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神

我的老乡是孔子,我的老乡说过一句话:“三十而立”。
前几天,《广东艺术》编辑女士告诉我今年是杂志创刊三十年,希望我写几句话,我想来想去,忽然有所感概,便是如下:
不同的坐标,三十便有不同的意义:从宇宙来看三十年太短,完全用亿年来计算;对个人来说三十年太长,可能是天才的一生(兰波、拜伦都只活了三十多,王勃、李贺连三十岁也没有活到),也或许只到普通人真正开始成熟的时刻——百岁为人寿,二十五年为一季,则三十年也还在初夏——不正是蝉起空林、鸟鸣夏木之时?
可惜,人的心智的成长不是匀速运动: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世代里,一年足可以令一个人的情感与人生百孔千疮;懵懂茫然的混沌中,八十岁也许都不能令一个人从麻醉里醒来。贺铸《南歌子》词曰:“疏雨池塘见,微风襟袖知。阴阴夏木啭黄鹂,何处飞来白鹭,立移时。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日长偏与睡相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如今夏日正胜,杂志岂不正宜扶醉、醒酒、题诗?
《汉书》以来,广东称“南粤”,与北方中心保持遥望之姿,虽归于一统,而又别有洞天,广东人自在、生猛,“敢为天下先”,故而许多风气又自南方起,两相凑合,“边缘”和“自在”之间,《广东艺术》因此又兼得其低调和独立。于此想来,三十年是一个蓄势,一本艺术类杂志能生存这样的时间已经值得祝贺,未来挺过来还正有许多波折要闯。二〇二四年开始,“八白艮土”转“九紫离火”,据说运势亦转旺南方,杂志适当其地,恰逢其时,不过盛世文衰,乱世文兴,无人可逃,今日世界变化“翻手为云覆手雨”,我只不知要盼杂志衰耶?或祝其兴耶?思来想去,惟愿:顺顺当当。
或只有如此,于存在之中,杂志才能发出自己独有的光。
一百多年前生活在广州的英国传教士约翰·亨利·格雷(John Henry Gray)和她的夫人茱莉亚·科克斯(Julia Cox)所著的《广州来信》和《广州七天》,是我前些天最爱读的书。书中怀着对广州的好奇、欣赏与爱,描绘当时的景象,实为晚清广州一大信史——我的老乡在《论语·学而》里也说:“慎终追远”——现在世异时移,距当时不过区区一百多年,许多政治风貌、风土人情,于今显然大多不见,不过今日之广州人,一部分却当然正是书中人的子孙——因此也可以借祝贺的由头说说。


彼时还是晚清,1877年,成年男人留长辫,成年女人梳着“茶壶式发髻”。那时一般的餐馆和大户人家也习惯吃猫狗鼠肉;稍贫困的地方生下来女婴多被溺死;少女要裹小脚;男人会抽大烟;普遍嚼槟榔;买卖丫鬟;大户人家的小姐逛花园也要有仆人健妇背着,即使她们吃东西也要被喂,出门则要坐轿;寡妇殉夫会被表彰;拜农神;拜春神;拜风神;拜关帝;拜药王;拜五仙观;拜天后;拜城隍;向观音娘娘借钱;抢土地神的祭品;在三娘庙求丈夫回心转意;向金花娘娘求子女;为皇帝祝寿;在孔庙官祭;科举考试;竞龙舟;七月一整个月在河上祭祀,水面点着华丽如梦幻般的灯笼……
令我最深刻的还是那时的广州已经非常重视吃。一顿饭常有三四十道菜,鸡、鸭、黑鱼、甲鱼、乳鸽、羊肉、螃蟹、虾、燕窝、火腿、狗、猫、鼠,应有尽有。上菜前桌中央碟子里则有橘子、梨、苦杏仁、腌桃仁、鸭肝、松花蛋等,以小叉子取食;吃的中间有唱的,有茶、红荔枝酒、白酒;菜齐后又上各种各样的汤。每人面前的蘸碟也有四个:一小碟胡椒、一小碟盐、一小碟躺、一小碟酱油。伍家的一顿宴席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格雷夫人说“我们享用了至少30种不同的汤”。
如此物质丰盛,谁想得到晚清不数十年即亡?


