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春天陪长凤去杨坑桥看望三姨
三姨出生于1943年,比我妈长凤小两岁,四姐妹中排行老三,家住孝丰镇郊杨坑桥村。早年三姨家在一条穿村而过的溪流北面建有四间朝南的平房,屋前有很大的空地。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三姨家小住,和年龄相仿的邻居孩子从屋里到空地不断跑进跑出追逐玩耍的情景。大概十几年前,三姨和三姨夫因为几个儿子分家建房等原因,从老屋搬出,住进了溪南面儿子们为老两口建的两间小屋。2020年夏天比三姨年长五岁的三姨夫病逝,自此小屋里就只剩三姨一人。
癸卯年春天的一个午后,我和长凤从杭州赶到孝丰,和我哥我姐一起去杨杭桥看望三姨。我哥把车子停在村口,我们沿溪南侧的村道步行前往三姨家。溪水清澈碧绿,水面上闪着光芒,溪边一株老树长满嫩绿的新叶,这一切让我想起“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的诗句。远处隐隐有粉色的桃花。一切都是春天的样子。

我们来到三姨的小屋前,却发现屋门紧闭。我姐去村里很快找回了三姨。已是公历三月底,我们都已脱去冬装,却见三姨还戴着一顶浅咖色的毛线帽。但我们都不觉奇怪,因为印象中只要天气不是太热,三姨一直都戴着帽子。只是看见三姨毛线帽下没有露出一点头发,耳朵和脖子后面都光秃秃的,总觉有点怪(后来得知她前几天刚理过发,头发剪得很短)。三姨一看到长凤就亲热地喊“阿姐”,声音里分明有撒娇的味道。长凤也亲热地喊三姨“妹”,尾音拖得很长。八十三岁的姐姐和八十一岁的妹妹随即紧紧拥抱。
三姨转身看到我们带给她的东西,嗔怪地跟长凤说:“阿姐,你又拿那么多东西,你怎么不挑一担来呢?”长凤说:“也没啥啊,就一点点吃的。”
我哥我姐有事先行离开。三姨把长凤和我让进屋里坐下。两间小屋的摆设基本和从前一样——里间是卧室;外间分为前后两个小间,前间有一张小四方桌,几张椅子,一个冰箱,一台老式小洗衣机,还有一个烤火用的炭盆,后间是厨房,有土灶、水池之类。三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开水都没,然后赶紧拿出热水壶准备烧水。我说姨你快坐下跟我妈说话吧,水让我来烧。我拿过三姨手中的水壶去到后间,看到灶台擦试得非常干净,台面瓷砖一尘不染,光亮得几乎可当镜子照。

我把水壶装上水插上电再出来,看到三姨和长凤正在冰箱前拉拉扯扯,三姨要找东西给长凤,长凤让她别找。最后三姨还是打开冰箱寻出了两截腊肉,她跟长凤说:“阿姐,这点腊肉你带回去。”随后三姨进了卧室,我站在房门口看到床上花色被子绿格毯子铺得整整齐齐。长凤在外面问:“妹,你又在干嘛啊?”三姨说:“阿姐,我再找点东西给你。”长凤说:“你快别找了,赶紧坐下来咱俩说会话。”

三姨从卧室拿出来一大一小两个袋子。她把小袋子打开给我们看,里面装的是早笋干。她又把大袋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三包用透明塑料袋装的芥菜干。她把早笋干和芥菜干拿给长凤,说:“阿姐,这些是我自己弄的,都给你。”长凤说:“你这一包那一包都给了我,下次别人来了你就没东西给了。”三姨说:“我只给我阿姐,对别人嘛东西烂了也不给。”三姨说完哈哈笑,长凤也笑。我看到三姨嘴里已没了门牙。


三姨还想再去找别的啥,长凤说:“妹,好了,你别再找了。”我也说:“姨,你别忙了,我给你和我妈拍几张照吧”三姨说那她要换件衣服,随后去卧室取来一件格子呢料的短大衣出来。三姨原本穿了一件薄棉袄,外面套了件类似围裙的倒背衣。她把倒背衣脱下,把大衣换上,然后郑重其事地把纽扣一颗颗扣好。我让三姨和长凤坐在屋里烤火盆旁和站在小屋门口各拍了一张合影,又从屋里搬出两张椅子,让她俩坐在椅子上,以屋前的菜地为背景再拍了一张。第三张照片拍完,三姨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阿姐,我到后面菜地里给你割点莴笋吧。”她边说边进屋把身上的呢大衣脱下,换上原来那件倒背衣,然后拿了一把菜刀往屋后走去。我和长凤跟了过去。


