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别处:陪伴行为本身的价值更大
完成《讲故事的故事》以后,我问过自己:故事是我陪伴女儿成长的必然产物吗?或者说,编故事是所有父母向子女表达思想的必由之路吗?
我在每次介绍讲故事的经历时,都要再加上一句:“父母的存在感并不一定追求某个特定的载体,比如这个人会讲个故事什么的,我们的优点和特长都有机会架起亲子之间的那道桥梁。”其实,我是担心自己的亲子观对别人没有参考价值。很正确很美的小叙事固然不错,但我提醒自己要把“故事树”和“说教树”等量齐观,所以才积累了一些随性的小故事,又对寓意、现代性、宏大叙事、亲子阅读的心理机制念念不忘。至《讲故事的故事》出版,我总盼着它能发挥的作用大于一篇篇故事——小朋友在我的故事中收获欢乐,大朋友从中受启发。(无论结果,至少我是有此小目标。)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揭示了人生的荒诞,也给出了荒诞人生的意义:“对眼光开阔的人而言,最美的景观莫过于智力与超过人的现实之间的搏斗。”用我们游戏的方法来变个调儿说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上完一层楼,还有一层楼……西西弗推石头,才让他成为永远的西西弗;我们活在现实中的人,见识到更广阔的风景,才能免于成为只认识楼梯的机器。世界之大,风景自然千姿百态,并不只有讲故事这一扇窗户。(至此,我实在不能把务虚的“心理鸡汤”熬得更浓。恐怕我们现在的人,无论起点在哪,要攀登的都是一座现代化的摩天大楼,能把力量完美分配到手脚和眼睛,听起来就像经典叙事的童话那样美好,可又不实际。然而,哲学家毕竟说得无懈可击——“眼光开阔”是前提,而不是目的;意义在于智力和现实之间的搏斗。可供发挥的“智力”展现在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不仅是讲故事,或者其他某个单项技能。)因此,我才会有“陪伴”和“故事”的自问。我想和为人父母的大朋友们说,每个人都是自己小孩眼里最优秀的以及唯一的父母,每个人能给予下一代的教育很多。我们的三十六计、七十二变、唱歌跳舞、足篮乒乓、修修补补、美食旅行……好钢都该用在刀刃上。难点在于,让孩子能量充沛,积极乐观,眼光开阔;更难的一点在于,让我们自己保持能量,用孩子幼稚的眼光再重新见识一遍这些风景。
正因如此,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年人,和女儿在一起时会不由自主提到各种见闻,然后就对她讲了出来。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段古老的文艺评论可算作我对《讲故事的故事》这本书所收录的21个故事的选择标准。情、言、嗟叹、咏歌、手舞足蹈,这五重境界,讲故事不过是第二重,嗟叹(约等于本系列的说教)是三重,载歌载舞是畅快又有感染力的表达,是理想的文字。讲故事对于我和我的家人而言,是开阔“眼光”的引子;未印在纸面上的“讲解、互动、游戏”才是正题,其中包含着延伸向许多领域的小规模“搏斗”(自然有我相对熟悉的,也有完全陌生的领域)。把前后两部分活动衔接,是适用于我的亲子之道。在各式各样不同背景的家庭里,这个引子应该也是丰富多彩的。
不谈情怀,只从实际出发,游戏的表达方式比一厢情愿地传道授业更利于儿童爱上学习(此学习包括但绝不仅限于书本知识和课外班)。我们这代人,小时候代表性的消遣来自电视机和游戏机,现在的孩子直接使用智能手机。社交媒体上那些让人笑不活的段子,视频软件里的儿童节目,应用软件把学习包装成有动画片,把测验包装成小游戏……孩子拿着一部手机,边玩边学,也可以获取知识和欢乐,还可能培养出一些兴趣爱好。为什么作为父母还是会劝孩子少玩手机?因为这些是没有经过我们“输入、编码、输出”的知识、欢乐和兴趣爱好,是来自公共空间的众声喧哗,信息量广泛,表达方式亲切,优点很多,但唯独从教育效果上看,在仅属于特定个体的坐标上,纵深远远不足。公共空间的教育和家庭给予孩子的教育,是两个领域,谁也不能替代谁。无论大众媒介的力量如何强大,身为父母还是应该尽我们所能把自己所知、所想、所好传授给下一代。
