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球之殇
一
1994年,玫瑰碗体育场,意大利对阵巴西的世界杯决赛。 常规时间内,双方均无建树。比赛随即进入点球大战。经过四轮互罚后,意大利队的最后一个点球由当家球星罗伯特·巴乔主罚。面对巴西门神塔法雷尔,巴乔主罚的点球高出横梁。最后是巴西队将金杯捧起。意大利人与世界冠军失之交臂。 那是1994年。那个身穿蓝色意大利10号球衣的背影就此成为世界杯历史上的经典,也成为巴乔的一生之痛。若干年后,巴乔在自传中描述,那个瞬间他仿佛看到球门出现在天上,向上带走了自己射出的点球。在那样的时刻,他或许真的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二
2023年11月4日,中超联赛第30轮,大连人足球俱乐部坐镇主场梭鱼湾足球场对阵上海海港。比赛进行到85分钟,大屏幕上写着2比2。这时上海海港在自家禁区内犯规,大连人队获得点球。这是他们将场上比分改写为3比2的最好机会。 点球由10号外援伯里斯拉夫·特索涅夫主罚。 在全场近四万名观众的注视下,特索涅夫骗过了门将陈威,却用一记绵软无力的搓射将点球射向球门后方的看台。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一球之差,天堂到地狱。不论是场上比赛的大连人球员还是看台上的球迷,他们的心态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伤停补时阶段,上海海港7号武磊取得进球。最终比分定格在2比3。大连人队确定降级,且不得不面临解散风险。赛后谢场时,特索涅夫独自一人走在全队之外。随后,当所有球员走入球员通道,保加利亚人仍然走在队尾。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保加利亚人和这支球队。蓝色的10号背影,也许是他在中超留下的最后一个形象。 十分钟后,颁奖典礼开始进行。上海海港第二次捧起中超冠军火神杯。没有人再次提及点球。这天晚上,他们成为了主角。 三 我在现场观看了这场比赛。中场哨声响起后,和很多人一样,我的情绪也曾陷入失控。谢场时,我也难以自控地对特索涅夫发出了问候。 一切结束后,我离开体育场,点上最后一支烟,加入长长的队伍,向地铁站走去。路上很少有人说话。回忆那记点球或去想象球队的未来,没有人愿意去做这样的事。 待到冷空气重新取代鼻腔内环绕的烟雾,我的情绪终于稍有平静。我开始回溯全场比赛和整个赛季发生的过程。3胜11平16负,本赛季大连人的表现绝对配得上降级。关于这一点,大连球迷心知肚明。结果是意料之中的,过程却不可接受。我们都知道,如果特索涅夫将那粒点球罚进,大连人队本可以完成保级。 从比赛的一波三折、赛后本土年轻球员不甘的眼泪、这支命悬一线的球队于我而言的意义,到俱乐部管理层的业余、中国职业联赛发展的畸形,我想要说的太多。但是在这个时间点上,关于这些,我不愿意再提起。眼下我能想到的一切只是那记点球。我要说的不仅仅是将特索涅夫和大连人队推向深渊的那粒点球,还有由不同的人罚进或罚失的,所有的点球。
四 足球是肉感的,点球却是其中的例外。它是形而上的。足球比赛的本质是有限时间内无限的运行,而点球则更趋向于静止。在属于足球的一切存在中,它或许是最抽象的那一个。它的结构有一种简洁的美感。只需要一个动作,一次决定,如此简单。结果也不过是两种——罚进,或者罚失。 可它所囊括的又太多。例如世界冠军的归属,一支球队的存亡。还有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神经。12码,独自面对守门员,将它罚进是最容易的事,也是最困难的事。它既是轻的,也是重的。 比赛结束后,我决定在中山广场住一晚。十一点半的时候,我躺到床上。我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入睡。我想起自己带了两本书,于是打开床灯,开始读它们。二十分钟之后,我意识到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我明白自己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决定出去透口气。换好衣服和长裤,我走到外面,在广场周围一圈一圈地散步。 我竭力不让自己回想那记点球,它却不可避免地进入我的脑海,反复不绝。百年前的建筑在伫立在广场的边缘,发出绵延的低语。大脑的分泌物催生回忆。在一个与足球几乎全无关系的场所,我开始回想起自己曾经主罚的每一个点球。 我任凭自己游荡在记忆的街头,盘桓。然后我在高中一年级的门前停了下来。 如果记忆足够准确的话,那是一场半决赛。那天,常规时间握手言和,比赛进入点球大战。我第一个上前主罚。眼睛看向左侧,然后推射右下角,稳稳罚中。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在那届比赛中主罚点球。我是队里的第一点球手。就在几天前四分之一决赛中,我用相同的脚法打入过一粒点球。同样是假射左边,然后推射,右下角,一种我最为习惯的罚球方式。 几轮互罚之后,双方的罚中次数相持。比赛仍然胜负未分。接下来的第二轮互罚,我仍然第一个上前操刀主罚。我清楚这个点球关乎我们能否晋级四强,尽管这只是一场八人制的校园联赛。我担心一直推射右下角的习惯被对方门将看穿。开始助跑之前,我一直没有想好要选择哪种方式射门。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助跑,推射左路,半高球。然后我看见对方门将向左倒地,我射出的点球被拒之门外。空白的大脑。转身之后,我退到大禁区之外。随着对方球员将点球罚进,我们被淘汰出局。 夜晚现在过半了,街道也陷入沉睡。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个点球。如果用推射右下角的方式主罚,最终结果是否就会不一样,这件事已经无从证实。一一考证每一种可能性,这样的事并不现实。我们将每一种可能性一一列举,可现实只有一种。它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在某些情况下,当我想起门线,我也就想起死亡。点球则是对死刑的某种形而上的模仿。一段助跑,一个射门动作,就像扣动一次扳机。与死刑的不同的是,在这场短暂的仪式当中,刽子手和受难者并不是固定的。在球迫近门线之前,没有人知道子弹将要击中的是受难者还是刽子手。在不同的情况下,一些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另一些人则不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属于足球比赛中最原始的那部分。或许它来自人类对生死问题的困惑和追问。否则,对于它的简明和残酷,谁都将无法解释。 打开手机,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半。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去睡觉了。穿过所有的街道和建筑,我回到今夜记忆开始的地方。我忘记巴乔的点球,忘记特索涅夫的点球,还有我自己的点球,开始沉重的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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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凌晨,在一场意甲焦点战当中,国际米兰客场2比1击败亚特兰大。第40分钟,国米获得一记点球。20号恰尔汉奥卢将它稳稳罚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