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保罗·索鲁已经82岁了,他是在世作家中旅行时间最长的那一位,也是产量最高的旅行作家之一。他旅行写作的开始几乎是命中注定。在1970年代初,年轻的他出版了几部小说后,发现自己才思枯竭,迫于无奈才抓住了旅行文学这根救命稻草。当时他决定坐火车横跨欧亚大陆,先从他旅居的伦敦出发,穿越中东一直来到东南亚,最后取道西伯利亚大铁路返回伦敦。索鲁基于这段令人疲惫的旅程写下了《火车大巴扎》(The Great Railway Bazaar),其销量已超过150万册。此后的几十年间,他的足迹便从未停下。《蛇之平原》(On the Plain of Snakes)记叙了他孤身自驾穿越墨西哥的经历;在《美国深南之旅》(Deep South)中,他探索了美国最贫穷的一些地区,观察黑人和白人共处的现实和历史;而在《前往非洲丛林的最后一趟列车》(The Last Train to Zona Verde)里,他故地重游,回到了自己在1960年代作为和平队志愿者去过的地方;《老巴塔哥尼亚快车》(The Old Patagonian)记录了他乘火车从美国马萨诸塞州紧邻波士顿大城的梅德福,辗转来到阿根廷巴塔哥尼亚高原的埃斯克尔小镇的旅程;就着环绕地中海的旅行,他写下了《赫拉克勒斯之柱》(The Pillars of Hercules),借助火车、长途汽车、渡轮,偶尔搭出租车或骑自行车,参与当地的各种活动,和当地人一起看斗牛、逛市集、参观古村落和各地遗迹;他还曾经开启《英国环岛之旅》(The Kingdom by the Sea),他徒步于海滨步道或搭乘铁路慢车,跟每个人说话,仔细观察一切,跳出陈词滥调,从中探知这老牌帝国的真正风貌……直到今天,他旅行的兴味不减当年,他爱上了在美国公路自驾之旅。与其说我们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世界之大,不如说,我们在纷繁的世界里看到一个人内心的敏感、幽默、宽宏和机智。能够盛放世界的心灵,远比世界本身更为博大。我有幸与他在纸上交谈,了解他如今的回忆和感悟。如今,他居住在马塞诸塞州科德角一栋海边的房子里。他经常用船桨划着他的皮筏艇,或者驾驶他的小船。他喜欢烹饪、种植蔬菜和花卉。他梦想着建造一座园林,如在他在苏州看到的网师园中的集虚斋。他也正在完成一部小说,这是一个基于乔治·奥威尔的青年时代所写的故事。年轻时的乔治·奥威尔名字叫做埃里克·布莱尔,1922年到1927年在缅甸当警察,是一位实行殖民统治的官员。他痛恨这个工作,五年后,他辞职了,在巴黎当一名洗碗工。索鲁就坐在松树环绕的房子里,尝试想象一位20世纪20年代的警察在缅甸的生活。这本名为《缅甸萨希卜》的书即将在明年出版。索鲁仍然想念中国,在采访的最后,他与我约定在中国会面,他要喝自己最爱的龙井茶,吃面条和樟茶鸭。中国当下的变化,以及激活他的回忆的部分,仍然让他心驰神往。
Q:您相信真正的中国存在于不起眼的小地方,您发现这些小地方有什么秘诀?保罗·索鲁:1980年11月,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旅行。当时的中国和后来的乃至于今天的中国有很大的不同。1980年,路上没有私家汽车。实际上,马路很空旷。我乘坐“昆仑号”游船往长江中下游旅行,看到小小的村庄和城镇。武汉还是一个小规模的城市,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些工厂。那时,我热爱那些沿河的村庄,热爱那些渴望看见外国朋友的人们,他们很好客。文化大革命的记忆仍然在人们的脑海中根深蒂固——恐惧和不确定感。我当时浑然不觉,中国即将现代化,很快,中国如龙一般开始腾飞!1986年、1987年以及之后,我回到中国,我看到惊人的变化。但是,我仍然铭记的是,1980年住在道路泥泞的小村庄里的人们对我致以的欢迎。Q:您写中国出了名的尖酸刻薄,我却认为这种刻薄裹在幽默的糖衣之下,是有分寸感的,敏感而宽宏的,是愿意理解的,您对此怎么想的?保罗·索鲁:是的,我听说别人说我冷嘲热讽,但是讽刺的同时,我对中国人怀着极大的热忱和倾慕,因为他们面对着历史中极大的不确定性,也经历过战争和外国侵略。中国人在过去四十多年所成就的(我所见证的)似乎是一个奇迹。相比之下,印度一成不变,非洲没有进步这么多。Q: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现在对中国的感受和当年有何不同?保罗·索鲁:1980年我在中国看到了勇敢、强健、勤劳的人们,他们是节俭的,同时保持了骄傲。但这在我看来似乎是“最高阶段的贫穷”,即是一种自尊和朴素,他们还未经历现代化和革新。当然,我错了。我没有想到,中国会如此之快地发展和现代化——世界上没有人料到这一点。当我驾驶着一辆小车去西藏。我想,永远不会有铁路通往拉萨。但我也错了,青藏铁路建成了。所有外国人对于中国的预言都错了!Q:您的游记里充满了观察,好像是即兴记录下来的一样,您怎么看待即兴的感受和事后的反刍之间的关系?