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A Mirror 镜子(上)
作者:Sam Holcroft 萨姆·霍尔克罗夫特
翻译:Moony
实际演出与剧本存在差异。
用爱发电,仅供学术。
如有错漏, 敬请斧正。 人物
齐列克/主婚人 男性
亚当/新郎 男性
玫/新娘 女性
巴克斯/伴郎 男性
高级官员 男性
婚礼来宾
乐手
彼得洛夫警官
公共秩序委员会(公秩委)执法人员
文中/表示台词重叠时被打断的地方。
序幕
【朴素低调的婚礼现场。中间一条走道通向凸出的平台,走道两边摆着几排椅子。台上一桌三椅,有鲜花蜡烛装饰。一位乐手弹奏着轻柔的音乐。
【观众和参加婚礼的宾客一样,受到(新娘或者新郎?)接待。从现在开始,观众就是婚礼来宾。婚礼工作人员引导观众入座,并分发婚礼流程单,标题是“莱拉和乔尔的婚礼”。
【主婚人在台上踱步。他长相优越,一身略显破旧的三件套西装,戴皮手套。他旁边的年轻人就是新郎,穿着一身廉价且不合身的西装。他们对着几位来宾点头微笑,稍显紧张。
【最后一位来宾到场后,伴郎(比新郎年纪大一些)给主婚人一个手势。音乐暂停,主婚人面向来宾。
主婚人 请大家起身,迎接新娘入场。
【来宾起立。门打开,乐手演奏入场音乐,新娘走进来。她穿着端庄的白裙,手里一束简单的捧花。从中间走道经过时,她对来宾们露出羞赧的笑。
【新郎深情地微笑看她走到自己身边,然后两人一起转向主婚人。乐手演奏结束,主婚人面向来宾。
主婚人 各位请坐。
【来宾就坐。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亲朋,各位好友,首先,我要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共同见证这位先生和这位小姐的幸福结合,让我们庆祝他们喜结连理,终成眷属。本场地已经得到婚礼许可。如果在场任何人依据法律,知晓他们不该结婚的理由,请现在提出。
【来宾们保持沉默。
莱拉和乔尔,在你们正式进入婚姻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们两位,即将许下的誓言中所包含的庄严性和约束力。在这个国家,婚姻意味着双方自愿而终身的结合。现在我会依次要求你们两人表明,你们确定没有任何法律原因会阻碍这段婚姻。(对新郎)乔尔,请跟我说:我郑重宣誓……
新郎 我郑重宣誓……
主婚人 我出于自愿,没有胁迫……
新郎 我出于自愿,没有胁迫……
主婚人 根据国家宪法……
新郎 根据国家宪法……
主婚人 以及我向人民和国家领导人立下的誓言……
新郎 以及我向人民和国家领导人立下的誓言……
主婚人 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障碍……
新郎 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障碍……
主婚人 阻止我乔尔……
新郎 阻止我乔尔……
主婚人 与莱拉结婚。
新郎 与莱拉结婚。
主婚人 谢谢,乔尔。(对新娘)莱拉,请跟我说:我郑重宣誓……
新娘 我郑重宣……
【一位宾客起身,新娘分神看向他的方向——那位来宾并没看她,也没有为打断仪式道歉。短暂沉默后,主婚人朝那位来宾点点头。
主婚人 长官。
来宾 (不耐烦地摆手,走向出口)继续。
主婚人 (对新娘)我郑重宣誓……
新娘 我郑重宣誓……
主婚人 我出于自愿,没有胁迫……
新娘 我出于自愿,没有胁迫……
【那位来宾离场。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主婚人 根据国家宪法……
新娘 根据国家宪法……
【新郎和主婚人看向伴郎——他沿着角落走到门边,探出头往外看。
主婚人 以及我向人民和国家领导人立下的誓言……
新娘 以及我向人民和国家领导人立下的誓言……
主婚人 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障碍……
新娘 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障碍……
【伴郎朝新郎和主婚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关上了门。主婚人、新郎和新娘带着鲜花蜡烛快速离场。伴郎面向婚礼来宾——
伴郎 感谢大家的耐心——我们马上开始。
【舞台一边,主婚人和新郎新娘互相帮对方换衣服。新郎解开领带,脱掉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和长裤。新娘给主婚人别上徽章。
开始之前,我想感谢大家的到场。我们知道在座各位承担的风险,向你们的勇气致敬。本场演出没有获得文化部的批准。如果有人先前不了解情况的,可以现在离开。
【想离场的来宾可以离场。
【新娘在裙子外面套了一件西装外套,让她的礼服看起来更像办公室着装。新娘新郎把桌子移到舞台中间,椅子放在桌子两侧。
话不多说,请欣赏——《一出戏》。
【新娘新郎和伴郎下场的时候或许有轻轻的掌声。新郎从后方调暗灯光——留下斜射光对准舞台。
【好戏开场。
第一场
【文化部,齐列克先生的办公室。几个桌面配件,包括一台对讲电话,一个刻着名字的铭牌,一只花瓶,无不彰显着这是一位高干的办公室。
【玫(由新娘饰演)上场。她身上带着一种刻板的、军事化的气质。亚当(由新郎饰演)紧随其后,神色紧张。
玫 请您在这里稍等——齐列克先生很快就来。
亚当 好。(停顿)抱歉——谁?
玫 局长。齐列克局长。
亚当 局……抱歉,戏剧……局的?
玫 部委局长。
【亚当吓了一跳。
亚当 部委?
