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时光
妈妈是我的老师。她教我说话,教我走路,教我爱,教我行走世间所需的一切本领......打住。
那是一般人的剧本。
我的妈妈,乃是我的高三生物老师,真老师。
妈妈在课堂上提问我的时候,我这个社恐竟然没有像别的老师提问我的时候浑身颤抖、汗出如浆、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而是强做镇定流利地正确回答了。
回家我问妈妈:“你为啥要提问我?”“这个问题你肯定能答上来啊!”她不在意地说。
即使老师是老妈,也得防着她提问。
妈妈连续送了十一年毕业班,一直教到退休前夕,她的生物教的是最棒的。
我和妹妹只差一岁,所以我们有幸都做过她的学生。
到了高三,当然想每门课都配最好的老师,妈妈就是生物学科最好的老师。她是生物组组长,高考阅卷人、高考生物平均分最高纪录保持者。
此前,她有过一个同事,是个科普作家,很有名,被安排来当生物组组长,但这个名人并不会教课。他很聪明,在组里宣布建立听课制度,所有组员的课他都要听一遍。听过妈妈的课,他就会讲课了。
妈妈的一个学生,前几天跟我吃饭的时候还讲,说他当年是生物课代表,高考生物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来班上,交待他把同学召集一下,在黑板上画了个草履虫的图,说:“我想来想去,要把这个给你们重点讲一下。”第二天高考生物卷有此题,二分。
我坐在班上,上课铃响,妈妈快步走进来,把腋下夹着的课本往讲桌上一丢,说:“大家翻到第二十九页,看倒数第二段,今天我们讲的是......”
她在讲台上踱着步子,一会儿停下来板书,一会儿停下来画图——她的字很好看,画图跟书上一样。课本她已全部背下来,从来不用翻开。她的声音很好听,又响亮又清晰。课堂上时时响起笑声,但讲段子的这个人,面色平常,一点儿也不笑,所以我们笑得更欢了。
我跟妹妹这两个学生,学生物都一点也不费劲,从来没有在家里问过妈妈问题,高考分数折算成百分的话,都得了九十分。
那个年代,鸡蛋和蔬菜都是自己院子里出产的,米面粮油是用粮证领的,杂粮是舅舅种出来的。两个人菲薄的薪水要养老人、养孩子,一切吃穿用度。每周只有一天假。一切现在看起来都紧张,时间与金钱。但那是一种有活力的日子,有奔头,有笑声。什么事情都没有落下。
我高三的时候,皮肤有点问题,经常要挠。妈妈在班上看着,回家说:“我看着你,心里很难过。这么多孩子,为什么我的孩子要受这个罪。”每天晚上回家她给我涂药膏。
我们期中考试,她监考。回家说:“我闲着没事,就看前排教室房檐下,麻雀喂它的孩子。一窝小麻雀,张着黄边大嘴,啊啊啊地叫,麻雀父母就一趟一趟出去打食儿,真是忙活。跟人一样。”
老师们一起去青岛崂山游玩,合照上,一个老师特别瘦,站在最高处,妈妈指着她说:“这是昆仑山上一棵草。”她在家学一个有酒瘾的男老师,学得惟妙惟肖,我和妹妹捧着肚子笑抽筋了。
她特别会织毛衣,最多一年织了十二件毛衣毛裤,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时间。直接把右手累坏,不能背到身后。我上大学以后,毛衣是同学中最多的,样式也是最新的,妈妈的审美一直在线。
如果生物课排在上午最后一节,下课后我总是走在后面,一方面是不想跟老师一起走,另一方面确实也走不过她。她大步流星奔向办公室,放下讲义再奔回家,围裙一系,锅铲一抄,就又变成了妈妈。
今早刚睁开眼,妹妹就打来电话,泣不成声,说是梦到妈妈在打吊针——她伺候了妈妈最后的六天,每时每刻都深深铭记,时时夜惊。我们在各自崩溃过后,总是打打电话,寻求安慰。我今天就不哭,就要回忆这些美好时光,就要笑着记起妈妈,记起我们在一起的有趣而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