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昙花、鹤和鬼火》
这篇小说可做三篇读。我最喜欢第一篇,《昙花》。它写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小学生李小龙得到一盆昙花,喜欢得不得了。终于盼到昙花开了,他看呀看,一直看到自己睡着了。然后,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盆昙花开了。
于是李小龙有了两盆昙花。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梦里。
上小学的女儿读了这篇小说,说,我也能写出来。
不奇怪。这篇文章里连一个她不认识的字都没有。平铺直叙,没什么特点。把李小龙换成我,把标题换成《我的昙花》,放到小学生的作文堆里,他们老师还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不同。
其实她写不出来。不仅她写不出,任谁恐怕都写不出。要不然,汪曾祺就不写它了。
为什么这么说?这篇小说前95%,别人能写出来。就是结尾那5%,别人写不出。
李小龙爱昙花,梦里都想看见昙花开,于是他梦见昙花,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谁想不到?但是,汪曾祺写的是什么?
李小龙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昙花。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他想就这样看它一夜,但是他困了。吹熄了灯,他睡了。一睡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昙花开了。
看,汪曾祺写的是李小龙等到了昙花开,而且看了昙花很久很久之后,还能梦见昙花开,这别人就想不到了。这不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是别有道理。
什么道理?这叫人爱花,花也爱人。与其说,是李小龙梦到花,不如说是这盆花自己来到了小龙的梦里。这篇小说写的就是这个人和这盆花之间的“情”。但不单是人对花的情,还有花对人的情。人是有情人、花是有情花,所以才梦里梦外,相看两不厌……
这不是什么现实主义小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志怪小说,是一个因情而梦的志怪。
西方人写不出这种东西。在西方故事中,我们很少看到这种围绕“有情物”而建构的故事。归根到底,只有中国人才把“情”这个东西抬得这么高。
什么情?“类万物之情”,是把万物当成爱和感动的对象的情。中国人骨子里认为,人之为人,在他有情。只有人动了情,天地才是有情天地,世界才是家园。而只要人动情,世界就一定能感觉到,因为世界本来就有情,世界会按照人的情动而动。问题只在于你的情“真诚”不真诚——这个没有外在标准,不可以数量计,只能以人心的共鸣程度来衡量——只要你的情够真诚,什么六月飞雪、死而复生,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李小龙梦见昙花,就是因为他的情感动了花!所以,“情”在中国人的心里是一种很终极的东西,它就是价值,就是意义,就是本质,就是示申。
生活在科学文化中的人会说,什么情不情的,全是原始巫祝文化遗留下来的糟粕。
对吗?
汪曾祺肯定不这么看。
他怕中国人把情这个东西忘了,所以才写这个故事,还故意把它写得跟小学生作文似的。他要让我们回到我们文化上的“初心”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