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1、 姥爷去世了。听到姥爷病重的消息是在一个周一,妈妈说姥爷很危险了,随时可能会不行,他们刚刚经历一场抢救,虽然姥爷暂时没有危险了,但是“随时做好准备”。微信上妈妈跟我讨论了很实际的问题:姥爷去世你回来吗?好请假吗?磊回来吗?当时我在早高峰的地铁上开始哭,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眼泪一直止不住的流,反反复复看着妈妈发的那几句话,可能也想起了一些姥爷的往事。就是在这个周的周日11点,妈妈告诉我姥爷不行了,让我请假回去。一周后的周一,我从北京到沈阳,表弟在车站接上我,我俩直奔灵堂。
2、 姥爷不是突然去世的。实际上,他已经卧床了15年,最开始卧床的时候,他才60出头,今年79岁,15年的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儿女孝顺,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从不抱怨,对于卧床的老人也算是照顾的非常周全。可是近几年来还是能看到他身体机能的每况愈下,进食越来越困难、经常呛到、精神上越来越无意识,每有头疼脑热,都让人分外揪心。疫情三年,尤其是全面放开后,家人尽力保护他,也确实让他幸运的躲过了第一波感染。可是今年6月他还是染上了,新冠终究没能放过他,夺走了他的生命。
3、 4月我要结婚之前回了一趟老家,时间也蛮仓促,赶着办完事就回北京。当时妈妈特地提醒我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分别准备了一份礼物,我也很听话的用心选了礼物,本来妈妈说没时间买的话就给红包也行,可我觉得不是钱的问题,礼物比红包要好。结果当天很忙乱,妈妈说不然别去了,礼物后面我给带过去得了,你们赶车来不及,我说还是去吧,后来就还是去了,都只是短暂的坐了一下,大概不到15分钟,但还是去了。之所以提起这个事是因为那就是我见姥爷的最后一面。
4、 当时他还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明显比之前状态要差:头深深的垂着,几乎弯成了一个锐角。之前妈妈试图跟他聊天,他还会试图回答,用他那含糊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试图回应,妈妈和姥姥就会神奇的“翻译”他的回应,不管那回应是表情动作还是声音。这次他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疲惫的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是浑浊的血丝。妈妈和姥姥试图翻译说他认出来了,是在用眼神进行示意。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会被痰卡住了,妈妈要帮他把痰抠出来。喂饭,即使喂的是婴儿吃的那种糊状的食物,也要时刻担心他呛到,一旦不小心呛到,就要疯狂的拍他的后背,他被呛到的时候很吓人。
5、 这次见面,上面说过了总共不到15分钟,但是跟姥爷在一起的时间更短,可能也就两分钟吧。因为我这次看到他,就开始莫名其妙的想哭,就是再多呆一秒就要大哭那种。我匆匆跑出姥爷的房间,妈妈姥姥和磊都发现了我的异常,我说没事,就是比较激动,太长时间没看到了。后来想想这可能是某种命运的暗示,我把它藏在心底,当成某种和姥爷之间秘密的连接,我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6、 写起来零零碎碎,想说的话很多。但是并不公正,都是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而这是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关于姥爷、关于姥爷这15年卧床的日子,我甚至连一个旁观者都算不上。他生病那年是2008年,我刚上高中,妈妈总让我学业为重,后来上了大学,就再也没在家长时间的生活过。本科和研究生阶段还会有寒暑假,工作之后回去的机会就更少了。承担主要照料职责的,是舅舅舅妈还有我妈和我姨。这其中家长里短的琐碎,如果展开来说,大概是可以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虽然也有纷争和拉扯,但平心而论,都是好儿女,几乎是模范儿女了。“照料职责”说起来是轻飘飘的几个字,但这背后的劳动是那么的具体而繁重:吃饭、喝水、换纸尿裤、大便、擦身、洗澡、扣痰,帮助老人翻身、或是起身坐会儿、给他穿衣服或者是脱衣服,每一项都足以让一个壮年在冬天都大汗淋漓,这些工作不是做一次,而是每天、每月、每年的做。