玫 对。不会太久的。他和部长的会开晚了。
亚当 对不起,不好意思,请问这……这正常吗?
玫 正常。部长总是迟到。
亚当 不,我是问,像我这种人面见部委局长,这正常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犯了什么错?
玫 我不知道。
亚当 求求你,如果你知道任何——
玫 我才来这里两个星期,都不在这层上班……我也不知道标准流程该什么样。
亚当 但是假如我真的犯了什么错,这不会就是……不,没事。抱歉,我不该问的。
【停顿,玫下场。
【亚当焦虑地四下张望,他想坐下——但不确定该坐哪把椅子。他选了一把……又改了主意……选了另一把。他整了整衬衫,开始等待。
【齐列克(由主婚人饰演,依然穿着三件套和皮手套)上。亚当立刻站起,低头致意。玫跟在齐列克身后上,手里拿着几份文件夹。她把文件夹放在桌上,翻到相应的页码。
齐列克 纳里曼先生,你好,我就是齐列克先生。
亚当 幸会,长官。
【齐列克径直走到桌前,没有跟他握手。亚当站得笔直。
齐列克 请坐——我们这里不用立正,这是文化部,又不是国防部。(对玫)谢谢你,玫,我们要的就是这些——至少目前是。麻烦你去外面等一等。
【玫爽快地点头下场。亚当坐下。
现在,纳里曼先生——我能叫你亚当吗?
亚当 是,长官。当然可以。
齐列克 别跟我“是,长官”“不,长官”的,叫我齐列克先生就行。那么,亚当,你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原因吧?
亚当 我,呃……不……完全知道。
齐列克 但你确实是亚当·纳里曼先生本人,对吧?你也确实写了一部名叫《九楼》的剧本,然后在两个月前提交给了文化部,对吧?我们没有找错人吧?
亚当 哦,不——我是说,对。确实是我。我本人。因为我以为……我是说,我听说……是应该这么做,写完戏之后。是不是……是我做错了什么?
【停顿。齐列克从桌子对面审视亚当。亚当坐立难安。
齐列克 一般来说,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应该会收到一封文化部寄来的信,也许会邀请你跟我们的初级审稿人谈谈。但你的情况是,审稿人认为有必要把你的剧本上交给她的上级,她的上级上交给主管,然后层层递交,最终交到了我桌上。
亚当 (默默震撼)好……好的。
【齐列克依旧审视他。
(强压不安)对不起,长官,齐列克先生……我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齐列克端详他的表情,意图发现什么——但似乎没找到。他低头看眼前的文件。
齐列克 这上面说你是……一个修理工——是这样吗?
亚当 是的。
齐列克 修车?还是农业设备?
亚当 呃……大多数是车,也修自行车。还修过一次坦克,但那是因为它坏在修车厂门口了。
【齐列克微笑。
齐列克 (翻查文件)你以前当过兵?
亚当 (紧张)嗯……对,工兵团。技术兵,46营。但我两年前就退役回家了。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修理工。修油管,不修雷管。
【亚当干笑,齐列克盯着他。
齐列克 其实,我的车也出了点问题。
亚当 (突然产生希望)是吗?
齐列克 踏板下面有咚咚的声音。有两个星期了。
亚当 所以我是来——修车的?
齐列克 不,不是,这不是——正好问问你。
亚当 这样……听起来像是你的减震螺栓磨损了。可以找人检查一下。
齐列克 部里的修理厂说没什么问题。
亚当 (急忙)那,他们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但我觉得还是看一下比较好。拧一个螺栓只要30秒,但是如果真的有磨损,就得打孔、钻洞、重磨螺纹——得好几个小时。万一零件没货,要等上好几星期。不过,你也可以从其他车上找一个改装上,如果你懂行的话。
齐列克 光从咚咚的声音你就能发现这么多?
亚当 嗯,最近挺常见的问题,因为路面……那个样子。加上替换零件很难运过来,因为很缺……总之最好是在坏掉之前修好。我觉得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得明白事物失控的临界点。
【短暂的停顿。
齐列克 在你不修车——也不修坦克的时候——你还怀有一腔文学理想。
亚当 这我不敢说。
齐列克 这是你写的第一个剧本吗?是你第一部交给文化部的戏——不会还有一大堆纳里曼手稿藏在哪个抽屉里吧?
亚当 不,这是……这就是第一个。
【齐列克想了想。
齐列克 一个工兵,成了修理工,又成了编剧……给我解释解释。(亚当一头雾水)你怎么决定弃工从文的,还写了个舞台剧?
亚当 我……不知道。
齐列克 你从小就喜欢艺术?还是你经常去剧院?
【亚当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动,有点尴尬。
亚当 呃……不是,没有……我——说实话,我不怎么看戏。对不起,我更喜欢电影。但摄影器材太贵了,我连一个摄像机都买不起,更别说还有镜头、三脚架、麦克风。但是一部舞台剧——只需要一个舞台,不是吗?我想我要是写个戏的话说不定真能成。抱歉,你想听的大概不是这些。
【齐列克思忖如何作答。
齐列克 电影,电视,戏剧——文化部欢迎大家用任何形式讲故事。(顿)那我们就来看看你的剧本,好吗?(读剧本)《九楼》,作者亚当 ·纳里曼。耐人寻味的题目——《九楼》。或许你可以讲讲,为什么要把你的第一部戏放在这个特定情境里?
亚当 呃,特定……?
齐列克 就是地点和人物——为什么你要写这些人物,这个地方,而不是别的什么?
亚当 哦,这个,很简单——他们是我认识的人。我是说,这戏可以说是关于我住的地方。住在我周围的人。这是不是……正常来说应该怎么办?
