阵全国人民的狂欢,社会学者会问,为什么球迷的狂热很少受到指责?迈克尔·邦德(Michael Bond)的新书《粉丝:归属感的探寻之旅》(Fans: a journey into the psychology of belonging)探讨了饭圈现象的心理机制。球迷去看球赛可以唱歌跳舞大喊大叫把脸涂花花,跟敌方阵营球迷骂战甚至大打出手也都属于习俗容忍的范围。心理学者认为,粉丝的心理与宗教狂热异曲同工,都属于部落行为。这种抱团的行为模式已经持续了五千多年,它能号召群体齐心协力创造文明奇迹,也能煽动敌对情绪导致血流成河。虔诚的教徒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不求回报的忠粉。而当狂热的粉丝认为自己必须得到偶像的爱和关注时,就会变得危险。一旦偶像没有适时回应他们的期待,也许就会被轰下神坛,历史上,偶像被心怀怨念的粉丝袭击甚至殒命也不在少数。邦德多数时候关注的是粉丝行为的有趣之处,对那些出格举动也报以理解的同情,毕竟我们的老祖宗张岱早就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而批评者认为邦德故意淡化了粉圈的危险,态度不够严肃。
耶鲁法学院教授斯科特·夏皮罗(Scott Shapiro)的新作《奇幻熊网络下套:从五次不同寻常的黑客行动看信息时代的黑历史》(Fancy Bear Goes Phishing: the dark history of the information age in five extraordinary hacks)从社会和人性角度讲述了黑客的故事,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无聊年轻人如何走上歧途。书中的五次黑客行动分别发生在互联网发展的不同时期,第一次是互联网尚未成型的1980年代,一个国家安全机构官员的大学生儿子的无心之作;第二次是一位资深女研究员莎拉·戈登(Sarah Gordon)开玩笑说谁能搞个病毒献给自己——那当然有人献殷勤,后果让她追悔不及;第三次是网红教母帕丽斯·希尔顿的手机被黑,只因一个心怀不满的美国少年要发泄;第四次是俄罗斯黑客组织奇幻熊黑了希拉里·克林顿的幕僚和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第五次也是最臭名昭著的——创建于2016年的Mirai僵尸网络,当时人人都以为这股“能搞垮整个互联网”的势力背后必然是主权国家,结果只是三个年轻人想赚点快钱。FBI抓到这三个小恶棍后也明白他们并非十恶不赦之徒,而且颇有可用之处,让他们协助FBI打击网络犯罪来抵消牢狱之苦。现实中的黑客行为并不总是依赖硬攻击,而是利用人心理上的空子,引诱你不假思索地点开不应点开的链接。提供购物返现、提醒网站有过期积分要兑现、暧昧短信都是成功率颇高的诱饵。
这个世界大部分人热衷于秩序,喜欢一些尽在掌握井井有条,但克苏鲁世界的混乱信仰者也大有其人,如何从混乱中获利是这类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华尔街日报》记者斯科特·帕特森(Scott Patterson)的新作《混乱王:华尔街交易员如何从新危机时代赚大钱》(Chaos Kings: how wall street traders make billions in the new age of crisis)写了金融圈为何热爱灾难。写过《黑天鹅》的畅销书作家、前华尔街交易员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是书中的重要角色,他跟对冲基金经理克里夫·阿斯奈斯的推特骂战相当壮观。塔勒布的投资逻辑是“时刻为黑天鹅的到来做好准备”,他和徒弟马克·斯皮兹纳格尔在1999年成立了恩皮里卡基金,长期购买便宜的低估的不受待见的金融产品,承受一定的损失,耐心等待市场大跌,便可一日翻身。岁月静好的年代,这种投资策略完全无法与全天候稳健投资相比,但在黑天鹅频出的乱世,尤其是疫情期间,斯皮兹纳格尔操盘的环球投资竟然一个季度内给客户带来了四十多倍的投资回报,独占鳌头。帕特森认为,传统的股债组合的资产管理已经无法适应当下世界的巨幅震荡。
美国作家洛莉·摩尔(Lorrie Moore)的新小说《如果这不是我的家我便无家可归了》(I Am Homeless If This Is Not My Home)从一封信开始,写信人是一位十九世纪的女性。她打理着一间小旅馆,有个英俊陌生人向她示好。摩尔的故事通常不会以花好月圆结束,暴力和死亡才是常态。小说在过去和当下来回跳转,当下的叙述者是纽约教师芬,他被叫到快要去世的哥哥身边。芬丢了工作,因为拒绝了校长夫人的示爱;他的前妻莉莉有抑郁症,工作是逗小孩开心,下了班经常想自杀。兄弟俩在病床前聊回忆讲段子时,芬接到前妻参加的读书会的电话,要求他立刻前去。之后他被告知莉莉在医院自杀了,书友这样安慰他:“要是莉莉去这样骚扰别的男人,你肯定会不悦的。”芬去莉莉的坟前探望,看到了她的鬼魂,答应带她去旅行,找一处合宜的安葬之地。旅途的终点,莉莉的魂魄终于散去了。摩尔之前的代表作是短篇集《美国鸟类》(Birds of America),写的都是人们失去或即将失去人生支柱的故事,或者是一个被诊断出癌症的幼儿,或者是一只备受宠爱的猫咪死去,没有一种悲哀是渺小的。
HBO电视剧《继承之战》(Succession)自2018年播出以来,越战越勇,评分一季高过一季,今年播出的第四季豆瓣评分高达9.4。豪门宫斗、多子夺嫡的戏码,古今东西的瓜众都喜爱,何况《继承之战》以默多克家族为蓝本,其中不少让人惊掉下巴又大呼过瘾的台词,据媒体报道是默多克第四任老婆暗中喂给剧组的。伟大的戏剧自然不必受原型的限制,而要探索人性弱点的普遍性。于是英语媒体在报道特朗普家族、索罗斯家族、阿尔诺家族的继承人之争时,《继承之战》成了引用的富矿。不熟悉特朗普的大儿子?看《继承之战》里的肯豆·罗伊;没听说过索罗斯挑中的小儿子?看《继承之战》里的小儿子罗曼·罗伊;想知道LVMH集团的长公主、Dior掌门人有多厉害?看《继承之战》里的希芙·罗伊。一家之主太霸道强势,子女不成器的居多,从小生活优渥不知人间疾苦,没有父辈白手起家一路打拼的凶狠劲儿,但是兄弟姊妹之间争宠、互相拆台的戏码一定是从小演到大,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然后滋生出种种变体和扭曲心理,祸害自家人不说,还会牵连外人,殃及社会。这样想,王室延续至今的嫡长子继承制虽然全靠命数,但也的确是稳啊。
for《外国文艺》20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