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异秉》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用它解读汪曾祺的《异秉》(这个故事汪曾祺写了两遍,这里说的是1980年重写的版本)有些不伦不类。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句话。
小说的主题是写市井人生。一开头花了大量的笔墨叙述了王二的生意,以及保全堂药店各色人等,最后写百事通张汉讲故事,讲人生有命,穷达之机在乎“异秉”。这其实已经将市井人生由外到内写了个透彻。完了是汪曾祺式的“卒章显志”法,用一段小小的情节来点题:生意发达的王二言说,自己的“异秉”就是大小解分得清,处境困顿的陶先生和学徒陈相公听后,不约而同去上厕所。
原来陈相公在厕所里。这是陶先生发现的。他一头走进厕所,发现陈相公已经蹲在那里。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这篇小说给人第一印象很不好。尤其是结尾,把故事带到了厕所去,更是让人产生生理不适。
然而,再一想,王二经营的是卤味,保全堂经营的是药铺,都是广义上的“吃食”。有吃就得有拉。若说后者粗鄙,那么,前者也文明不到那里去。因此,好歹要克服一点洁癖来思考。
小说始于吃、结于拉,不离人的肉身生活。这正是市井烟火的本质——在市井中,人是肉身生存者。不能说他们的生活中没有文化的成分。不过,这文化的成分是缥缈的。这些文化的东西与他们的肉身生活之间的关联是极间接的。发达了的王二,有条件去享受一些文化,他发展出的爱好也不外乎听书和赌博。他所听的书多是历史演义,跟百事通张汉讲的那些鬼怪传奇一样,这些故事也并不能让他的经验得到成长,并不能增长他对生活的认识。这些故事里,主宰世界的要么是帝王将相,要么是鬼怪神仙,普通百姓不过是被命运播弄的可怜虫。他们在这些故事里能得到什么滋养?不过是像看戏那样,瞧个热闹。
另外,王二玩的赌博游戏,跟张汉讲的那些人生有命的“掌故”,都在说明,在他们的意识里,自己的命运是无常的。面对这种无常,走了好运不能张扬,最好像王二那样安守本分;走了背运的,像陶先生、陈相公,则被迫着去钻营,结果不免闹出笑话。小说最后写陶、陈二人的怪诞行为,正是从这种市井文化生态中产生的。
汪曾祺自言,这篇小说的动机,是“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带有苦味的嘲谑”(《汪曾祺自选集》自序)。关键就是这个“无可奈何”!不仅是人生痛苦的无可奈何,也是生活本身的“不知其可如何”。
市井人生是社会生活的独特层面。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存在市井生活。在这里,人们以肉身生存者的形态汇集一处,形成一种很松散的、被烟火气笼罩着的共同体样态。小说的空间就在这条街上,以王二的卤味摊为中心,他家的卤味香气飘在周围的空气里(张汉的故事也是这烟火气的一部分)。这是一种肉身生活的共同体,人们吃穿住行在一起,婚丧嫁娶在一处。人们的情感和思想也是群体性的。他们就是靠聚在一起而活着的。单个人在这种群体里,是没有面目的。只不过在他们彼此的眼里,他们是这个、不是那个,但是“烩”到一起看,都一样。
也正是在这样的共同体内部,贫富穷达的不均等构成了常态。因为,人的肉身存在就是不一样的。男女不同、丑俊各异、贤愚有别,因此,命运的穷达也如肉身一样,纯然天生,怨不得谁,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市井人生压根没有什么规律。他们单个人的欢乐和愁苦,其实是这个“肉身共同体”的欢乐和愁苦,这个身体吃五谷杂粮,生出百病,乃至老死,都是自然规律,其中的痛苦和烦恼都是自然而然,不构成问题。因此,像陈相公、陶先生等人的困顿,说不上什么苦难或悲剧,他们是市井人生的一个本然面目。
市井生活的无规律、“无问题性”让个体理性变得可有可无。人只管按照大家的生活规则生活就行了。个人思想没有意义。
然而,谁让人各长了一颗脑袋呢?困顿总是能激发人思考。所以,像陶先生、陈相公这样的人,就非常好奇那无常命运背后的秘密,他们总是要去探究一下,同样是人,为嘛别人就发达了?他们盯着那发达的人看,猜想他背后有什么“异秉”。
有什么异秉?什么也没有!
生活的真理不过这么会事——有吃就有拉。被隐藏的秘密,就像不可示人的厕所,里面是屎尿、是排泄,是荒诞、非理性、无意义……
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发笑的不只上帝,还有市井中的人自己。这后一种笑,不是掌握真理者对愚蠢者的嘲笑,而是人对他们生活的肉身真理本身的笑。这是一种反思想的笑,人被胳肢了,或者不小心放了屁的时候,发出的纯粹肉体的笑。
过得好的人总是体面的。过得不好的人不免要闹笑话,因为他们总要去钻营,去动用了那颗不太灵光的、终究也没什么用的脑袋。
悲夫!