【停顿。
齐列克 我们来读读看吧,可以吗?(按下对讲按钮)玫,请你进来一下。(松开按钮)让编剧听听别人读自己的剧本总是很有用的。
【玫进来。
玫,我们要麻烦你了。能不能请你和我们一起读一段亚当的剧本?
玫 (震惊)读……出来?
齐列克 对,没错。(把几页剧本交给玫)分发一下。
玫 但我不是演员,长官。
齐列克 我知道。
玫 我……不会表演。
齐列克 不需要表演,玫,只要读出来就行。
玫 我不——我不行/那也——


玫 我的想法?
齐列克 对。
【玫坐下,一脸郁闷。
你怎么想,玫?
玫 嗯……我不知道。
齐列克 没有正确与否。就是你最直观的感受。读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玫 嗯……别扭。
齐列克 别扭。谢谢你,玫。这是你的预期效果吗。亚当?
亚当 什么?
齐列克 这是你希望观众感觉到的吗——别扭?
亚当 呃,不是,并不是。
齐列克 那你希望他们有什么感受呢?
亚当 我……也不太确定。
齐列克 我在试着领会你的意图,亚当。你当初写这一场的时候有什么意图?
亚当 我当时没意图。
齐列克 你当然有,你写出来了。你选择了这些特定的人物,在这个特定的场景,说了做了特定的事——为什么?
亚当 只是……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齐列克 谁们?
亚当 我的邻居。
齐列克 那……等等,这是基于真实事件的?
亚当 这就是真实事件。
齐列克 你就是那个士兵?这都是你的经历?
亚当 不,不是我,是我邻居。我隔墙听见的。我住在一栋旧工会大楼里,墙跟纸一样薄,两边所有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齐列克 (终于理解)所以你不是编的?这些是别人真正说过的话,你偷听之后再逐字逐句记下来?
亚当 对,是的。
齐列克 每一场都是?那个从不出门的疯男人?还有那个喂流浪狗的寡妇?
亚当 是,他们都是我的邻居。那个男人住隔壁;老太太住楼下;刚才念的那场戏里的女人就住另一边。白天她是理发师,有时候会把客人带回家。我能隔墙听到他们说话,听到什么就写什么。
【顿。齐列克盯着亚当。
齐列克 行,我懂了,你监听隔壁/邻居——
亚当 不是自愿的,只是……被动地耳听八方。
齐列克 所以你一边听隔壁邻居的动静,一边“只是”记下来……
亚当 对不起。我不应该……我不想给任何人惹上麻烦。
齐列克 我不关心你邻居的行为,亚当,我问的是你,你的戏剧性选择。可想而知你已经听过成百上千了,为什么把这些时刻,这些对话放进你的戏里。显然你是有选择的,我的问题是:为了什么效果?
亚当 呃,我……我猜是因为它们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齐列克 怎么个挥之不去?
亚当 我不知道。就是念念不忘。
齐列克 不出所料。每一段对话都各有各的令人发指。在这短短的六十页里我们就集齐了……(翻剧本)黄赌毒、儿童忽视、一起自杀未遂和一个自慰强迫症患者把椅子腿插入直肠导致的肠穿孔。跟我说说,亚当,你恨你的邻居吗?
亚当 啊?不,我爱我的邻居。
齐列克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写?
亚当 因为事实如此。
【停顿。齐列克从眼镜边缘审视亚当。
齐列克 那你想归罪于谁?
亚当 归罪?
齐列克 退伍兵诊所?住房部?这一切是谁的错?你到底想让观众对谁感到愤怒?
亚当 不。
齐列克 你到底对谁感到愤怒?
亚当 不。
齐列克 你恨国吗,亚当?
亚当 我什么?不,不,我不恨国,我爱我的国家。我曾经为国而战。我爷爷,我父亲,我们都入过伍。我真的只是……我的意图只是……想创造一些真实的东西。然,然后,对我来说,我隔墙听到的……就很真实。
【齐列克盯着亚当看了许久,终于得出结论。
齐列克 行吧。
【齐列克的举止变了——他似乎放松下来,变得柔和。
你看,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你应该收到一封部里的拒信,很可能还会被请去公秩委。
【齐列克对玫点点头,后者交给亚当一封信。亚当打开,快速略读——
亚当 (读出信上内容)“……通知您,委员会已经阅读了您的剧本,并认为其有伤风化、冒犯无礼,且蓄意破坏国家和平与安全。请立刻前往公共秩序委员会报到。“
【亚当放下信,脸上浮现一丝困惑。
“蓄意破坏国家和平与安全”……?
齐列克 我差点就信了——差点——你真有那么天真,天真到没想过这部戏根本不可能上演。
亚当 噢。
齐列克 首先,说实话最简单的一点,这本子污言秽语也太多了,同时违反了《剧院法》和《刑法》第十二条。玫会给你一份敏感词手册。很繁琐,确实,但规矩就是规矩。
【玫交给亚当一份手册。
亚当 但是……人就是会说脏话。
齐列克 也许。但你说的是生活表层的真实,只是形似。
亚当 恐怕我……没听懂。
齐列克 想象你的戏在某家公共剧院——比如团结剧院的主舞台——上演了。一千两百个座位,每晚满座,演十六周。那就是十三万人。他们走进观众席,脑中萦绕着恐惧与怜悯。他们是为了什么?是再品味一遍他们日常生活里的琐碎难堪?还是——能够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心潮澎湃——最后,得到升华;也启发他们从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的生活。
亚当 听起来……您认为应该是后者。
齐列克 如果他们想要那种“真实”,大可以坐在楼梯间听邻居的对话。他们进剧场就是为了体验某些更深刻的东西。艺术不仅告诉你生活现有的样子,还有它应有的样子。而那,我想,正是你剧本最根本的问题。脏话先放一边,从纯粹的艺术层面上,你的剧本——说得客气一点——完全失败了。
亚当 哦,这样。(随后)您能……具体一点吗?
