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新丰折臂翁
隋唐时期的兵员征募制度其实脱胎于西魏时期宇文泰建立的八柱国制度中的开府兵。所谓的八柱国其实准确的说只有六柱国,除了当时的最高统领宇文泰和鲜卑族中政治地位的相国外,其余的六柱国才真正负责国家的军事行动。六柱国下分十二将军,每位将军统领两个开府,一个开府又负责两个仪同,每个仪同兵约千人,故而一个开府统领两千兵士成为一军,军由宗长指挥,当然宗长也可以招募自家子弟加入开府。而隋唐的府兵正是在这种制度下不断演化并形成成熟的征募体系。而府兵制度得以建立的前提与宇文时期又有所不同,宇文泰理想中的宗长应该出身豪右,有自己的经济实力去支撑所统领的兵员的日常开销,进入隋唐时期,大一统的局面更有利于中央政府的编民齐户政策的执行,稳固且充足的劳动力源源不断的补充到帝国户籍之中。经历过长期的战乱,土地荒废,而此时国家正好可以将废弃的土地准确的授予这些拥有帝国身份的普通民众手中,当然代价就是接受授田的农户要为国家服行兵役,这也就是府兵制的由来。
到了唐朝,国家对府兵制度进行进一步的改革。唐初开始在关中地区设立11道,每道由正副统帅负责耕战,后来此举推行至全国,而全国共设10道,在道下设立折冲府,折冲取克敌制胜之意,贞观年间折冲府共有556座,而其中80%设立在关内地区,一方面是卫戍京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关中地区行政完备,编户授田处理的较好,因此具备开府的需要。
府兵制度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减轻国家对于军事方面的开支,国家不养兵,平时兵员务农,养活自己,战时自行准备武器装备到折冲府报到。因为有国家的授田,府兵与土地深深的捆绑在一起,土地的限制和牵拉,也几乎消除了士兵骚乱暴动的可能性。同时唐朝的制度限制,折冲府只负责训练兵员,真正负责指挥战斗的将领是战前由朝廷指派,这样也避免了私兵的出现。
然而这种看似完美的募兵制度,在开元年间却突然土崩瓦解,白居易的一首《新丰折臂翁》讲述的正是府兵制度下,新丰老翁以自残的行为逃避兵役,令人唏嘘的故事,看到结尾除了可悲却又让人反生可喜之心。
之前成熟的府兵制度为什么经历初唐的所向披靡,到了唐玄宗时期却突然日薄西山?
其实府兵制度是一项和授田制度紧密耦合的产物。首先朝廷需要有田可授,到了盛唐时期,人口增长迅猛,而实行府兵的折冲府又多集中于关中地区,僧多粥少的局面使得朝廷可以授予的土地越来越少,那自然可以补充进折冲府的兵员也迅速下降。而且当时的折冲府虽集中在京畿地区,但边外的都护府的兵员,仍由朝廷征召进行戍边。戍边就意味着错过农时,他乡远行生死未卜,于是逃戍就成为府兵制大家争夺的特权。新丰老翁所咏的其实就是当时现实的局面。人民开始选择迁往没有折冲府的地方,这种恶性循环首先导致的局面就是兵员大量减少。
因此到了唐玄宗时期,都护府取消了府的概念,而改为节度使。也就意味着不再从折冲府中进行征兵,而是由中央指派特定的大员前去节度。因为无法通过府兵补充兵员,中央朝廷就允许前去的节度使自行筹措和征募兵士,其实本质上就是赋予节度使特殊的财税权力,将原本交付中央的财政和物资留在当地进行募兵。
在任用节度使上,因为在边塞防范的还是新兴的胡人势力,朝廷还是沿用以前以胡治胡的策略,用胡人将领统辖胡兵作为军事缓冲。一方面任用的节度使本身是胡人,就更容易招募同样胡人出身的兵士,另一方面作为胡人兵士也有对抗同为胡人外来势力的战斗经验。而这种地方招募来的兵士,也被称为方镇兵,也就是后来的藩镇兵和藩镇的由来。
随着府兵制度的瓦解,不只是边防节度使采用募兵制度,连同关内的中央朝廷也通过募兵来负责京畿地区的防卫。这种中央募集的兵员称为彉骑,但中央的彉骑和边关的藩镇兵员的比例在安史之乱时,还不足2:8,于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的就不仅仅只是霓裳羽衣曲了。

而安史之乱的平定也还是靠着这种节度使制度,得以保全大唐的天下。郭子仪,李光弼和仆固怀恩无不是通过此举募集和建立自己的军队剿平叛乱。而平乱后,朝廷也没有能力将藩镇的权力收回,反而导致节度使遍利天下的局面。后来朝廷在州县之上设立道观察使,目的是节制节度使的权力,谁知为了在权力上能和藩镇节度使平等,反而道观察使自己也开始兼任节度使的角色了。不论是德宗时期,地方藩镇与中央爆发的危机,还是宪宗中兴,唐王室始终无法真正的节制地方藩镇势力,仅仅凭借的也是政治手腕通过拉通联合的办法,小心翼翼的处理与藩镇的关系。
唐朝的真实情况,可能除了初唐和盛唐其实,远远和我们后来所赋予的帝国形象大相径庭,也许整个中古时期历史的特性,应该就是在不断的分离和聚变中辩证的统一吧。
附《新丰折臂翁》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 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 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 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 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 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 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老人言,君听取。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 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