7、 刚卧床的时候,姥爷的思维还是清醒的,除了行动不便,还是愿意表达的。来人看他,他会跟人聊天,延续他健康时候的风格,说个没完,不管别人是否听懂;那时他身体状态也不差,他们还试图让他康复训练,后来康复无望,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让他坐上轮椅推他出去走走,穿上干净的衣服,胡子也刮的一丝不苟----姥爷健康时是多么乐于交际;后来他渐渐没法坐那么久了,推着下楼不可能了,就推他在家里坐坐,每天看会电视,吃饭也是坐到桌子旁边喂,不过那时候还是能吃真正的食物的,戴上假牙,可以吃出食物的味道,那时候他很有力气,但是无法精准的控制自己的力气,扶他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跟你较劲,很大的力气,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行动,那时候他们总想给他吃很多好吃的,说爸节俭了一辈子,没有享到福,现在条件好了,要补偿他;可是后来他连正常进食都不行了,也没法到桌子来吃饭了,几乎不再下床,吃的东西要用搅拌机打成糊糊,也不用戴假牙了。他也不说话了,一点点变得安静,刚开始那种状态持续了大概一年多吧,他就不咋主动说话了,但是会喊人,比如他有什么需求,喝水、撒尿他都会喊,问他话,他也会达;还有一段时间他就也不说具体干啥了,有啥事就喊“来-----”,再后来“来”也不喊了,就只是会痛苦的呻吟,妈妈说这一年他连疼都不喊了,问他,也不会给回应了。
8、 妈妈曾经跟我说过,老人就跟小孩一样,可是小孩会越来越好,会长大,会越来越强;老人却只会越来越老,最后走向那个不可避免的终点。姥爷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角落里成堆成堆的,是他们给他囤的纸尿裤,尿垫子。那是一个围绕着病人需求布置的房间。姥爷去世后,他们说要重新收拾一下那个房间,换个床扔掉一些旧东西。舅舅本来住在车库,这样或许可以住到楼上来。
9、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我曾不止一次这样想。很残忍吧,我也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跟我妈妈说过。我至今也没想清楚,当我真的得知姥爷去世的消息时,一方面我觉得他解脱了,另一方面又觉得,或许即使是这样痛苦他也是想活的、妈妈也是希望有爸爸的。或许生死都是命,并不是能“想通”的。
10、 至今我也不知道姥爷去世前的两周或是三周,每个人是怎么度过的。当姥爷靠吸氧维持生命体征、当姥爷被痰卡住几乎无法呼吸。我无法想象妈妈是怎么看着姥爷在漫长的痛苦中走向生命的终点,她怎样痛哭后又假装坚强,怎么在连续那么多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之后,又继续站起来。我多希望我能站在她身旁。我甚至不敢向她询问这些,我在葬礼竖起耳朵,他们又是会给吊唁的亲朋好友讲这些,我就听,拼凑出来一些,可是我不敢直接问。
11、 葬礼和婚礼一样,仿佛一场真挚的闹剧。我妈说这东西就是让活着的人找点事干,不用那么想念逝者,我觉得很有道理。可是葬礼也很累人,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我依然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女孩,一个刚结婚的女孩,我连戴孝都不用。我没法回礼、也没法做那些力气活,也没法开车,所以就是一个废物。我觉得我不在乎这些,可是我也想为姥爷做些什么。可是这个葬礼上没有我能做的事情,我连哭都不敢----妈妈和阿姨、舅舅都在强撑,我怕我一哭引得他们崩溃,反而过来安慰我,我有什么资格。所以我今天写下这些,或许也是有点这个意思,如果我什么都做不了,那么让我记住吧,如果我能记住他,也算为他做一点事情了。