齐列克 可以是可以,但那是在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结构松散,故事单薄,角色缺乏弧光,没有张力,没有收尾。不过作品本身/说实话——
亚当 别说了。我明白:糟透了。
齐列克 不,说实话很不错。
亚当 啊?
齐列克 有点粗糙但是,对于初次尝试来说,相当惊人了。你展现出一种塑造氛围的天赋——场景设定和人物描述准确而不煽情。用你的话说,亚当:你已经有了这个工具,只需要在正确的车上恰当地使用它。
亚当 所以……你是说我应该重写一遍?
齐列克 不,当然不。这个本子应该“直接报废”。但我也知道拒信会给人多大打击。而且我不愿看到有潜力的作家灰心丧气,所以我想要跟你当面聊聊,把事情说清楚,虽然你的剧本被拒了,但你没有。
亚当 ……谢谢您。
齐列克 这个部门的存在就是为了培养新人,不是消灭他们。我目前正在为一个新的人才开发项目筹集资金——这个项目会给有潜力的作家提供指导、工作坊、排练室和演员。我们先前也进行过一些非正式的尝试,跟那些后来成为国宝级编剧的作家们:格拉西亚,佩吉曼,巴克斯——
【亚当猛一抬头。
你知道巴克斯吧?
亚当 当然,我们在学校里学过他的那部戏,《团结广场的小贩》。
齐列克 啊哈,他打响的第一炮。巧了,也是我的。那个时候我还在二楼上班,就跟玫现在一样。那是摆到我桌上的最初几个剧本之一。
亚当 我觉得写得很美。
齐列克 同意。但注意你刚才的用词——“很美”。一个不起眼的小木匠,在贫民窟摆地摊过活——你每天路过一百次都不会注意到的那种人。巴克斯写他捉襟见肘的生活,从肮脏、贫困和痛苦中精挑细选,就像矿工从泥沙中筛出——宝石。微小的勇气和善举。告诉我们决定一个人的,不是他的社会地位,而是他的行为。以及我们任何人都能成为英雄。如果这还不能激励我们所有人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可以了。
【齐列克起身。亚当也自动站起。
恐怕我们时间到了,但是请你——一定写点新东西。直接发给我,我会私下读的。哪怕是一场,一个片段,几页都好——但记得要给人希望,能激励人心。(指亚当的剧本)你已经让我见过了肮脏,现在该给我看看美了。只要给我一粒沙,我就能帮你孕育出一颗珍珠。
亚当 谢谢您,齐列克局长。我会努力的。
齐列克 请务必加油。再见,亚当。
【亚当下。玫收拾桌上文件。
玫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出去了,长官?
【玫走向出口。
齐列克 玫,请留步。
玫 是,长官。
【玫立正。
齐列克 跟我说说,你感觉怎么样?
玫 感觉什么,长官?
齐列克 这次会面——你觉得怎么样?
玫 (谨慎地)我……觉得……很好,长官。
齐列克 别说这些虚的,玫——部里马屁精够多了。你可以说实话。说真的,请一定说实话。
玫 实话说,长官,我觉得很……意外。
齐列克 好多了。意外,怎么意外?
玫 嗯,坦白说,长官,我以为他要倒霉了。我第一次读他剧本的时候,我标记出了一百二十处违规内容——违禁词、恶意言论、政治敏感话题。所以我把剧本上交给了我的上级,加马什先生——
齐列克 没错,了不起的加马什先生。
玫 ——我把剧本交给他以后,根据规章,他又找到另外二十九处。他建议立刻拘捕纳里曼先生,由公共秩序委员会进行讯问,然后送去再教育营。
齐列克 那你觉得我处理不当咯?
玫 哦不,长官,不……正相反。
【齐列克闻言笑了。
齐列克 你来这里多久了?
玫 两周,长官。
齐列克 在此之前,你是……?
玫 我是军械员,一等兵。前线基地德尔塔。
齐列克 (一惊)在边境?
玫 是,长官。
齐列克 你在前线打过仗,他们怎么安排你到文化部来?
玫 伤病退伍,长官。右腿和膝盖,多次应力性骨折——没法继续受训了,长官。
齐列克 别叫我“长官”,叫我“齐列克先生”就行。
玫 是,长官。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 你对这份新工作有什么感想?我猜你也不是自己选的?
玫 不,齐列克先生,我很感激。国家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齐列克 也还是变化挺大的吧,毕竟以前你管的是一箱步枪,现在就一盒荧光笔?
玫 没有您想的那么大,齐列克先生。在军队里,我对着单子拆卸和清洁步枪;到了审查局,我对着单子审核剧本。
【齐列克听见“审查局”时皱了皱眉。
齐列克 我知道大家都叫我们——“审查局”……
玫 对不起,长官,是不是不——?
齐列克 不,不,这不是你的错。是加马什先生那种人的错——他们觉得可以用一份清单来评判一部戏的好坏。我一直以来努力改变的就是这种专注于负面的言论——哪些不让说,哪些不让演。我们不是“审查局”,是文化部。我相信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才算无愧这个名号。(顿。玫露出一点迷茫的神情。)你喜欢剧院吗,玫?去看过戏吗?