小屋后面有一块大约三十平方左右的菜地,种着几垄大蒜、包菜、莴笋,还有半垄预备养菜籽做种的萝卜菜开着白蝴蝶似的花。菜地沿路侧有一株桃树,上面挂着好多红色小灯笼,近看还有零零落落几朵桃花。长凤走到地里看了莴笋,说“这莴笋还没长好,割了太可惜”,她让三姨别割,但三姨还是割了五六株,最后被长凤硬拦住了。三姨随后又割了两棵苞菜。姐妹俩一个抱莴笋一个拿包菜返回小屋前。三姨刚把莴笋放下,又想起啥似地说“哎呀,大蒜也应该拔一点”,然后又去了菜地。长凤跟在后面连声说“妹,稍微拔几根就好了”。


等到三姨和长凤捧着大蒜从菜地里出来,我提议给她俩在桃树前拍张合影。三姨说那她把帽子摘了,感觉戴帽子拍照不好看。三姨摘下毛线帽,露出剪得很短的灰白头发,好像男子的发型。发如雪的长凤紧紧挽着灰白发的三姨的手,两人站在翠绿叶子鲜红灯笼的桃树前微笑看着我。那一刻,我好像同时看到了春天和冬天,心里突然就觉得好难受……但我还是笑着跟她们说:“姨,妈,你们笑一笑,笑一笑。”拍好照,长凤马上帮三姨把毛线帽又戴上了,她说一直戴帽子的人摘了帽子很容易受寒。

三姨和长凤回到小屋前把大蒜和莴笋稍稍作了清理。三姨找出一个蛇皮袋,把腊肉、笋干、芥菜干、莴笋、大蒜、包菜一股脑放进去,装了满满一袋。

转眼又到了告别的时候。感觉我们这趟来三姨尽忙着找咸肉割菜啥,都没怎么和长凤说贴己的话。长凤明白我的意思,她说你三姨就这样,每次我一来她就说“阿姐我找点东西给你啊”,然后就顾着找东西了。好在年初她们姐妹俩曾在孝丰街上见过一面,因为不在自己家里,三姨不用想着找东西啥,反倒坐下来和长凤好好说了会话。家长里短,欢喜悲愁,说了一大堆。
……
三姨背着一蛇皮袋东西送我们出门。我说:“姨,让我来背吧。”三姨硬是不肯,我拗不过,只好随她。我们仨沿着河边道路慢慢往村口走。一只黑白相间的狗一声不吭坐在路边。迎面吹来很清爽温和的风。南侧菜地里蚕豆、土豆等植株郁郁葱葱。北侧清绿的河水闪着微澜和光亮。树枝几乎贴着河面的那株老树上新叶耀眼。

我们要上车了。长凤跟三姨说:“妹,我走了啊,你少干点活,不要弄吃力了。”三姨说:“哦,我晓得。”又说:“阿姐,那你啥时候再来啊?”长凤说:“我有空了就会来看你的。”三姨问:“阿姐你说话算话?”长凤点点头:“算话。”
---END---
附记:
三姨很小时候被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的小姨婆抱去当女儿,当时外婆心里其实也舍不得,但想到自己这么多孩子(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小姨婆一个孩子都没有,实在拒绝不了。
小姨婆视三姨如己出,她家的经济条件也比多子女的外婆家好很多,但三姨始终对被抱养的事心有疙瘩,或也因此脾气不是太好。遇到外婆家这边有啥事她常忍不住闹情绪,抱怨说“家里那么多孩子,怎么偏偏把我送人啊”。
外婆生前也因此一直觉得对三姨有愧,总想为她多做些事,比如每年天冷了都会特意赶到她家住上几天,把她和三姨夫还有几个孩子的棉衣全部翻好才回来,一直到年纪很大了还是如此。
舅舅姨妈们总体也都对三姨很迁让,遇到她发脾气说气话都很包容,但有时相互间也难免会有一些误会矛盾啥(其实都源于一些琐屑小事)。三姨常常为此伤心难过,长凤知道了总会劝慰她:“妹,你别放心上,兄弟姐妹间有啥过不去的。”
如今外婆过世已快三十年,还健在的五个舅舅姨妈(大姨很年轻就走了,三舅四舅也已早早离去)最大已九十多岁,最小也已年过古稀,他们和长凤都已到了人生暮年。
回首往事,长凤和我所有的舅舅姨妈,每个人都可以说历尽人世艰辛和沧桑。
而往后余生,无论嘴上是否表达或承认,这些年迈的兄弟姐妹们无疑都是彼此心里和生命中弥足珍贵的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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