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做过二十一个月的新闻工作

翻读黑格尔的传记,有意外的收获。没有想到,这一位思想深刻、文笔艰深的哲人,曾经做过二十一个月的新闻工作,而且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写过一篇他的全部著作里不多见的随笔文章,思想同样深刻,但笔调却是这样轻松自如,例举生活日常里的事例,口吻生动,完全是一副性情中人的样子,娓娓道来,动听得很。看来大哲不仅非不食人间烟火,拒人千里之外,而且手下的笔墨多样不一,亦庄亦谐,能高深,也能平易,只是那一副平易的口吻笔墨调用得较少一些罢了。
查阅黑格尔的生平年谱,他“1807年3月迁居班堡,任当地日报的编辑”,至“1808年12月迁往纽伦堡”,担任中学校的校长。黑格尔的“新闻生涯”,实在是太短了,连两年都还差几个月,他便“告别”了新闻纸,其实这张新闻纸也同时告别了它的读众,惨淡“关张”。新闻纸的艰难运行,是黑格尓对于新闻工作在短短二十多个月里即感觉意兴阑珊的最主要原因。这种艰难运作,并不是集稿、写作或者在读众里受欢迎程度方面的问题和困难,而是当时众公国丛集的封建德意志,对于新闻事业根本上就是一种恶劣的生存环境,无法有所作为。
黑格尔由意兴阑珊,到决绝离开,那个最后促成的缘由,最能够说明问题。当时相关的检查机构又一次对报纸下了严厉的训令,认为报纸在内容上又犯下了一个“大错”,但又并未明指“错在哪里”。黑格尔他们明猜暗揣,也猜不透犯了什么大忌。只能一边根据自己猜测的结论做出书面的自辩和“检讨”,认为自己报纸上的内容,都是根据王室机构核定准予出版的其他报刊上的信息转载的,也许因为其中有些内容属“将要”或者“可能”的信息,只是“相传”如此,那么即使是此前别家已经刊登过的,但也不宜“未经核实”再度“相传”,估计“错误”也只能在此罢了。同时,黑格尔另一边也提请层层上递呈文,请相关检查机构明示意见,明确今后此类“转载”到底是否合规可行。
屡申屡请,杳无音信。后来一个偶然的渠道,才知道了“一位手握大权者在通讯稿中用红色铅笔标出了下面一段有伤大雅的话:‘巨商霍夫曼先生已蒙巴伐利亚国王赏赐一只用珍珠镶嵌饰的金盒,乃眷及其千金复各承赐一枚及其精美的项圈。符腾堡国王陛下则赠予王室顾问赖因哈德夫人一枚珍贵的珠宝,外加一笔可观的款项……’”原来“真相”如此简单:“报纸不得随意报道国王的赠品,尤其不得报道给予女士们的赠品。可是,这一点在书报检查条例当中永远是找不到的。”黑格尔明白了这个,下了决心离开。也在这时,王室机构的回复来了,明示“转载”是允许的。但警察机构却让报纸关门了。
黑格尔的全集里,有一篇别致的随笔文章,题曰《谁抽象地思维?》,写得幽默风趣,却又深刻耐读,与他的《逻辑学》之类,完全是两套笔墨。有考证认为这文章是他在班堡的这二十一个月里写成的,不一定发表在他参加的那个日报的版面上,但至少这二十一个月的新闻工作所要求的通俗活泼的风格,在他的文笔上留下了明显的影响。
黑格尔这则随笔文章,说的是抽象思维。我们一般以为抽象思维都是运用于科学和哲学的领地,是高尚、高贵而且难得的思维能力。但黑格尔却指我们人人、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在使用抽象思维,但往往使用了一种“坏的抽象”。他在文章里举出三个生活里的例子,是我们人人身边都看得见的。
第一个事例是:“且说一个凶手被押往刑场。在常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凶手。太太们也许会说,他还是个强壮的、俏皮的、逗趣的男子呢。有个人却认为这种说法骇人听闻:什么?凶手俏皮?怎么能想入非非,说凶手俏皮呢?你们大概比凶手也好不了多少吧。这是上流社会道德败坏的表现!深通世道人心的牧师也许会这样补充一句。”
第二个事例是:“喂,老太婆,你卖的是臭蛋呀!一个女顾客对女商贩说。这个女商贩可恼火了:什么,我的蛋是臭的?我看你才臭呢!你敢这样来说我的蛋?你?要是你爸爸没有在大路上给虱子吞掉,你妈妈没有跟法国人跑掉,你奶奶没有在医院里死掉——你就该为你花里胡哨的围脖儿买件称身的衬衫呀!谁不知道,这条围脖儿和你的帽子是打哪儿搞来的;要是没有军官,你们这些人现在才不会这样打扮呢;要是太太们多管些家务,你们这些人都该蹲班房了——还是补补你袜子上的窟窿去吧——总而言之,她把那个女顾客骂的一钱不值。她这就是在抽象思维,仅仅因为女顾客说了一句她的蛋是臭的,得罪了她,于是就把女顾客全身上下编派了一番——从围脖、帽子到衬衫等,从头到脚,还有爸爸和其他亲属,一切都沾上了那些臭蛋的气味。”
第三个事例是:“在地位低、收入少的家庭,仆人的境遇比在任何地方都坏;相反地,主人愈高贵,仆人的境遇就愈好。在这方面,常人又要搞抽象思维了,他对仆人摆架子,把他只当作仆人看待;他牢牢记住这个唯一的名称。给法国人当仆人,日子最好过。贵人对仆人很随便,法国人甚至和仆人交朋友,主仆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仆人就高谈阔论。狄德罗的《雅克和他的主人》就是这样……”
黑格尔列出的这三个事例,放在我们现今的这个时代来看,不觉其远,反而是更近;不觉其陌生,反而是更熟悉了。特别是那第二个事例,卖蛋商贩把说她卖臭蛋的顾客直骂得“臭”不可闻,这个笔触实在是太真实、太入木三分了,在如今我们的周围,无论“线上线下”,都依然可以当作“坏的抽象思维”的典型。
黑格尔这样的历史上的大哲,没有抽象思维当然成就不了他的哲学。但他所热心倡导的是“好的抽象思维”,这种抽象,既要起得头,也要展得开,更要回得来,一个“圆圈”下来,让真理变得“具体”。真理是具体的,这样深刻的哲思,在人类思想史上,影响是大的,但对于人类历史以及大众而言,要说有极为深刻的影响,却不一定说得上。如今的信息网路时代,从一定的意义上而言,可谓是一个“坏的抽象思维的时代”。
有一位当代作家曾经把史上的几部小说伟著,用如今的新闻语言或者网络语言来表达,那就是这个样子:奥赛罗:“因爱情而失去理智的移民杀死了参议院的女儿”;包法利夫人:“有购物狂倾向的女通奸犯在信用欺诈之后服毒自杀”;俄狄浦斯王:“因与母亲发生性关系致使双目失明”。这当然有点刻薄而且带些玩笑,但我们读了,除了“呵呵”以外,难免也会感到一点“抽象的真实”和“抽象的苦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