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是一种强迫症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里写道：“一个真诚的人一定会将自己的思维进行到底”，苏格拉底每一篇对话里也试图把他的对手引向最终的逻辑结局，仿佛人的特有能力就在于ta能够将任何一个信念进行到底，然后接受它的正确或者荒谬。许多人将这种品质为智识上的勇敢，或称之为人类理性的力量。但这绝不是事实：理性不过是人类这个物种特有的强迫症，它并不是任何值得骄傲的东西。真正展现人主体性的，只能是拒绝思考的能力而不是推进思考的能力。

帕斯卡在《沉思集》里描述了内在于人思维中的“自动机”：人的思维里仿佛存在着一台自行运转的加工机，只要给这台机器足够的前提，它就能以某种方式自发地进行思考并得到最终的逻辑结局。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台内在于心灵的机器，许多时候我们自己以为自己是努力地主动进行各种反思，实际上我们只不过是在服从于这台思维机器而已。许多人以为主动思考这件事情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但恰恰相反，主动思考体现了人的被动性——人努力地促使自己心灵跟上这台逻辑机器的运作，从而避免自己真的需要做出某种决断；就像SM关系中M努力跟上S的的命令，并不为了展现自己的自发性而仅仅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服从。

思维从来不是一种体现人类主体性的活动，相反它体现了人的被动性。这一点在20是世纪文人的“写作强迫症”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当记者问苏珊桑塔格为什么写作时，桑塔格回答道让她感到不解的并不是人们为什么要写作，而是为什么人可以不写作——面对那么多困惑与不解，内心的痛苦和疯狂，人除了写作还有什么别的应对方式？桑塔格的回答里蕴含着一种“写作强迫症”——人必须写作，因为只有在写作中，我们才能把自己的把自己的困惑和痛苦交给那台内在于心灵的自动机，自己才不会被那些东西撕碎。海明威在感到自己江郎才尽后饮弹自尽，这背后的最深处动机，难道不是他发现自己失去了那台能代替自己思考的自动机而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争斗吗？

这台心灵中的自动机，就是马克思所谈论的“意识形态”。同样的一个“私有财产”的观念，在左派那里体现为罪恶，在右派那里体现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在这里我们实际上找不到属于任何个人的真正思考，我们实际上只能看到属于某种意识形态的思维机器。

如何拒绝这种思维机器，真正实现人的主体性？我们需要的不是“以另一种方式思考”，因为这仅仅意味着委身于另一台意识形态机器，相反，我们需要做的恰恰是停止思考！停止思考，等待某个偶然性的到来，等待一个偶然性暴露出意识形态机器自身中的裂口，然后看着它轰然倒塌。

十月革命前夕，包括列宁在内的诸多布尔什维克党实际上对于革命的可能性疑虑重重。考兹基不安地问列宁：“我们会失败吗？如果我们失败了怎么办？”，列宁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对于身处1917的任何人来说，发动革命的唯一可能结果就是失败：俄国的工业完全没有发展起来，这仅仅只是一个落后贫困的农业国家，而按照《共产党宣言》，无产者的革命依托于诸多无产阶级工人才是可能的。根据当时的意思形态机器，当我们输入一个“俄国革命”的概念的时候，输出的最终结果一定是“失败”。列宁没法正面回应考兹基，因为任何理性的思考都只能导向同一个失败的结局。

但是列宁拒绝了思考，他没有回答（事实上也不可能回答）考兹基的问题。相反列宁反问考兹基：“如果我们成功了会怎么样？”。结果在1912年的10月，正如我们今天在历史书里看到的那样，革命竟然成功了。以往的诸多意识形态在历史的偶然性中纷纷暴露出了自己的裂口，一个个轰然倒塌。虽然从逻辑上完全不可能，但是十月革命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在这以后，所有的意识形态机器都必须重新调整，直至下一次“不可能的革命”的到来。

如果我们能够从列宁的十月革命里学到任何东西的话，那一定是对于思考的拒绝以及对于偶然性的承认。思考，作为人类特有的强迫症，实际上体现了意识形态对主体的暴力。真正的反抗，并不是把某个信念在思维中贯彻到底，直到最终抵达某个荒谬的结局然后抛弃这个信念。真正的反抗在于拒绝思考，拒绝追随这台实际上外在于我们的意识形态自动机。真正的反抗在于信仰一种偶然性，这个偶然性使得一切“逻辑上不可能的事物”真真确确地在我们的生活里发生，在这个绝对偶然性面前，一切原本“非如此不可”的意识形态都倏然间显得羸弱不堪，所有必然的推理过程都因为它而需要重新调整。

拒绝思考，这才是真正体现人不同一台随便输入一个指令都能得到某个结果的自动加工机的东西。理性不过是意识形态加诸于我们身上的强迫症，这个结论并不来源于另一个理性推断，而来源于我们对于历史的学习，“法国革命”、“十月革命”，历史告诉我们绝对偶然性总是可能的，总是存在着某种东西溢出了意识形态机器，超越我们的一切想象，而这才是真正的革命。

我的一个朋友最近落入了非常绝望的精神境地，他的一切思维推理都在告诉他生活里不再有任何解决方案了，他无数次告诉我自己想自杀，因为他算尽了一切可能性，也看不到任何出路。在无数次深夜长谈后，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同过理性说服他放弃这个自杀的念头。在最后的最后，我想我只能用这篇文章做一些劝阻。我想用这篇文章告诉他，他口中所谓的“算尽了一切可能性”仅仅只是某个特殊的“意识形态自动机”的有限推论。一定不能自杀，因为绝对偶然一直存在，它会颠覆我们对于生活的一切悲观推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