12、 说起姥爷健康的时候,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他高高瘦瘦(他们家男的都很高挑英俊,我舅舅也遗传了这一特点),长得非常像张国师(失敬失敬)。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小孩,所以我小时候他还挺愿意带我玩的,我印象中我们一起去森林,他在水坑放鸭子,我就自己蹲在地上瞎玩,他还带我放过风筝,在树林中的空地上,一不小心风筝挂树上了,也不记得后来取没取下来。下雨了,小县城排水也不行,路上就会有积水,他就把我抱起来,自己趟水过去。他生病之前喜欢捕鸟,拉网粘鸟。好看的就养起来,听鸟叫,普通的鸟就烧吃了,或者卖掉。小时候他会在灶坑烤鸟给我吃,还挺香的,烧焦羽毛的味道,我就是这时候知道的。后来他得了莫名其妙的病,家人把鸟都放生了,说是他杀生太多,惹上这莫名其妙的病。
13、 他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愉快的人,主要是他的嘴太厉害了,得理不饶人,并且话很多。他的兄弟姐妹,他肯定是能帮就帮,但帮了总是免不了说几句话批评人家这个那个,人家又不爱听,他就吃力不讨好。另外他的爱说简直到了话痨的程度,比如他下午出去办事,碰见一个熟人,聊的好了,就能跟人家一说一下午,人家也有事啊,可能就也没那么想跟他聊,但是他也还是想说。他来北京告过状,大概是跟工资待遇之类事情相关的,关切到他和跟他一样工人的切身利益的,当时对这种事情还没像今天这样,好像还有某个领导接见了他们,安抚后就送他们回来了,这事让我一直对他有滤镜。他家房子拆迁,因为拆迁款的事,好像跟土地局的人打起来了,当时他年龄也不小了,薅着人家的脖领子要打架。我那时候是小学还是初中啊,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就觉得姥爷厉害的,还在家里拿这事调侃。这些事情的缘由、对错,今天都已经无法分辨。
14、 妈妈之前老是提起一个事情,就是大概我姥爷生怪病的前一天(怪病大概是某种跟血栓、小脑萎缩相关的病,一直没有确诊,通过打激素的方法救过来了,但是就开始卧床了),说自己有点头疼还是发烧,当天他买了几个豆包,来我家坐下就开唠----他个性本就爱说,对自己关心的子女更是絮叨,妈妈当天就有些不耐烦,也没咋听他说,就继续做晚饭。当天包的饺子,我妈知道他爱吃,就留他吃饭,他心里传统的那套东西很重,觉得不能在女儿家吃,就非得回去了,说吃豆包,我妈也没深留。结果回去后他觉得不太舒服,就吃了两片去痛片---过期的,然后大概后面就病倒了,莫名其妙的。提起这件事妈妈总是后悔。
15、 对于妈妈来说,姥爷不是个十全十美的父亲。观念上他及其重男轻女,有了孙子后更是觉得说只有孙子才是唯一值得他付出的人。但是姥爷很注重教育,妈妈和老姨也都争气,分别上了师范和卫校,成为了教师和医生,这得感谢姥爷,他即便重男轻女也没有荒废掉两个女儿的教育。他掌控欲强,脾气也不好,舅舅找了个女朋友,有皮肤病,但是两个年轻人两情相悦啊,姥爷不同意,硬生生拆散了。舅舅的人生某种程度上因为姥爷的过度关注,过得并不尽如人意,虽然把这归咎于姥爷实在残忍,但我从一个孩子的角度讲,多少有点为舅舅鸣不平。他对姥姥也不算好,妈妈以前讲过他是怎样不愿意让姥姥帮衬自己娘家人的,甚至还对姥姥拳脚相加过。人就是很矛盾的,人也是有时代的局限性的。也是姥爷带着全家从农村搬到了城市,买房,找工作,落地生根,一家人都不用再种地,而是过上了温饱不愁的生活。姥爷童年赶上过饥荒,吃树皮,差点没饿死。作为家里的小儿子,又倔强,在家里也是没人待见,据说分家时也几乎啥也没分到,确实也是他带着一家过上了更好的日子。
16、 人真是健忘,多悲哀。写着写着竟然词穷了。其实关于他健康时候的回忆,应该有更多的,他是一个很鲜活的人,锋芒毕露,每个认识他的人都不会忘了他。有的人会很讨厌他,有的人会很喜欢他。他构建了一个自己的秩序,然后像骑士一样拼命守护这个秩序,中心是儿子孙子,然后是儿媳女儿妻子兄弟……可是一切在15年前戛然而止了,然后又在今天真正的画上了句号。听着妈妈安慰姥姥,安慰表弟,安慰来吊唁的人,她一遍遍重复着,用她老师固有的那种确信的语气,可是我明明听出来她是在劝自己,希望自己多说几遍就能深信不疑。我希望我们有一天能聊起她爸爸,她能像原来一样给我讲以前他们的故事,可能这样她才是真的释怀了----释怀,但并没有忘记。
17、 希望姥爷安息,再无病痛折磨。
2023.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