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作品丨乔治奥威尔《我为什么要写作》(下)
接上一篇。
在《我为什么要写作》的后半段,乔治奥威尔讲述了自己的成年后写作经历,以及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他如何确定了自己的写作立场。
《一九八四》和《动物农场》无疑是乔治奥威尔最为人称道的作品,除此之外,《巴黎伦敦落魄记》我也很喜欢,体现了他在任何类型的作品中都不会抛弃自己对美学追求的坚持。
翻译完这篇文章后,再回顾奥威尔的那些作品,确实都如他所说的那般,至于是“哪般”,凭各位自己去感受吧:
可以说这些动机彼此之间互相对抗,同时在不同人、不同时间点上不断变化。由于我天性使然(这里天性是指刚成年时的状态),在我身上前三种动机要远远超过第四种。
在和平年代,我或许会写一些辞藻华丽的、纯粹描写景物的书籍,也许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政治觉悟。事实上我被迫成了一个撰写小册子的人。刚开始的五年,我从事着一份不合适自己的职业(在缅甸当印度皇家警察),经历着贫穷,带着强烈的挫败感,这引发了我对权利的仇恨,也使我第一次意识到劳动阶级的存在。
缅甸的工作让我理解了帝国主义的本质,但这些经历仍没有给我指明一个明确政治方向。之后出现了希特勒、西班牙内战等等。到了1935年底,我仍未做出一个坚定的选择。我记得自己在那段时期写的一首小诗,表达了我当时的困境:
两百年前我可能是一位快乐的牧师/宣扬外界的厄运,然后见自己的核桃树生长/哎,可我出生在邪恶年代,我怀念那个充满快乐的天堂/因为我的上唇长了胡须,神父将它们都剃光/之后的时光还是很美好/我们很容易满足/我们在树的环绕下睡着,原本的烦恼便烟消云散。
我们承认自己的无知,我们藏起自己的玩具/苹果书上的绿雀能让敌人紧张颤抖/但女孩们的肚子和杏、小溪里的鱼、黎明时逃跑的马和鸭子,这些都是梦境/如今不能再做梦了/我们弄坏自己的玩具,将它们藏起/铬钢制成的马儿,由又矮又胖的男人骑着它们。
我是一个没有转过身的懦夫,没有后宫的太监/我如尤金阿拉姆一般走在牧师和政协委员之间/接着广播响起,政协委员说我是多么幸运/但牧师答应过会播放奥斯丁七号,而且杜吉会买单。
我梦见自己住在拥有大理石走廊的房子里/而且醒来后发现是真的/我不是为了这一个时代而出生的/史密斯是吗?琼斯是吗?你是吗?
一九三六年到三七年之间发生的西班牙战争和其他的一些事件,改变了世界局势,我也明确了自己的立场。一九三六年以来,我在严肃作品中写的每一句话,都直接或间接地对抗着极权主义,以此捍卫我所理解的民主社会主义。
在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期,我认为作家要避免写这类的主题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写这类文章,这其实就是关乎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去坚定自己的立场的问题。一个人的越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立场是什么,越能在他的政治行为中保留对美学和心智方面的追求。
过去十年间我最想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政治写作成为一项艺术创作。我的出发点是一种党派意识,一种对不公正的敏感。当我坐下来写作时,我不会和自己说:“我要做一件艺术品。”我写作是因为我想要揭发一些谎言,我想要让人们关注真相,我的初衷是希望自己的声音被世人听见。
但我不能脱离美感去写一本书,甚至连一篇长篇杂志文章都写不了。如果有人在意的话,去检查我的作品,就会发现即使是彻头彻尾关于政治的书,也会出现许多被政客视作不必要的描写。
我不能,也不想,完全放弃我从小到大形成的世界观,只要我仍活在世上,我就应该继续去揣摩自己的文学风格,去热爱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去感受物体和无用信息之间的美,企图抑制这种天性是没有用的。我要做的是如何将自己根深蒂固的好恶与这个时代强加给我们的非自愿的、公开的政治活动调和在一起。
这不容易,这会引起文章结构和语言方面的问题,在真实性方面也会引起新的怀疑。关于这类困难,我举个例子:我写的那本关于西班牙内战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毫无疑问是属于政治类的书籍,但整体而言我是从客观角度且遵循某种写作形式而创作的。我在书中尽力尝试将真相公布与众,且不违背我的文学坚持。但书中的某一章节,引用了大量报纸内容,并且是为了那个被指控与Franco密谋的Trotskyists而做的辩解。一两年后大众读者便对这样的章节失去了兴趣,毫无疑问这将毁了这本书。
一位我尊敬的评论家对我的书提出批评,“你为什么要加这些东西进去?”他说。“你把一本原本很不错的书变成了一篇新闻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我恰巧知道,在英格兰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无辜的男人是被诬陷的。如果我对此事无动于衷的话,那我将无法再写作了。
各种问题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出现,如语言问题就很微妙,需要花很长的篇幅去讨论。我只想说在之后的几年里,对于创作我追求的是更准确精炼的表达,而不是在生动形象上下功夫。我发现人一旦在某种写作风格上追求完美,你便超越了这种风格。
《动物农场》是我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尝试——我有意识地将政治目的与艺术追求融合在一个作品中。我七年没有写小说了,但我希望自己能很快写出下一部作品,虽然它注定是不完美的,事实上每部作品都是不完美的,但我明确知道哪种作品是我想写的。
回看上面写的这些,我发现自己似乎在讲自己的写作动机完全是出于政治目的。我不想在最后留下这样的印象。所有写作者都是自负、自私和懒惰的,他们最根本的写作动机永远是个迷。
写作是一场让人痛苦万分、精疲力尽的战役,像是得了一场严重的疾病。一个人如果不是受到他无法与之抗衡的恶魔驱使,他是无法从事写作的,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恶魔就是人类本性,如同婴儿啼哭是为了吸引别人注意。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作家不能尽力去隐藏自己的个性,那他将无法写出任何值得一读的作品。好的文章就像一片玻璃窗。我不敢肯定地说自己哪种写作动机是最强烈的,但我能肯定哪种动机是我一定要遵循的。
回顾自己的作品,我发现一旦缺乏政治目的,写出来的东西便毫无生气,辞藻华丽却没有任何意义,卖弄文笔却是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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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chu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09 10:4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