万寿宫官员给皇帝祝寿的场景也令人印象深刻,百官对着遥远的、看不到的皇帝,进行庄严、安静的仪式,可一个帝国的没落,或也许正从中可以看到一种可怜和滑稽。
“一些官员鱼贯而出,从我旁边经过,每个都跟着一帮随人,数目视其主人的官阶高低而不等。然后,最重要的队列来了。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些仪仗的壮观。每一队的队首是上写官衔的大灯笼,接着是几个衣衫不整的男丁,举着官阶牌、绸旗、彩带之类。随后来了骑兵,穿着漂亮的绸袍,骑着小种马,从我们面前经过。这种马看上去很可怜,非常单薄,骨头几乎要穿透皮肤而出。马上的胖子衣衫飘扬,身下的小马瘦骨嶙峋,合在一起非常滑稽。再后面是步兵。读我的描述时,您可别联想到欧洲的军队。这些兵光着腿,赤着脚,穿着红色或者红蓝两色的短褂和裤子,显得极其寒酸。他们的帽子简直没法形容,我只能说,其中有一些样子像欧洲人的高帽,区别只在于它们是用竹片编的。还有一些头饰更难形容,有用金丝做成皇冠状的,有以最顶上的两侧耸出两根漂亮的野矮尾羽的,羽毛长达1.2米,显然不是自然之物,而是绑在铁丝上加长的。您想象一下吧,这样的服装、这种戏剧头饰,以及其身着破旧短褂和红短裤的主人,光腿赤脚,这是什么样的士兵啊!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就像一出滑稽哑剧,在晨光初露之时,更显得怪异。”

这样的一切当然都不及东校场的“接春神”好看。
“春至当日,知府以及南海和番禺县的县令会在东较场迎接春神。彼时,所有官员都穿着官服,端坐在敞开的轿子里。轿子的座位上还都铺着虎皮。迎接春神的游行开始后,官员在官兵和士绅的筷拥下穿过一条条大街。游行人员众多,声势浩大,其中有不少马官,还有好几支乐队,还有举着各种旗帜的人。身着各样古代英雄和大人物服装的青年男女、小男孩、小女孩给游行队伍增添了不少气氛。这些人有的骑在马背上,有的坐在大人肩上,头上还有精雕细刻的木制华盖遮阴。游行队伍到达东校场之时,官员们会从轿子里下来,走进一个迎客厅,按照职位的高低次序就座,并相互交谈一会儿。许多小官吏(例如马官和其他一些人)就会趁着这个时间,到芦席棚去休息一会儿。在游行开始之前,芦席棚就已经专门搭建起来,供官员们作喝茶、享用糕点之用。这种时候,每个小官吏都会收到一束花。每束都包括3种花:玫瑰、桂花和杜鹃。官吏们显然很在意这些花,因为它们在返程队伍中占据了非常显眼的位置。知府以及南海和番禺的县令现在耍前去迎接和祭拜春神。春神是一尊木制的偶像,看起来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它位于一个芦席棚中,这也是一两天前就已搭建好的。在官员们祭拜春神之前,就已经有许多人造访过这里。信徒们疯狂地冲进芦席棚中,用手掌拍打春神的脸。中国人认为这样可以让他们避开接下来的一年中的所有灾难。”
我喜欢这里官民的放松,大家可以轻声交谈,还可以偶用茶点,桌子上还摆着鲜花。连春神也是看着可爱的,“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民众跑进去拍打春神的脸,也像拍打孩子,为了避免灾难。
“春神”即句(音勾)芒,他亦是东方之神。《山海经·海外东经》曰:“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

《吕氏春秋·孟春》:“其帝太皞,其神句芒。”高诱注:“太皞,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号,死祀于东方,为木德之帝。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
伏羲是春神之帝,句芒为春神之神,两神共同管理春天。句芒也即西方天帝少昊之子,少昊陵我小的时候爬过,巧得很,就在我们老家。
去年《广东艺术》发表了我根据卡夫卡的小说改编的剧本《在流放地》以及李健鸣老师的剧本评论,我要谢谢《广东艺术》杂志,因此我希望它不要像前者那样严肃而可怜,为着权威和薪水服务,不要像那衣衫不整的男丁、肥骑兵、瘦马,以及插着羽毛、穿着破旧衣服、赤脚的士兵,我希望它可以像后者这样自由、浓郁、可爱,为了喜欢和信仰而冲动,有不可遏制的自我精神。
它的案头上,应该摆着玫瑰、桂花和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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