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再见
头次见到老陈的女朋友还是高中,我不清楚他俩什么时候好上的。一天傍晚我们伪造了两张请假条打算逃课去网吧,半路上这小子突然表示“要给人带东西”,转身朝围墙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走去。对于我的疑惑,他的回答是“外班的,你不认识......”这便是我对她的最初印象,没有名字。
暑假,我们三人约在游泳馆见面。她不会游泳,老一个人背靠瓷砖墙杵在浅水区发呆,直勾勾地看着她男朋友,有时候兴许是想听我们到底聊了什么,她会小心翼翼往深水区一步步试探,等到水淹过下巴后再退回去。我尽量避免和她那双被水浸湿的眼睛对视。等游累爬上岸,我会观察老陈手把手教她游泳的动作。那场景叫人乏味,我的暑假记忆总是和泳池密不可分,邻居也多是身体健康、性格外向的同龄人,他们不论男女都游得很棒。
搬家后我戒掉了游泳的习惯。我们三人分别在不同省份读书,即便过年也碰不到一起,这段时间大家各有各的困惑,我的困惑全部源自音乐,怀揣一颗成为伟大且低调的音乐家的雄心,大学四年我曾把该梦想先后透露给两个女生,第一个人管我叫脑瘫并嘱咐我赶紧还钱;她则表示无语。我想两者意思应该差不多。
到了毕业,大家重聚于长沙。没工作的我每天唯一的活动是跟老陈一起去尾气学校附近的网吧打游戏,尾气这时已接连换过好几任女朋友,足以谱写一部离骚式情感长诗,我不清楚他是否曾带那群风格多样的姑娘跟老陈女朋友组织过四人约会,如果有,那场面一定很动人。与此同时,她保送上了研究生,尤其见不得老陈成天跟我还有尾气这号狐朋狗友鬼混,有次我们正兴高采烈打着游戏,无意听见她的训斥声从手机听筒传出:“你怎么老和无业游民玩?”我和尾气十分默契地假装没听见。往好点想,没准她只是在骂另一个人呢?
毕业那段时间我陷入过抑郁。和所有人一样,我每天搭乘地铁公交去干一份契合自己智力水平的垃圾工作,却天真觉得那不该是自己的归属,原先的乐队也解散了,留下的只有几首谁都不愿意听第二遍的弱智音频。我一时没法接受现状。周六周日总是坐在湖南大学的咖啡馆里进行所谓的顿悟,思考死亡与造反。那不代表什么,夕阳西下,总得有人扮演白痴。
那天,老陈堵车没来,我跟她先到达餐馆。走进餐馆时我没认出她,因为她剪了一头短发,再加我以前对她的面孔没留下多少印象,一时间恍惚,直至她喊出我名字——那几个字听上去更像是“你给我滚”或者“你怎么好意思来”。我走过去傻乎乎对她笑了一下,没有回应,双方就那么面对面坐着,于是我只好假装看菜单,她低下头玩手机。直到老陈来了我们才开口讲话,她不出意外地聊起了工作,谈到了她、以及以她为中心的朋友圈层未来五年乃至十年的设想——我有什么好聊的呢?我忽然觉得她是从上世纪通俗小说走出来的女性角色:要强、干练、日复一日站在单位门口斜着眼睛怒视周围不求上进的懒汉。出于自卑(我想正常的毕业生都很难坦白自己的窘境吧),我撒谎说家里人会给我安排工作。
自那天起她对我的态度稍微好了点,而我的脸皮逐渐厚实到无可救药,全然接受自己是个烂人的事实,我们俩独处时,我不再执着于借助抽烟来掩饰内心尴尬,开始尝试引导话题,不时讲点自以为幽默的段子去逗她笑,至于那笑容背后的真实含义,我他妈才懒得管。自尊从来没保护我什么,只是让我在外人眼里显得悲哀。再后来,我去了广东,她到广东去读博士。
去年春节过后,我们三人在老家重聚,她已经到了求职阶段,正急着谋求一份留在湖南的职位,还问我爸有没有关系。大家缅怀了下从小学到高中的时光,拜老陈开车所赐,我们得以一路聆听苏俄民谣一边光顾母校,顺便在斑驳的校门口对老师同学施加诅咒,这时我才知道她原来和老陈上小学就认识。那条从小学连接到高中的马路,她走得极其安稳平整,故而她的毒咒比我的脏话更具说服力,我没见过她的大学、研究生到博士走的路,但那也该不是我该操心的,我从未得到哪所学校的认可,她的名字却被老师写在光荣榜上。那段日子,早在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之前,十三四岁的我曾多次窜到校园走廊上跟另一伙智力同样低下的男生斗狠打闹,守在栏杆处朝某位路过的女生投去恶俗的探究目光,同一时间,教室的玻璃窗后面,一个外班女生正坐在椅子上冷冷瞅着我。自那时起她就料到我未来肯定活得特别可悲。
傍晚时分,在参拜过寺庙内那些赋有灵性的雕塑后,我提出接下来的活动——去网吧包夜,老陈问她愿不愿意加入这支不堪的组合,她犹豫许久后拒绝了。要是我挽留一下,她肯定会来的,然而我没说话。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车即将进入停车场前,她从副驾驶座转过身子给我指了马路对面一栋高耸的蓝色建筑,那是她母亲上班的地方。
回到广东,我告诉她说我们家对她的职业发展帮不上忙,她说了谢谢,语气出人意外的礼貌。再后来,他们俩分了。
我不清楚分手原因,也懒得问,毕竟十年下来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