玫 呃,看过,一次。或者说,是……是剧院主动过来的。来我们部队。叫文……什么团?我不记得名字了。
齐列克 部队文工团。
玫 对,他们有个乐队,有个喜剧演员,最后还有一部戏。
齐列克 你觉得怎么样?
玫 挺不错的。
齐列克 我说过,请你说实话。我不是在套你话。
玫 就……有点……烦人,感觉?
齐列克 烦人?
玫 对,我们当时在换防,我手头压了三十门迫击炮等着拆卸,但他们非要我们在作训场的帐篷里看三个小时的戏。
齐列克 你说的是造成的麻烦和不便,不是戏本身。你觉得戏怎么样?
玫 我……没感觉。几个女孩在唱歌,挺好听的,好像。那个戏……是关于一个少女想要跟哥哥并肩作战的故事。她谎报了年龄,最后打了胜仗,什么的。但是他们拿的都是那种傻乎乎的木头枪——早知道我们可以把真枪借他们。然后有个戴假发的男人发表了一段鼓舞人心的讲话,然后大家开始起哄让唱歌的回来。挺丢脸的。
齐列克 所以你确实感觉到了——丢脸。我不怪你,文工团的演出烂得令人发指——政治宣传的雇佣文人和党委会执笔,找来一群有气无力的演员,表演一些枯燥无聊的剧本。倒是毋庸置疑,能满足加马什先生那张清单里所有的条件,只漏了最关键的一点:这戏好吗?能打动人吗?归根到底,这部戏真实吗?而这就是悲剧所在——对我们文化部和我们国家都是。我们的真相值得被讲述。对全世界,也对我们自己。真相是:这个国家正在进行一种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创造活动,开创举世未有之大变局,创造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新形态的社会。但假如我们放任加马什先生和他的走狗们践踏在每一个展现出一丁点大胆创新精神的艺术家身上……那么谁来听我们的真相呢?又有谁来讲述它呢?(顿。接着)抱歉,我又说个没完了……
玫 不,说得……很好。发人深省。
【齐列克笑了。
齐列克 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玫 什么?
【齐列克找出几张看起来相当正式的烫金戏票。
齐列克 巴克斯的新戏,《泪水之地》,在人民剧院开演。会很热闹。一流的演员,优秀的团队,剧本也……虽然不是完美的,但也要比你当年在帐篷里看的好太多了。可以给你好好上一课。
【齐列克给她一张票。她害怕地看着。
玫 我……去不了,对不起。
齐列克 你有安排?
玫 不,我……就是没法去。
齐列克 你现在也是艺术行业的人了——应该熟悉一下你的专业。如果你只玩过水枪的话,他们也不敢让你拆步枪,对吧?
【玫尴尬地盯着地面。
(恍然大悟)哦,如果是因为……玫,这完完全全是工作性质的,你会和部里的代表团一起去——我们甚至不会坐在一起,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玫 哦,不是,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齐列克 我知道有些部门对女性员工的态度……比较暧昧,但我保证,我们这里绝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玫 不,不是这样。我……从来没去过剧院。我没有……我不知道该穿什么。
齐列克 哦……
玫 要戴帽子吗?
齐列克 帽子?
玫 像参加婚礼那种?
齐列克 (克制微笑)不用,戴帽子的话,会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不过参加首演确实可以参考婚礼着装,你之前穿去参加婚礼的应该都可以穿到剧院。
玫 我都穿制服。
齐列克 好吧。那你现在穿的其实就可以。首演会比较隆重……或许可以把外套脱掉。
【让齐列克惊讶的是,玫真的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的裙子。玫的动作很冷静——只是单纯地寻求确认。尽管如此,齐列克仍然忍不住打量起她的身材。
嗯,很好。这样就……可以。
玫 那……我接受您的邀请。感谢您给我的机会,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 别客气。
【短暂停顿。
玫 还有其他事吗,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 就这些了,谢谢你,玫。
【玫走向门口。
我们坐在一楼前排,但是我可以跟你在……
【玫已经离开。
……前厅见面。
【灯光渐暗。
【伴郎和婚礼的其他成员现场演奏音乐,新娘新郎重新布置舞台。新郎摆正椅子,新娘整理桌上文件,把剧本翻到相应的页码。
【新娘换掉齐列克先生桌上的花,代表时间流逝。新郎换衣服。
【一切就绪后,新娘新郎看向主婚人,后者向他们轻点一下头。
【音乐结束,好戏继续。
第二场
【文化部,齐列克先生的办公室。三天后。
【玫的胳膊下面夹着文件上场。她身后跟着亚当。
玫 请坐。齐列克先生应该……(看表)很快就到。
亚当 抱歉我来早了——我可以在外面等。
玫 他说要把你直接带来办公室。
【亚当坐在和上次一样的位置上,看起来很紧张。玫把一罐水放在桌上,倒出一杯,然后整理桌上文具。
亚当 他有没有……抱歉,齐列克先生有没有跟你提过关于这次会议的其他事?
玫 没有。
亚当 好吧。但他看起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还是……?
玫 我也不确定。
亚当 那他这样亲自过问……是正常的吗?有多少新人作者他会一周见两次?
玫 只有你。就我所知。
【玫继续清理桌面。完成后,她迅速而有目的地绕过办公桌。亚当看着她站好,背墙而立。她低头检查衣扣线与腰带是否对齐,并进行调整。然后她不靠墙壁地站直身体,目视前方,双臂交叉。
亚当 步兵?
