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园:数字艺术的生命可以更真实
在“小雏的宇宙”中
球体的行星长满柔软毛发
运转中,毛发间产生气泡
宇宙中的生物以气泡为食物
气泡的多少和行星的运转影响着生物的生存
这件作品是艺术家彭家园为GQ art的Cosmos Odyssey所做的艺术项目,实体将于23年下旬展出。“小雏的宇宙”是一个虚拟数字程序,作品根据彭家园在5月份收养的小猫“小雏”的基因数据搭建宇宙规则,小雏是一只漂亮、可爱的小猫。生物的基因数据检测会返回一个叫做FASTA格式的数据文件,FASTA格式是一种基于ASCII码的文本格式,是一种二进制格式,由“0”,“1”数字组成。

采访彭家园是半年多前的事,几个月前在重庆的展览上看到他,还在读研究生的他还带有学生的稚气和天真,他的真诚和直接总是让人忍俊不禁,但是工作中他极其认真,痴迷于各种技术,脑子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如今,他另一件基于unity架构的虚拟作品,也即将在某个城市落地。
第一次知道彭家园,是他在2022年作为AT小组首批成员携该作品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展览项目。这件由 89个单件组成的作品,由同一个创作逻辑生成,年轻的AT小组成员用人工智能技术收集中国植物的图片,最后生成一种不存在的植物。作品的完成需要巨大的工作量,正因为年轻,所以艺术家们才会有如此蓬勃的热情去共同完成这样一个大件的作品。
彭家园的创作方向分为数字艺术、雕塑和装置。数字艺术是他的最爱,他希望通过作品带给观众思考:AI 屏幕里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是一种生命?它有没有可能是一个意志体?他希望在作品里介入更多人工智能模型,让它更像一个活的生命。
联系上彭家园的时候,得知他刚刚参加完湖南卫视的综艺节目《会画少年的天空》。这档综艺节目的播出效果不如预期,而彭家园参加节目的感受也和预期中有很大差距。他是节目组唯一不画画的艺术家,无论他提出什么想法,他的作品也不被评委欣赏。
节目组认为彭家园的作品逻辑太复杂,他们希望呈现给观众只看一眼就能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作品。但彭家园认为,能给观众看更多实验性的东西才能扩宽受众的审美。后来节目组也同样不理解其中一位在卫生纸上画画的艺术家,并且用一些极具传播力的字眼把艺术家送上社交网站热搜。年轻气盛的彭家园直接在网上抒发不满,最后也导致节目组的不满。

看到他的经历,不免让我想到了“年少气盛”,他并不会生气,反而接受这个评价。他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这不仅体现在他作品主题、形式的多样,在艺术创作之外,他也做过不少创业的尝试,比如做扭蛋机艺术收藏、做项目、做策展。
他经历过不少打击,合作的艺术机构破产、被拖欠尾款、上综艺节目被淘汰……当我问到这些经历会不会浇灭他的热情,他坦然:“一直在被浇冷水,但正因为我还年轻,我的热情也一直在生长。”
1314:你是怎么理解数字艺术的?数字艺术跟传统的艺术创作什么不一样?
彭家园:其实我近一两年感觉到媒介是平等的,不管你是用数字艺术去做作品,还是你做雕塑,做传统绘画,作品的好坏与你使用的材料新颖程度没有直接关系,它们在探索问题的层面上是平等的。
1314:未来会在交互上、交互性上做更多尝试吗?
彭家园:会。其实我现在也做挺多交互的,《我们的大象穿过原野和沼泽》在去年展出的时候,有一部分交互的内容。Ipad这部分是一个AR程序,我们可以把它拿下来在展厅中寻找大象,程序里的手电筒指向大象的位置,引导观众找到它。我后来又做了一个升级的版本,接入了ML-Agent模型,它是一个人工智能模型,主角是我做的另一个怪兽,我取名叫伊西斯,是希腊神话中自然女神的名字。它在空间中迷失,但AI会指引它学习走路,在迷宫中试探,它还会和你的摄像机对视,和你发生互动。成品会在今年的费那奇北京动画周放映。