如何传授?唯有自主研发比手机节目更吸引人的玩法。最近,ChatGPT很时髦,让我想到自己写《讲故事的故事》的初衷。未来总有一天,人工智能编写故事的能力会超过人类,可以综合使用以往的故事宝库,可以识辨听故事人的偏好,可以使用任何声音,可以24小时不间断地陪伴,可以根据临时提出的要求立刻改写……那么父母给孩子讲故事的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仍然保留我的观点:“虽然我比不上人工智能,也不是什么编故事大师,但我是你们的爸爸啊,你们想听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应该由我亲口讲给你们听。”(这个理由足够支撑着我完成我的“智力与超过人的现实之间的搏斗”。)市场经济讲究消费者需求,互联网注重用户体验,孩子也是市场上的消费者,也是互联网的用户。我们在工作中把这些概念用得越好,回家越不能忘了它们。所幸,属于家庭的沟通交流本来就具备互联网最渴望效仿的技术优势——世界上最强的互动性,而互动正是家人之间不需要任何技术支持就可以实现的。还有一点,我们的小小“消费者”永远不会选择其他“厂商”的家庭教育,我们只要做出一点创新,就能“促进消费”。
然而,事情也总有相反的一面,有时我们的个人意志在亲子关系中表现得过于强势。(我觉得那总比互联网在人机关系中的强势地位来得好。)不用说现实中形形色色的家庭关系,即使是在我比较熟悉的写作者群体中,就有很多人描述过这样的情况,并表达哀怨或反感。米兰·昆德拉有一部著名小说《生活在别处》,描写了“绝对的现代”的种种冲突,故事围绕一对母子的生活展开。(“生活在别处”和“绝对的现代”都是引用了法国诗人兰波的名句,有关当时人们热衷讨论的先锋派艺术、社会理想等命题。)对照昆德拉的传记阅读,不难看出其中还有某种亲子关系的影子。上一代人怀着太多执念,爱成了占有,陪伴也成了束缚,本应是积极的能量,在两代人的冲突中被耗尽。对应在现实的人和事,这样的案例太多了,有一些足够令人唏嘘。所以,我在前文中想尽量说明“儿童本位”和“成年人本位”应该放在一起讨论,它们构成人与人之间相应的关系,如果看到其中存在明显的失衡就该做出调整;而一味强调“儿童本位”,恐怕结果适得其反,很可能是表面现象与事实不符。
回答我自己提出的问题——陪伴不是为了写出故事,但很容易产生语言和文字的副产品。亲子之间的互动和游戏,终归基于内容,语言是表述这些内容的重要方式。家家户户都在日常生活里随口产生了很多故事,或者故事雏形。我只不过是有兴趣把我的那部分记录了下来,之后又做了加工整理。因此,被人问及我的故事要表达什么,我就不知该从何说起。“故事树”和“说教树”?现代性、经典叙事、宏大叙事?还是穿梭于故事之间的科技、环保、商业、艺术元素?含义复杂对于文字而言是个妙处,可我又很希望这些零散故事构成的整体能够被理解。我觉得更适合提问大概是:“你怎么陪伴孩子”。亲子阅读活动必将随着时间变换形式,分化成亲子关系和阅读两个相对独立的事件。大孩子的阅读可能走向丰富,可能转移到其他媒介,还可能暂时中止;而亲子关系则没有停顿,也没有起承转合,是一个家庭日积月累形成的忠实历史。
诗人说,生活在别处,寓意人类“精神的冒险之旅”。小说家也说,生活在别处,接近智识与超过人的现实搏斗的荒诞与省悟。我在这里借用这句话,亲子关系在别处,在物质世界达不到的地方。故事在别处,在我们“输入、编码、输出”使无形之物在两代人之间传递的点滴日常。也许在父母与子女共同走过的精神旅途上,故事来自于无意间的凝华一笔,是无形之物的有形表达;而这旅途上真正要挑战的恶龙,不过是出发之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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