【玫惊讶地看着亚当。
你对了衣扣线。
【玫低头看纽扣。
积习难改。我现在吃东西还像有人要跟我抢似的。(指他自己)工兵团的。
玫 装甲团。
亚当 后勤?
玫 炮兵。
【亚当钦佩地点头。
亚当 (指自己)工兵,46营。
玫 (钦佩地)绿夹克团?
【亚当点头。
亚当 我已经退伍两年了,给人指路的时候还是用刀手。把那群老太太吓够呛。(他摊开手掌,劈开空气指路)往前,女士,左转,再右转。
【玫大笑。
玫 我总会跟走在旁边的人步调同步。习惯了。
亚当 我也是。
【停顿。
玫 他没跟我说过会议的事——只让我把你直接带来,确保你不要跟其他人说话。
亚当 你读过我这次的剧本没有?
玫 没有,直接交给局长了。也许你惊艳到他了,因为就我所知——
【齐列克快步上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齐列克 下午好,亚当。(对玫点头)玫。
【齐列克夹着几份剧本,直接走向书桌。亚当恭敬地站着,点头。玫站直身子。
亚当 下午好,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 请坐。很快就好。
【全体坐下。
你提交了你的剧本——比我想得更快。你的剧本被标注直接交给我本人,考虑到你写的内容,我很庆幸,幸亏如此。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亚当 呃……没有,我……没有。

亚当 不,不是……
齐列克 模仿我,戏弄我,把我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为什么?
亚当 不是戏弄,没有。我只是……想要达到你的要求。
齐列克 你就这么解读我说的话?把我们的对话完完全全地写下来然后当作戏里的一场交到部里?算了,你别回答——我们这就看看当时我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就在第十四页。(他翻到那一页,读)一定写点新东西。直接发给我,我会私下读的。哪怕是一场,一个片段,几页都好——但记得要给人希望,能激励人心。(从剧本上抬起头)现在我再问一遍——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干?
亚当 我保证我没想/嘲笑您——
齐列克 我是不是该把你举报给公共秩序委员会——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可以这么干——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亚当?
亚当 不,不是,这不是……我想给您写一场戏,就像您要求的那样。我读了您给我的手册,关于违禁词和相关处罚的。我发誓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跟您第一次见面时,我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烦——我肯定踩了无数红线。您早就可以告发我——罚我的款,收我的监,我现在没准就在劳改……对不起,是再教育营里,就现在。但您放了我一马。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您告诉我要写一些激励人心给人希望的东西。这些话给了我希望。所以我写了这场戏。
【齐列克盯着亚当,看他是否真心实意。
齐列克 你是在告诉我,这是一种致敬?
亚当 呃,是的。您确实谈到了……“微小的勇气和善举”。您为我做的这一切也确实是……一种仁慈。这激励了我。
【齐列克的神情变了——他似乎吃了一惊。
齐列克 那还真是……让人意外。
【短暂停顿。
亚当 如果我冒犯了您,我很抱歉。
齐列克 不,没有,我只是……我从没想过……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真是……过奖了……谢谢你,亚当。
亚当 不——谢谢您。
齐列克 但你还是让我犯难啊。
亚当 我吗?
齐列克 对。我跟巴克斯提到了你——他是我朋友,你也知道——他答应帮个忙,读一读《九楼》。而且他也和我一样,看到了你作品的潜力。
亚当 (震惊)巴克斯?真的吗?
齐列克 他还答应找个下午跟你开工作坊,打磨一下你的新剧本,我告诉他你很快就会拿给我看。但我们肯定不能用这个——不管是不是出于好意——来开工作坊。我们甚至没法用这个教你剧本写作的基础——结构、人物弧光、突转……
亚当 为什么?
齐列克 因为这不是虚构作品,这是转录笔记。我猜你当时录下来了——用了什么,录音笔?
亚当 没有,我从来不……我只是记性好,能记住别人的话。
齐列克 别闹了,没有人能记得那么清楚。
亚当 我猜是天生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愿意写真实的对话。
齐列克 好吧,管它记不记的,我只想鼓励你写一出戏。除了你邻居的对话和你和我之间的对话,你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想写了吗?
亚当 呃……我不知道。
齐列克 你可以通过个人经历来激发灵感——你当修理工的时候,你当兵的时候,你的童年——有什么是你念念不忘的?
亚当 呃……大概……基林?
【“基林”一词在房间里掷地有声。
齐列克 (既惊且佩)你参加过基林战役?
亚当 我的最后一班岗。我们的队伍在山里打了三个月。有时候我觉得该写点什么……关于那个时候的事。
齐列克 这就像话了!从真实视角记录我国最值得骄傲的军事胜利。我们可以做这个!太好了。直接交给我。我收到就读。
【齐列克站起来,亚当同样。走向门口时,齐列克顿住。
我还是得警告你——以防我们之间有任何误解——如果你后面给我交一份我们今天对话的记录,你会被列入部里的黑名单。你最开始的剧本会被交给公共秩序委员会,你将面临他们认为适当的任何处罚。听明白了吗?
亚当 明白。
齐列克 很好。别让我失望。
【亚当下。
【齐列克转向玫——
麻烦你,把这些剧本处理掉,玫?
【玫收起剧本,欲下。
(指向金属垃圾桶)不,就在这里。撕碎。
【玫手动撕开剧本,放进桶里。
你怎么看我们这位纳里曼先生,玫?还挺神秘的,是不是?我刚以为看穿了他,他就立马给了我一个惊喜。玫?