1314:什么样的作品会延伸做交互,什么样的作品不会做延伸?
彭家园:这个类似于两条创作脉络。我觉得数字艺术创作者,或者是创作一些具体形象的艺术家,他们都有一种造物的冲动,他们想创造生命。我的一些作品可能不会动,但有一些一定是有生命力的。我好像没有一个理性的方式去指出什么样的需要有生命,什么样是不需要的,我的选择还是靠自己的感觉。我最早的尝试是在 2020年在嘉德艺术中心的“青年艺术100十周年”展览上,我做了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叫艾丽莎,这是我最早试图做出一个让大家看起来是活的、有生命的形象,观众可以通过AR眼镜看到她在展厅里跑来跑去。

1314:创建折叠艺术小组的目的是什么?
彭家园:准确来说,折叠是我在 2019年参加大学生创业大赛时的项目名称。当时我投的项目类有点类似于NFT平台,只不过当时我没有想到可以用区块链去加密,实际上做的就是让这些科技艺术家在网站上去呈现自己的作品,让你的作品在网站内和用户发生一个交互,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家里看到我们购买的数字藏品。比如你买了一个3D模型,它就会在你的家里生成,只要你戴上AR眼镜,你就会发现它在你家里的某一个角落。
当时我特别迷信 AR,我觉得AR 眼镜会在几年内成为一个潮流,结果并没有。国内有很多公司做这个事情,而且做的都不贵。但是这些公司太小了,我们需要一个大的科技公司、互联网公司发布相关产品,这样我们的产品才会统一,大家都用的东西可以马上发生交互,各个小牌子的东西不能形成一个体系。

后来我自己开发了一个APP,叫unfold。我邀请了一些艺术家做虚拟作品。只要你下载我的APP,这些作品就会生成在你家里。你可以在 3D 空间中看到它并和它发生交互。这个时候,折叠艺术小组就成立了。
小组一共有四位艺术家,成员有我、雷剑豪,还有做电子音乐的雷宏才、行为艺术家邹雅琦,折叠艺术小组先前后参加了四、五场展览,参加规模最大的一次展览应该是在银川当代美术馆的《生生不息——叙事的黄河》。在这之后,因为大家的创作风格逐渐成熟,想法也没有那么统一了。于是艺术小组解散,我成立了一家公司,叫北京叠艺文化有限公司,现在有点像是我的个人工作室。
1314:AT艺术小组是怎么成立的,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小组?
彭家园:我们当时有机会参与“元境”的投稿,但是我们的资历不够,我们参展作品有89 个单件,工作量很大,而且我们几个刚好都是王郁洋老师的研究生,所以我们干脆就成立一个小组,一起做这个事情。AT小组的名字是大家一拍脑门想出来的,全称是“art technology ”。AT是一个比较自由的组织,小组有一些清华的脑科学的专业人员,我们有几个成员是固定的,其他成员是流动的。
1314:参与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丛林》还会在国内巡展吗?
彭家园:今年 4 月份会在深圳展览馆巡展,同期还会有在由张尕老师策划的媒体艺术三年展上展示。这次展示我们会用到脑电交互,观众可以用脑电波去比对现场植物的电信号,让人和植物脑共振。当我们两个人对视超过几分钟之后,我们脑电波的某一个频道会趋于相似,这个过程我们一般叫做脑共振,这个规律是可以控制的。我们希望观众可以控制自己的脑电波,和植物的发电信号一样,如果电信号一样,我们的屏幕内会出现一些变化,虚拟植物会生长或者虚拟世界中发生一些变化。


1314:AT小组的合作形式是怎么样的?
彭家园:我们核心的几个成员都是特别好的朋友,我一有项目就会叫上他们,我策划的展览里大家也都会参加。这样的合作方式比成立一个公司更好,在公司里,你拉的项目,其他人可能并不想做,整个合作过程分工需要更加明确,在小组内可以不用这么明确,可以更自由一点。
1314:你觉得自己的影像是什么风格?
彭家园:我的影像其实不太多,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它们的镜头语言非常简单,我不会让镜头做复杂的运动。另一个点,它们都是可以循环的,像《恐龙不能白白牺牲》《没有钢琴》《如何让肉排更加细腻爽滑》都可以一直循环播放,没有固定时长。
其实这些影像不是我很想做的东西,我想做的还是大型的虚拟场景,我们戴上 VR 头盔可以在场景中行走,或者你可以打开你的手机,它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你在场景里面移动,和场景交互,而不是我给一个固定的线路。
另一个特点,可能是我做的东西做的虚拟作品没那么卡通,我会用更写实的渲染,让整个场景看起来更加真实。我试图让自己的作品都是看起来像在一个真实环境里发生的。