保罗·索鲁:好问题。我想,我是一路把深刻的印象书写下来,也就是“即兴的观察”,它们是不科学的,基于感受和直觉的。我经常出错。但是,我在旅行写作上所尝试的是倾听萍水相逢的人的故事,并且写下来,因为他们都是见证者。我对听中国人讲话饶有兴趣,尤其是老年人,他们保留了许多对中国过去的历史的记忆。Q:您觉得您与故事是偶遇的还是计划的?保罗·索鲁:我的旅行都是随机的,不是计划好的。我喜欢乘上火车,找到座位坐下,与坐在旁边的人们交谈。Q:在长达几十年的旅途中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和思考力,有什么秘诀?保罗·索鲁:世界正在变化,引起我的好奇心。60年(中国人所说的“一个甲子”)前,我开始旅行,那时我在非洲中部开始做学校老师,持续了6年时间。随后,我在新加坡的一所大学任教三年,之后我住在英国(对于美国人来说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我是个异类)。之后,我在印度、非洲、太平洋、美国南部等等地方旅行。这些年我试图记录的是巨大的变化,不论这种变化是好是坏。Q:语言是否是旅行中的阻碍?为什么?保罗·索鲁:语言始终是一个关键因素。我在新加坡学普通话三年。我也会说西瓦西里语,西班牙语。我的英语非常棒。Q:您去了很多文化风俗迥异的地方,一般会做哪些准备工作?保罗·索鲁:我阅读这个国家的文学,而不是地理书、小说书、诗歌、戏剧。任何国家的作家都能大大帮助我理解这个国度。Q:您最想重游哪个地方?重游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保罗·索鲁:好棒的问题。我热爱故地重游,去看他们如何发生了改变。上世纪60年代我在非洲,35年之后我重返那里,进行了两次长途旅行,就着我的印象写了两本书《暗星薩伐旅》(Dark Star Safari)《前往非洲丛林的最后一趟列车》(The Last Train to Zona Verde)。故地重游总是充满了启迪。Q:随着交通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变化,现在有质量的旅行变得更容易了,还是更难了?为什么?保罗·索鲁:最好的旅行是缓慢的,不乘飞机,也不乘巴士、火车或者汽车。理想中最棒的旅行是步行。Q:您书中说过路上萍水相逢的旅伴,以后不会再见面,如今还有谁会浮现在您的脑海里?保罗·索鲁:许多路上的旅人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但是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在缅甸遇到的佛教僧人,我在《通往东方之星的幽灵列车》(Ghost Train to the Eastern Star)中写过他。他的名字是Tapa Snim,他正在一座座寺庙之间旅行。他内心纯净,聪明,善良。他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放在肩上背着的一捆小小布包里。我遇到他的前一天,一些缅甸强盗企图抢劫他。但是,当然,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他只是付之一笑。Q:您提到过,旅行是关于误解和偏见的体验,您如何看待旅行感受的主观性和客观性?保罗·索鲁:治愈偏见最好的方法就是游览一个国家,和个体交谈,理解我们作为人类之间的共性。Q:哪次旅行是最令您感到遗憾的?为什么?保罗·索鲁:我从未为一次旅行感到遗憾。如果遇到危险、困难或者艰苦,可写的就更多了。旅行不应该是一场晚宴派对……Q:您现在还想去哪里?现在的旅行会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保罗·索鲁:近来,我开始喜欢开自己的车旅行,就是公路旅行。我已经进行了两次这样的旅行,一次是在美国南部的“深南之旅”,一次是“在蛇的平原上”的墨西哥之旅。我还想继续开车。Q:每次旅行结束,你会带什么东西回家?保罗·索鲁:我带回家的是记忆、灵感,尤其我希望我带回的是关于友谊的记忆。Q:您说过,旅行是关于遗忘的,那留下的是什么?保罗·索鲁:我想我总是一个乐观的旅人,持续在寻找新的经历。Q:如果不旅行,您还想干些什么?保罗·索鲁:学生时代,我想成为一名医生,这是最棒的职业。但是,当时美国对越南发起战争,我反对战争,因此我离开美国,避免服兵役,参加殖民战争。在非洲旅行和教书六年后,我发现我做作家很开心。因此,我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我希望这两者我都可以做。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契科夫也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