【玫的注意力被某一页行的一行字吸引了。
怎么了?
玫 没什么,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 说。
玫 (读亚当剧本的一行)玫是个糟糕的朗读者……
齐列克 嗯,这……说得不对。你做得很好。
玫 (读)她的语调生硬、磕巴,有时会读错音。
【齐列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齐列克 玫,别往心里去。纳里曼先生写的只是他眼中的我们,他的视角是很有局限性的。你在纸上读到的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我们。事实上,就跟所有糟糕的作品一样,它暴露出的更多的是作者本人而不是我们。
玫 但你也说过他是个好作家。
齐列克 我说的是他有成为好作家的潜力。相信我,想要挑战底线的年轻作家,他不是第一个——他甚至不是最有创意的。(顿,然后)你能保密吗,玫?
玫 当然,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 人人都以为巴克斯的第一部戏是《团结广场的小贩》。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戏,还锁在我家的保险柜里。别人休想读到。
玫 为什么?
【齐列克示意了一下垃圾桶。玫擦亮一根火柴,扔进桶里,剧本烧了起来。她一边把纸张送进火里,一边听齐列克接着讲——
齐列克 故事的主角是个王国,刚从战场上凯旋,但他真正的敌人就在身边:他的朋友们密谋刺杀他,夺取了权力。那群凶手目光短浅,他们的统治也很快覆灭。国王生前一位忠诚的挚友,把他们从城里赶了出去,重新建立了新的秩序。剧本写得很好:对白精彩,节奏紧凑。不出意料,几乎就要拿到演出许可了——我偶然读到了剧本,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莎士比亚的《凯撒大帝》,是/被禁——
玫 被禁的。
齐列克 没错。他还想着瞒天过海,差点就要让这种东西在全国的学校巡演。
玫 别……
齐列克 就是,厚颜无耻!我能怎么办——把他举报给公共秩序委员会?可这位新人写得好过他们花钱请来的大多数写手。
玫 那你说怎么做的?
齐列克 我把他叫来。我跟巴克斯谈了谈——说服他跟部里合作比对着干更有意义。我一直相信,绝大多数艺术家都有一种无政府主义式的反传统倾向。给他们规矩,他们就想打破。给他们传统,他们就想反叛。但如果人人都像加马什先生一样,一股脑地把他们扔给公秩委那群流氓打手,我们还有谁可用呢?只有那些按部就班的,那些循规蹈矩的。你不能指望从填色比赛里发掘出下一个毕加索。
【玫看起来很不安。
玫 您知道……加马什先生提交了一份关于您的正式投诉。给部里。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但我希望您有心理准备。
【短暂停顿。
齐列克 加马什先生是你在合规处的领导。你宁可背叛他的信任,也要提醒我?
玫 正常情况下我绝不会这样越权。但他的态度,我……我觉得他想要把您从您的位置上赶走,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 哦,他想要的可远远不止这些。如果加马什得偿所愿,我就得去劳改——抱歉,“再教育营”——敲石头了。
玫 您不担心吗?
齐列克 正相反,这表明我正在履行我的职责。只要他忙着对付我,就没空去找我的艺术家们麻烦。要是加马什先生整天挥着大棒吓他们,他们就写不出东西来了——没有情绪比恐惧更抑制创造性。所以我得站直了,站稳了,挡在他们中间。随他骂我,别伤到哪个倒霉的诗人或者编剧就行。
玫 既然加马什先生这么恨艺术家,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工作呢?
齐列克 他不是“恨”他们——他怕他们。觉得他们危险。
【玫笑了一声。
玫 可是……子弹才危险。还有炸弹、迫击炮、坦克、砍刀……我还没见过有人被一幅画、一首诗,或者一部戏给杀死。
齐列克 为什么士兵要开枪,玫?
玫 因为听从命令。
齐列克 为什么他们听从命令?
玫 因为……他们受过训练。
齐列克 为什么他们主动接受一群陌生人的训练?说到底,为什么他们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另一些陌生人的手里——却和对面同样素未谋面的士兵死战到底?
玫 因为……
齐列克 因为有人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情愿以身殉道。一支军队就是一个故事,玫。(看她表情)千真万确。不是某个人、某个地方、或者周期表上的某个元素——它不是客观存在。军队由个体组成,他们因为同一个的故事而团结合作,故事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为何而做。一场战争就是一个故事。一个国家就是一个故事。故事是一切人类协作的基石,无论善恶。我们喜欢讲故事,也喜欢听故事,这就是好故事总能传播的原因。故事传得越快,就越危险。成千上百的人群,同一时间聚集在同一地点,就能把故事飞快地散播出去。
玫 就比如……示威游行。
齐列克 当然,或者一出戏。任何观众,只要选对故事,就能被煽动成暴民。任何暴民都能发酵出一场暴乱,任何暴乱都可能给我们的故事收尾,再引发一个更黑暗的开端。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到了今天,反动分子还是会把舞台伪装成葬礼现场,只为了把人聚集起来。我们可以跟他们斗,突袭、逮捕、惩罚——用“加马什方法”。或者我们也可以吸收这股能量——这种反叛,这种无畏——加以引导。比如活塞里的汽油和反应堆里的燃料——把潜在的破坏性的力量收为己用,加以控制,投入建设。把这世上的巴克斯们和纳里曼们投入工作——不是撕裂我们国家的安定团结,而是维护它。深化它。你明白了吗?