1314:思考自然和人类的关系是否是你创作的主题?
彭家园:是的。最开始我选的这些动物作为作品形象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喜好。2019 年我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小游戏,在游戏里,你可以控制你的视角,在一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是你在镜子里会隐约看见你身后跟着一只大犀牛,你猛回头就会看到它仓皇逃跑的样子。
当时我总感觉我们空气中有很压抑的东西在存在,它可能是所谓的社会集体压力、社会集体抑郁的东西。于是我又进一步做了大象这个系列。我突然发现我对动物和自然的关系讨论不够深入,于是我开始研究自然哲学的观念,其中对我影响很深的一本书叫《伊西斯的面纱》,它讲的是古希腊的一句谏言,很多哲学家都在反复的去解释这句话:“自然善于隐藏”。

我喜欢柏拉图的观点,他套用到了他的洞穴理论。不管你在洞穴的哪一层,你都看不清自然根本的样貌,离真理很远。你以为你在洞穴的很外层,你接近哲人王。但其实你对自然真相的了解是最正确的,甚至不一定比更内部洞穴的真理正确。自然是不可知的,它很庞大,就像是自然女神永远戴着面纱。对现在来说也是一样,我们以为科技发展了,我们在很外层的洞穴,但其实我们对自然的很多规律的认识还是朦胧的,它还是在面纱之下。
1314:怎么看待计算机算法?你觉得人的创作跟计算机的生成会发生冲突吗?
彭家园:我们一般说的算法,其实也就是机械学习,也就是我们说的AI。AI 的运作原理是基于一个数据库去做采样。常见的图片生成算法,做的就是像素采样,它阅读无数的图片,然后找出像素的分布规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技术人员要给它刺激,它生成的图像很像一个苹果,我就奖励它,突破了奖励之后,它生成的苹果就会越来越像。但是这里的问题就是,它只能生成出苹果,或者苹果和梨的结合物,但它生成不了一个我们想象之外的事物。

说到创作也是一样, AI 无论如何生成,它都只能生成一个现有的数字艺术的创作风格,它是根据现有作品去学习和训练的。人的创作还是很重要。但如果你是做商业变现的,你画的东西和别人差别不大,那确实会受到 AI 的冲击,因为 AI 很擅长模仿。而且我很期待这个算法的技术更加完整。我这两天在做刚才说的《洞穴》作品,我需要做很多柱子和山洞,我想把山洞做得很大,如果 AI快速扫描我做的一部分山洞之后,生成一个基于我的山洞变得无限大的山洞,那就完美了,它会变成一个很省力的工作。
1314:现在的技术你处于什么阶段?对于创作者而言有限制吗?
彭家园:技术还不够用。我刚才说的算法设想,作为一个普通创作者是用不了的。可能你需要去找一个公司,跟它磨合很久才可以做到这个地步。算法是当下的一个爆发点,可能这几年国内外的 AI 技术都会有一个大的突破,但是时间可能没那么快,因为艺术家需要的部分往往不会最快获得商业变现。技术发展总是要资本推动的。我们设想的有趣的东西可能不太“实用”。
1314:平时关注的领域有哪些?
彭家园:我主要关注技术领域,包括AI、脑电波、脑电科技、人工智能、区块链,还有一些AR、VR。现在的 AR、VR 设备已经非常先进,几乎可以达到电影《头号玩家》中的形式,所以艺术家可以使用这些手段去创作。只不过大多数艺术家都对这个事情似乎不是很敏锐。

1314:会以创作欲望为驱动做作品吗?
彭家园:由我的创作欲望产生出来的作品往往没有很受欢迎。我这两年做了很多《纪念碑共和国》系列的作品,我总是把它放在作品集的最前面。但是当别人问我作品的时候,他们都会跳过《纪念碑共和国》,直接谈后面的作品。
1314:你会继续做艺术吗?
彭家园:做到死。

原文刊载于《1314》设计与艺术杂志issue.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