玫 我……明白了。
齐列克 说到巴克斯——首演那天后来你去哪里了?我去吧台那边找你,但是……你不见了。
玫 哦,我回家了。
齐列克 那么早?你错过了庆功宴。
玫 听起来很好玩。我也想过……但我谁都不认识。
齐列克 你认识我。
玫 我知道,但您是……您是部委局长。还有那么多的重要人士排着队要跟您说话。
齐列克 一群马屁精。早晚被拍出工伤。
玫 我去找你了,但你当时在跟女演员说话,那位女主角——
齐列克 安妮娅?
玫 对,还有部长。我不想打扰你们。
齐列克 你是文化部的员工,玫,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安妮娅一定很高兴认识你。至于部长,跟你聊天可比跟那个裹着皮草的傻瓜好太多了。穿得像个死老鼠,脑子也就米粒大。
【玫惊讶地笑。
那么……前线基地德尔塔的一等兵玫,对她在人民剧院看的第一部戏作何感想?
玫 哦……呃,挺不错的。
齐列克 然后……?
玫 我喜欢那些树——是真树吗?
齐列克 你喜欢那些树?
玫 我从来没见过室内的真树,真的很……神奇。
齐列克 故事呢,你喜欢吗?
玫 哦,我知道那个故事,在学校里学过——农民起义。所以我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齐列克 好,但我们去看《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期望看到这对恋人能活到最后。/我们是去——
玫 我没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被/禁了。
齐列克 ——禁了,对,当然是了。
玫 对不起,我觉得我总是说错话。
齐列克 不,别道歉。如果这部戏没有打动你,那就是没有打动你。(他等着她反驳。她没有)那不算是巴克斯最好的作品,我也承认。他这次写得很快。但是说真心话,他妻子的事还有其他种种——我猜你听说了——他不在最佳状态。不过我有一个猜想,如果我们把巴克斯和亚当放在一起,没准就能让巴克斯想起来他的初心——让他再像以往那样写作。你读过《团结广场的小贩》吗?
玫 没有。
【齐列克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架前。
齐列克 你一定得看看,是经典之作。(从书架上取下薄薄一本)拿着,作者签名版。(递给玫)给你了,我还有一大堆。你想读就读——我不想强迫你。
玫 (由衷的高兴)不,不,我愿意读。如果我想帮您一起发现那些……好故事,就像您说的,我得有这个能力,一看到它们就能辨别出来。
齐列克 所以你愿意加入我这个孤军一起作战?作为……开发项目副干事,直接向我汇报?
玫 很荣幸,齐列克先生。
【齐列克盯着她看了一会,下定决心。
齐列克 这样的话,我相信是时候给你展示真正的魔法了。
【齐列克走到花盆边,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他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兴奋地翻找,拿出一本破旧的剧本。他交给玫。
玫 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被禁了。
齐列克 禁了,我知道。不过,你现在是文化部内部人士。你有这个特权。但要请你保密,仅限你我之间。很抱歉给你剧透了结局。虽然就算知道了,我相信你也会读到最后,期待结局会有不同。当你没能如愿时,你会心痛,希望一切不必如此。如果你能找到安全的地方,读出来效果更好。(片刻犹豫)说实话,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一起读?你觉得怎么样?
玫 ……好的我愿意。谢谢您。
齐列克 肯定不能在这里。会有人听见的。
玫 不,当然不行。
齐列克 你可以来我家。(看到她微微受惊的表情)或者我们去公园,边散步边读。我们只需要躲开公秩委的那些苍蝇。
玫 我喜欢散步。
齐列克 那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好好保存,别让人看见。另一个小秘密。
【玫低头看她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丝不安(或许是兴奋)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第三场(前)
【文化部,齐列克先生的办公室,两周后。
【齐列克上——几乎同时——
【观众席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以一种特别的鸣笛方式。
【齐列克愣住,随后看向其他演员,给出信号。演员们立刻换回婚礼角色,效率极高。齐列克从外套上扯下徽章,以主婚人身份向观众致词——
主婚人 女士们先生们,那是望风发来的信号。请保持冷静,我们正在调查——在此期间……
【观众席灯亮。演员迅速换装。新郎/亚当跑到入口查看外面的情况。
……有请伴郎发言。
【伴郎抱着吉他、麦克风和支架冲上台。
伴郎 (对观众)我认识乔尔已经……久到我都不想承认了。我知道伴郎应该准备一篇巨长的发言但是……我不会写演讲稿,我只会写歌。所以,乔尔和莱拉——这首歌送给你们……
【伴郎为新娘新郎献唱——
(唱)莱拉和乔尔,
你们相爱是命运,
一体身心,
灵魂相亲。
这就是莱拉和乔尔。
如果你们小心,
乖乖做好避孕,
也许不必担心,
匆忙跳进婚姻,
莱拉和乔尔。
哦莱拉和乔尔,
向新的旅程前进……
【唱到一半——新郎/亚当吹了声口哨。
新郎 (打断)对不住各位,虚惊一场。我们继续。
【演员们如释重负地微笑,其中一些笑出声来。
伴郎 我都唱了就让我唱完吧……
【主婚人同意——“唱吧”。
(唱)大家都松一口气,
没有人会进监狱,
多亏我们的掩护——
虚构的爱情恋曲
乔尔和莱拉!
【观众鼓掌,伴郎鞠躬。主婚人示意演员回到台上。
主婚人 好了,归位。(对观众)各位抱歉,刚才打断了。我们从中断的地方开始——文化部,齐列克先生的办公室,两周后。多谢大家。
【观众席灯光淡出,演员更换服装,演出继续——
下
Mostly harmless. The need to find another human being to share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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